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这年秋天，一场大型国际峰会将会在中国南部的一座城市拉开帷幕。这是中国近年来最重要主场外交活动之一，自然也被列入了资讯频道今年的重点项目之中。顾天朗对这次峰会尤为重视，毕竟，这是他履任台长以来的首个大型项目，绝对不能搞砸。因此，他不仅亲自下场磋商跨媒体合作，更是指派了自己最信任的章玉滢总监牵头项目，唯恐出现任何纰漏。

　　周一的频道例会之后，顾天朗照例召集了几个总监和制片人讨论报道方案。众人甫一落座，他便开门见山地说道：“我等下还有两个会，就长话短说，简单地讲几件事。首先大家也都知道这次峰会是中国的主场外交，所以我们在报道上也要发挥主场优势。现在离峰会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各部门都要提早策划，不打无准备之仗。我看这次计划去前方的主持人和记者比较多，一共有五组，请各个报道小组一定注意报道角度和报道方案的区分，切忌内容重复雷同，具体方向请负责这个项目的玉滢总监把握。”

　　章玉滢应了声好。

　　“然后我想再次强调一下新媒体平台的重要性。现在是新媒体为王的时代，中青年受众基本都是从新媒体平台获取信息，只守着电视端吃老本是行不通的，大家一定要树立融媒体意识！但很长时间以来，我们的新媒体表现中规中矩，反应滞后，有时表现甚至不如一些新兴的短视频平台，我们台里这么好的技术资源完全没有被利用起来，这是值得反思的，希望彭博总监和新媒体部好好总结一下问题，回头我们再单独开会讨论。”顾天朗顿了一顿，看向彭博。

　　彭博被当众点名，心中十分惶恐，连忙表示会带领部门深刻反思，改进工作方式。

　　顾天朗点了点头，继续说道：“对于这次峰会报道，我希望各个小组也要做到新媒体先行，其次才是电视端，在前方的新媒体团队务必要做好技术支持。”

　　“这个没问题，到时前方各组制作的特别节目都会第一时间在新媒体平台直播。”章玉滢说。

　　“我们在前方的记者除了报道之外，到时也会拍摄Vlog在社交媒体传播，这个任务已经布置下去了。”张岩补充道。

　　“好，辛苦各位。”顾天朗接着说道，“另外，台里跟几家外媒的合作项目也已经敲定了，各组一定要把握这次机会，早一点确定具体的合作方案。”

　　此话一出，三个当家花旦的制片人之间顿时暗潮汹涌。周慧言栏目组制片人陆闵抢先说道：“这个请顾总放心，我们栏目组已经跟这几家媒体对接了，我们的初步想法是多国主持带嘉宾和观众，录两到三期节目，具体事宜我们会跟章总监再讨论一下。”

　　“我们计划邀请这几家媒体以及峰会成员国代表做一个圆桌讨论，目前计划也是两到三期。”江帆栏目组制片人艾莉也不甘示弱。

　　“佩盈姐更倾向于高端对话的形式。”晚间组的副制片吴冕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已经通过这几家媒体对接到各国政府的一些高层人士，有几个专访已经定了。”

　　顾天朗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这位吴冕制片，正是此前利康案中与乐晞和冯知予一道暗访的那位地方台记者。那篇报道发布之后，他借机跳槽来了寰宇。因他本就是资深媒体人士，又颇有些手腕，深得杨佩盈信任，短短半年就从主编被提拔至副制片。

　　“还有一件事就是开幕式和会议现场直播。”顾天朗又说，“我跟几个总监讨论了一下，频道计划当天打通各档栏目，来一场大直播，在几个新媒体平台同步直播。主持人方面我想采用老带新的模式，由唐老师带一位新人主播，不知各位在人选方面有什么建议？”

　　唐伯达虽说想带着徒弟乐晞上阵，但为了避免拉帮结派之嫌，只说了句：“我个人没什么建议，还是听各位总监的吧。”

　　章玉滢直截了当地说：“我推荐乐晞，她是这一批新主播里最稳的，我想大家也都有目共睹。”

　　顾天朗微微笑了一下。虽说这丫头近来在他面前越发地没大没小，怼起他这个领导来毫不嘴软，但对于她的能力，他还是十分认可的。

　　不想，另一位总监姚景昕却提出了不同意见：“我认为频道应该多提拔几个新人，莫露西其实也可以吧，她的直播表现也不错。而且乐晞采访经验丰富，去前方不是更合适吗？”

　　章玉滢反驳说：“前方已经有五组人马了，我认为乐晞再去前方意义不大。而且频道这次已经去了好几个主持人，后方人力本来就已经吃紧了。”

　　“两位说的都有道理。”顾天朗一边说着，又转向彭博，“彭总监，你怎么看？”

