学乖

　　盛夏炎热，高温急剧膨胀，空气也变得稀薄，让人大口大口地不听喘息。黏腻的汗液滴进眼睛里，所有景物都看不真切……

　　谢庄村一旁废弃的工地上。
　　沙筛网、水泥袋、搅拌车……
　　本该漫天尘嚣的工地上，却安静异常……

　　干燥的沙堆上，歪倒着个满脸青肿的小男孩儿，约莫着只有六、七岁的样子。清瘦的皮脂包裹着纤细的骨架，看上去有些营养不良。
　　泛黄的白色校服上，被人踩了好几个脚印，黑色裤子上滚得也都满是泥灰，模样狼狈。揍他的小孩们早都跑了，只把他一人留在这儿。
　　没有生气儿。
　　像是被丢弃的垃圾……

　　林三是个野孩子，他爹娘早死了。村里的人说，这小孩命格不好，爹娘许就是被他克死的。这从小没人教养的男孩啊，就是野，打架狠着哩。邻村的几个孩子都揍不过他，得多喊几个人才能制服得了。
　　小小一个孩子，非得用“制服”这个词儿，仿佛他是什么可怕的东西。

　　林三躺着很安静，他长了一双漆黑的眼睛，卷密的长睫毛里嵌着细碎沙子颗粒。嘴角的殷红，流到了脖子里。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很疼。
　　……他在笑。
　　都这副惨样了，还有什么可笑的呢？
　　古怪，邪门……

　　清风徐徐吹过。掺过水的灰色水泥也已经晒干了，崭新的红砖头在一边磊成一摞摞，无人问津。
　　他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望向天空……
　　天空湛蓝，万里不见一片白云。老树的叶子繁衍得茂盛喜人，遮住大半儿片天。偶有几只鸟儿从上面掠过，微风及耳，轻轻地诉说着少女的心事……
　　一切都是那么和谐……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挪动身体。双腿咧岔开，细胳膊瘸垫在身下，腰肢以一种奇特的姿势扭曲……柔软得仿佛一滩死物。
　　许久，笑着，缓缓张开手臂，试图拥抱看到的美好……

　　骆明站在一旁，远远地看着……

　　……
　　安逸的大院子里，一棵参天古树簇立，老根盘绕，枝叶繁密，无人修理，生长肆意。矮处发出的嫩翠枝叶，都快要蔓进窗子里来了……
　　书桌上，铺着一本破旧牛皮本：
　　四月四日，不认识他，很邋遢……
　　……
　　五月三日，他的眼睛很漂亮，睫毛黑浓，像个混血儿，但村里的男人都叫他杂种……
　　五月十三日，翻墙头逃了两节课。应该又是去打架了……
　　六月二十四日，和别人打群架，弄得满身是伤。应当是很疼的……
　　六月二十五日，去村头的老裁缝那里偷了两根针线，缝合了额角的伤口。因为他没有钱找医生……
　　七月三十日，欺负两名幼儿园的小孩儿。果然是小疯子，还跟小孩子计较……
　　八月十三日，和班上的同学起了冲突。他脾气好差……
　　八月二十五日，惹事被学生家长找到学校来。他被训地好惨……
　　八月二十六号，吓哭妇女手里的乳儿。有点儿无辜……
　　八月二十七号，睡觉屋里还亮着灯。他是怕黑吗……
　　八月二十八号，早上又买了一个肉包，可是那个摊位的老板用的是淋巴肉，黑心。他应该喜欢吃肉，但没钱……
　　八月二十九号，他突然转头。我觉得他是要发现我了……
　　……
　　八月三十一日，你好，我叫骆明……

　　他脾气是真的不好啊，村头那几个大娘果然没说错。
　　我才没有被林三吓到，我不怕他的，即使他对人那么凶。
　　他刚刚吓唬我，要是再这么多事，就要揍我。
　　可是林三，你打不过我的……

　　年复一年，春夏秋冬。
　　三年后，那本厚重的牛皮本上，写下最后一行话：
　　六月一号，他纵火……

　　黑色钢笔搁在一旁，任凭清风吹翻纸张，再没人翻开浅褐色本子过一次。
　　……

　　……
　　镇子上有所不错的中学，两人刚搬不久。
　　骆明出了远门，空荡荡的公寓，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浴室里，热腾腾的水雾将人缭绕包围。少年撩起衣摆，露出精瘦有力的腰肢。头顶照下来的光束，被白皙的胸膛截下阴影，肌肤光润如珠。
　　浓密的长睫撑住水滴，轻轻一颤，滑落到眼底，脸颊，到下巴……
　　他漫不经心的动作，每一帧，都像是电影精修的海报……矜持，又撩人。

　　如果现在谁站出来指着他说，这人是从前那个村里又脏又疯的林三，所有人肯定都会连连摆头：你才疯了吧？不可能，不可能，别瞎驺了。

　　抬手停住温热的水流，呼出一口浊气。
　　淋浴旁的壁架上，一瓶男士沐浴露、一瓶女士沐浴露，并排摆放着。

　　林三目光在两瓶沐浴乳之间漂移游走，停驻徘徊……
　　他绯红着脸色，伸手……朝向了……女士香氛的粉红瓶……

　　手掌心里滑腻的清香，是骆明身上的味道……

　　……
　　镇子上，中学对面新开了家奶茶店，生意红火。听说里面有个模样十分年轻的女人，引得青春期的男生频繁惠顾。
　　要问漂亮姐姐魅力何在，欸，一时还真说不上来。
　　如果非得用语言形容的话……四个字：气质干净。
　　当她看向你时，眼底的朦胧和纯粹，毫无防备地展露，会让人不自觉地想要靠近。她身上的感觉，像是清晨五点钟微亮的熹光，霎时冲淡了奶茶的甜腻。
　　听另一个店员叫她明姐，黎明的明。