　　其实这位彭博总监的能力并不算出众，但察言观色的本事极大，这些年也全仰仗精确揣摩领导心思的才能才得以留任至今。所以当他敏锐地察觉到顾天朗可能更加倾向推荐乐晞时，立刻毫不犹豫地回说：“我也认为乐晞比较合适。峰会期间播音组压力肯定会比较大，露西还是多支援一下整点新闻吧。”

　　“好，既然两位总监都推荐她，那就暂定乐晞吧。”顾天朗一锤定音，对唐伯达道，“届时唐老师可能要多辛苦一下了，新人经验不足，还是需要您来镇场。”

　　“如有必要，多敲打一下。”章玉滢笑道。

　　“对，该骂就骂，不用留情。”顾天朗也笑说。

　　唐伯达皱了皱眉：“我在你们心目中就这种形象吗？动不动就骂人？”

　　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姚景昕也跟着讪笑两声，心中着实有些不痛快。当初他在资讯频道可谓一手遮天，除了那个愣头青张岩，哪有人敢不给他面子？但自从这顾天朗走马上任之后，他便如虎落平阳，在频道里的地位也是一落千丈，什么重要决策都插不上手，真是今非昔比，不胜唏嘘。但他跟老台长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怎能由着这些小辈如此怠慢！

　　是时候好好谋划一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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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天下午，乐晞播完午间新闻之后没有其他的工作安排，便换上日常装束去参加了一个名媛举办的下午茶派对。近来，新主播们渐次上任播起了整点新闻，她的工作也随之清闲了一些。

　　派对的地址选在了国贸的一家私人俱乐部。乐晞来到俱乐部楼下，向门童递上邀请函，门童确认过后，帮她刷了门禁卡和电梯卡。她搭电梯来到60楼，转进一个门庭开阔的包厢。包厢是低调奢华的家居风格，迎面一扇高耸的落地窗，可以俯瞰半个京城的风光。乐晞将随身带来的香槟酒放在门口高桌上的礼品篮中，上前与派对的主人米娅问好，两人极其客气地寒暄了一番。

　　此时，莫露西正坐在不远处的意式沙发上与何美琪、孟馨妍二人闲聊。三人看见乐晞来了，纷纷抬手跟她打了个招呼。乐晞心中起初有些意外，转念一想立时明了。

　　这三个女孩儿虽说家境都十分优渥，但依旧算不得什么名媛，能被邀请进这种上流社交圈，自然都提了一口气卖力端着高贵优雅的淑女范儿，即便再厌恶彼此，表明功夫也需得做足。当然，她们背后如何相互腹诽就不得而知了。

　　乐晞与在场的名媛们social一番，起身去了盥洗室。莫露西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小声嗤笑说：“瞧瞧那位，当了主播还是一股寒酸劲，穿的莫不是淘宝明星同款吧？”

　　何美琪与孟馨妍抿嘴笑了起来。

　　莫露西一脸鄙夷地低声说道：“你们注意过她出镜穿的衣服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某些快消品牌请她代言了呢！”

　　“她倒真合适！”何美琪也笑说。

　　三人自顾自地调侃着，丝毫没有留意到乐晞已经折返。一句刻薄的评论毫无预兆地飘进了她的耳朵里：“还有那瓶香槟，米娅什么时候喝过5000块以下的酒，好笑。”

　　乐晞无奈地笑了笑，却也没有十分在意。为了这场派对，她特意买了这瓶一千多块的香槟，可她终究还是低估了有钱人的疯狂生活。

　　宾客终于到齐，下午茶时间开始，服务生们端上了装在金边骨瓷盘子里的精致茶点。女孩们一边优雅地品尝，一边聊起了天。她们聊起时下的潮流时尚，分享着最近去了哪里看秀，又去了哪里度假的新闻。很显然，巴黎罗马伦敦这种已经被中国游客占领的目的地已经配不上名媛们的品味，南欧和中美洲的冷门小岛才是尊贵身份的象征。

　　她们聊起米兰时装周时，莫露西不失时机地从礼品袋中取出了一顶绿色格纹的帽子，送给了主人米娅：“这是Stefan Stevens的新品，我最近托一个意大利华人设计师朋友拿到的。”这位Stevens先生似乎是设计师圈子里的新秀，在今年的时装周上还得到了时尚教父的认可。

　　果不其然，米娅夸张地张大了嘴巴：“No way! Shut up!”而后便尖叫着跟莫露西抱在了一起。

　　孟馨妍翻了个白眼，低声对身边的何美琪说：“她是送了米娅一顶绿帽子吗？”

　　何美琪轻蔑地笑了一声，小声说：“没准儿早就给她戴了呢。”

　　两人心照不宣地相视一笑。

　　乐晞忽然觉得这场派对无聊至极，又坐了一会儿便借故离开了。临走前，她想了一想，从礼品篮中带走了自己的那瓶香槟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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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耀灵将一杯拿铁和一份甜品放在乐晞面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

　　“如果是她们的话，现在估计会说，这个勺子配不上我新做的指甲，这杯咖啡也配不上我的身份。”乐晞撇了下嘴角说。

　　沈耀灵笑说：“你既然那么讨厌那种活动，为什么还要参加？”

　　“本来觉得多认识一些人总是好的，但我发现，这种社交的益处远远不足以抵消我付出的时间和精力成本。”乐晞感喟道。

　　“成年人的大部分社交都是耗时且无用的。”沈耀灵说。

　　“我突然意识到，你们这行业的时间刻度也是以分秒为单位的，你不会怪我在周五的下午喊你出来喝咖啡吧？”乐晞托起下巴看着他。刚才她逃离了那个下午茶派对，本想回台里，经过科利写字楼时却突发奇想，约了沈耀灵出来喝咖啡。

　　“怎么会？即便是工作日，喝杯咖啡的时间还是有的，何况是跟你。”沈耀灵也微笑地看着她。

　　“而且，你看那边，我那些烟鬼同事基本每隔两个小时就会下楼抽烟。”他指了一下马路对面。

　　乐晞向写字楼的方向望去，正巧沈耀灵的同事也看向马路这边。他们发现了二人，纷纷招起手来。乐晞已经习惯了这帮人的调侃，也大方地向他们挥了挥手。

　　乐晞看着他们，忽然想起一年前曾在这里与沈耀灵不期而遇。她凝神片刻，问说：“叔，你来北京之后有没有变得开心一点？”

　　“当然啊！除了气候，我还挺喜欢北京的。”沈耀灵说，“我总觉得，不管是香港还是美国，人与人之间总有种无形的距离，陌生人之间的冷漠更是你想象不到的。但在集体主义的文化中，人们彼此有种天然的亲近感，在这里生活的确会让人感到开心一些。尤其是，我还在这里认识了你。”

　　“小晞，能认识你是我去年最开心的一件事。”他认真地看着乐晞说道。

　　“我也很开心。”乐晞唇角露出笑容。

　　两人深深凝视彼此，眼睛里闪动着光芒。沈耀灵深埋于心的情愫忽如潮水翻涌，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他一直想在这女孩眼中寻找的某种确定的东西，似乎已经找到了。

　　他想对女孩倾诉衷肠，手机却在这时忽然震动。他说了声抱歉，拿起手机看了一眼，简单地回复了一句，又看了一眼时间。

　　乐晞问说：“你是不是还有其他的事？”

　　“有一个会面。”沈耀灵说，“不过时间还没到，还可以再聊10分钟。”

　　“算啦，你先忙，我们下次再聊。”乐晞微笑说。

　　沈耀灵对于两人之间的化学反应突然被打断有些惋惜，却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收了账单送乐晞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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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晞穿过马路来到寰宇大楼的街口，心不在焉地向前走着。一路上，她一直忍不住去想沈耀灵，还有方才那段让她脸红心跳的长长的对视。她回想起他眼中的柔情，忽然间心潮澎湃。她确信，有某种暧昧不清的事物在他们之间发生了。

　　又或许，那些东西其实一直都在那里，但在那些兵荒马乱的日子里，她的人生远没有准备好接纳另一个人。但现在她准备好了。她有酒，有时间，有上升的事业和安稳的生活，也有足够的心力去爱了。

　　她一边想着，一边快步向那座写字楼走去，心跳犹如擂鼓。

　　有些事也许从一开始就没那么复杂，爱情只需要穿过一条马路而已。她今晚只想跟他在一起，她一定要赶在那个会面之前告诉他。

　　然而，一个突如其来的画面却在这时阻止了她。

　　马路对面，沈耀灵正与一个女孩并肩走向那座写字楼。女孩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沈耀灵伸出手臂揽住了她。女孩扶着他的手臂站定，一脸的娇羞和感激。沈耀灵微笑着走到她身前为她开门，做出了一个欢迎的手势，女孩羞涩一笑，走了进去。沈耀灵也跟在她身后走进了那扇门。

　　乐晞忽然感觉心脏漏跳了一拍。

　　她认出了那女孩，那正是前段时间在欧盟使团庆典上沈耀灵曾为她解围的苏明非。原来，他们一直都在保持联络啊。

　　不过，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他是个真正的绅士，对所有人都那么谦逊有礼。他会在酒吧里搭救她，会温柔待她，只是因为那在他的价值判断里是必须去做的、正确的事情而已，就如同，他会买下卖花儿童所有的玫瑰花，也会把外套借给素不相识的苏明非来保全她的体面。

　　她在误会什么呢？他们已相识一年，纵然友人们不断向她暗示，纵然他们之间有那么多暧昧的瞬间，但他从未向她表白。所谓暧昧，应该都是因为不够喜欢吧。

　　乐晞在马路这边默然地站了一会儿，转身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仔细想想，其实现在的距离也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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