　　一个初中男生穿着校服站在柜前，垂眼看着菜单，耳廓微红，不好意思正眼看她。
　　手指抵着菜单最后一栏，熟练地点道：“一杯黑糖烤芝士奶茶，外加一份珍珠。”

　　骆明低头拿笔记下，“多甜呢？”
　　“七分甜。”

　　“大杯、中杯、小杯？”
　　她的面容很柔和，额头饱满，一看就是福气之相。红唇轻启，牙齿白净的泛着瓷光，睫毛又黑又浓，乖顺地垂着。棕栗色的长发滑落脸旁，遮出一片好看的阴影。

　　“大杯……”耳边的声音有些飘离，他不自觉的走神……

　　“好，大杯黑糖烤芝士奶茶，七分甜，对吧？”骆明抬头，跟他确认道。
　　“呃？”男生急忙瞥眼，收脚站直了身体，左手攥紧了纸张，不自在地捂嘴轻咳，“嗯。”
　　一旁的西西看着男生的反应觉得好笑。

　　西西是奶茶店的另一名员工，二十出头的样子。
　　明明她看上去要比骆明年龄大一些，可她还是习惯叫骆明——明姐。用她的话来说：明姐身上有一种神秘的江湖气息。
　　虽然她看上去是如此无公害。

　　一点五十五，学校里的预备铃响了。男生不慌不忙地从骆明手里接过奶茶，道了声谢。淡定地走出店门后……
　　拎着奶茶拔腿极速狂奔！

　　西西伸着头往完探，看着男生瞬间消失的背影，更是觉得好玩，笑着打趣道：“诶，明姐，光今天一上午，这人就来了三次了吧？而且每次还都点最贵的。”

　　骆明没听出来西西的调侃之意，“三次吗？”
　　西西道：“是啊，早上一次、放学一次、现在一次……”
　　骆明收拾干净刚刚洒出来的奶渍，“嗯……四次，还有上午大课间逃出来买了一杯。”
　　她的声音很特别，如涓涓细流，一股甘冽的味道。
　　西西耸肩。

　　骆明好奇，“你怎么记住他的？”
　　店里忙起来的时候，乌泱泱一顿人挤进来，一样的白色校服，一样的汗味，根本看不清脸。她并不觉得这个男生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而她自己能认出来，单纯是因为记性好。

　　西西叹气，“每次来都是大杯黑糖烤芝士。又贵又难喝，能不记得他吗？”
　　她都不明白这个奶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这么难喝，平时也根本没人买。

　　店门口来往的车辆不息，人流不止。失去了青春学生的加持，小奶茶店有些安静。
　　西西站在柜台，罐子里的红豆见底了，“明姐，红豆没有了，你去后边冰柜拿点儿吧，我在前面看着店。”
　　骆明抬头应声。

　　就在骆明转身的时候，西西余光瞥见了压在黑包下面的白色信封……

　　……
　　晚上八点多，130平米的小公寓里，客厅没有亮灯，少年穿着白色宽松的棉质上衣，从房间里出来。
　　清瘦高挑，身线流畅，浑身散发着一种溢不住的青春气息。

　　房间和浴室微微透出来些亮，在他脸侧洒下一片光影，精致立体的五官，一副俊美少年之相。此时，他眉头微蹙，嘴唇轻抿，黑浓的卷睫毛低垂，手里拿着一张纸，目光一行行往下扫……
　　……姐姐，我真的好喜欢你，无时无刻不在想念你，课间、做题、吃饭、午休……想你你美好的面容、凹凸迷人的身姿……
　　……宽松的白色的衬衫自然敞开，展现出里面橘红色的紧身，薄薄的裙摆轻扬，露出修长的双腿，既洒脱又富有美感。
　　梦里你慢慢地向我走来，绯红着脸，赤着玉足，爬向我白色的床单……

　　纸上洋洋洒洒写了几百字不堪入目的言语，足足有两页之多，隐晦又藏不住男孩儿的迷恋之意。

　　一字一句，彻底读完。林三抬头看了眼浴室的方向，忍住将信撕碎的冲动，重新塞回纸信封里。

　　公寓是骆明买的二手房，谁也想不到一个如此年纪轻轻的女人，甚至说是女孩都不为过，出手就是五十万。骆明下班很晚，每天洗完澡直接就回卧室了，也懒得再开客厅的灯。

　　拖鞋在地板上趿拉的声音，是熟悉的节奏。吧嗒～隔壁响起沉闷的关门声。

　　房间漆黑一团，不用再装乖，一身止不住的戾气！
　　林三躺在床上，脑子里盘旋的都是信里的字句，组成一帧帧香艳鲜活的画面……翻来覆去，很是烦躁！
　　心里一遍遍咒骂着那个给她写信的小子，恨不得手里拿把长刀……
　　可女人头发凌乱疼人的样子，还是停驻在眼前。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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