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这天是周四，莫露西下班后，换了日常的妆容，独自去国贸散心。

　　她用信用卡刷了一双昂贵的高跟鞋，又去了一家法式餐厅点了下午茶，然而心情依然没有变好。自从乐晞来了播音部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笑过。

　　两个女人同在镁光灯下，本来就不大可能一团和气，明争暗斗总是少不了的。尤其是，总有好事者以看戏的心态将她们两个比来比去，外貌、气质、业务水平都被拿来品评一番。莫露西本也不介意成为茶水间和咖啡厅的话题，但若是她在某些话题中被比下去，那就要另当别论了。近来，她隐约听到一些传闻，说那女人虽然是午间的新人，但收视表现不仅没有落于下风，甚至还有超越她的趋势。他们说她“优雅知性，落落大方，从不青睐过于冶艳的妆容，也不喜欢颜色热烈的衣服，竟比那个气质美艳的莫露西更加有观众缘”。

　　莫露西因此心塞了好几天。中国的传统审美总归是更加偏爱没有攻击性的长相，更何况，这女人占去了周五至周日的黄金档期，收视率看涨又何足为奇。

　　最近，那个总是护着乐晞的张岩竟然也被调到了午间组兼任制片人。这位张大制片也真是雷厉风行，甫一上任就实施改版，在午间新闻中推出了一个特别版块，增设访问环节，号称要扩大午间新闻的信息容量。这事本也无所谓，但问题是，这个特别版块竟然只在周五至周日播出，这就无异于当众打她的脸了。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项提议居然在改版会议上得到了章玉滢总监的大力支持。也不知道那女人给领导灌了什么迷魂汤，突然间这么捧她！

　　此番种种涌上心头，莫露西心中又郁闷了起来，对着精致的下午茶也没了胃口。思来想去，她决心去领导面前争一争，她也是英国留学回来的传媒硕士，样貌才华都不输那女人，凭什么被人如此明目张胆地怠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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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莫露西的反击计划仅仅过了两天就偃旗息鼓了，倒不是她临阵退缩，而是突然杀出了一只拦路虎，在她之前先挡在了乐晞面前。

　　最近，张岩为推进改版，软磨硬泡地将寰宇咨询台一哥唐伯达请到了午间担纲顾问，希望他能指导一下乐晞。唐伯达虽然暂时应下，但还是表示要“看看节目效果再说”。

　　这天，这位大佬终于有档期驾临演播室观看乐晞直播。莫露西为了探测敌情，也跟了过去。直播过程中，她一直小心地观察着大佬的神色。然而大佬自始至总都没说过一句话，脸上的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她心想，估计又是一番称赞吧，毕竟是章总监和制片人力捧的人。而且，即便她心中有千般万般不服，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播音几乎无可指摘，采访过程也非常流畅，总的来说的确算是一场十分成功的直播。

　　不想就在她怏怏不快地准备离开时，唐伯达忽然对张岩来了句：“这什么破玩意！就这种水准，值得特别搞一个改版吗？”

　　莫露西立刻来了精神，赶忙回来饶有兴致地看起了戏。

　　这会儿，乐晞已经报尾结束，片尾音乐刚落下，她就满心期待地走出演播室，准备与领导探讨一番业务。不想还没等她开口，就被唐伯达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莫露西瞄了一眼乐晞，见她一脸窘迫羞愧的样子，心中顿时畅快极了。

　　最后，大佬骂了快十分钟才终于罢休，临走前还丢下一句“以后这种水平的东西，不要来浪费我的时间！”

　　乐晞直接被骂懵，下午播整点新闻时明显不在状态，接连吃了几个螺丝，眼神都有些飘忽了。莫露西心中窃喜，庆幸自己没有贸然行动。老老实实播音不就好了，老惦记着当什么记者型主持人，没有金刚钻非要揽瓷器活儿，这下脸都丢尽了，看她怎么收场！

　　然而，让她诧异的是，尽管在接下来的几天里唐伯达越骂越难听，张岩竟然还是固执地将访谈版块保留了下来，而唐伯达虽然嘴上说着不要浪费自己的时间，但每逢乐晞播午间他还是会准时到场观看，实在叫人摸不着头脑。

　　一天，莫露西与一个交好的前辈李欣怡闲聊，将这事说给了她听，又照例嘲讽了乐晞几句。

　　李欣怡听罢，也嗤笑说：“唐伯达是什么人？她那点皮毛人家能看得上吗？”

　　“这位大佬有那么厉害吗？”莫露西问说。

　　“当然啊，不然你以为一哥是随便叫的？老唐虽说有时候对实习生毛手毛脚，本事可是实打实的，在媒体圈子里地位也很高，你有空也看看他的访谈跟着学一下。”

　　莫露西应了一声，心想那女人难道也是知道这位大佬的功力，才一直忍气吞声由着他骂？

　　“你放心好了，不感兴趣的人老唐基本不会搭理的，估计过几天就把那女人晾在一边了。”李欣怡说。

　　莫露西回味着这句话，突然间脸色大变，撇下李欣怡，急急忙忙地赶去了演播室。果不其然，唐伯达此时早已到场，正一脸严峻地监看着导播间里的屏幕。

　　这时，屏幕上飞过午间访谈版块的片花，嘉宾信号被切进了演播室。乐晞对着镜头快速转场，向那位在上海连线的嘉宾问好。莫露西看了一下屏幕里的字幕条，嘉宾是国内某新能源汽车公司的公关经理，想来今天要聊的应该是近来大热的新能源汽车补贴的话题。

　　乐晞照例问了一两个暖场问题，节奏有些不温不火。唐伯达果然又发起了火，直接上前抢过导播的耳机，对着话筒骂了起来：“这个版块只有七八分钟的时间，问这些显而易见的问题有什么意义！”

　　导播有些惶恐地回头看向张岩，莫露西也观察起她的脸色。谁知张岩却一脸淡定地对导播摇了摇头，示意他直播继续。莫露西连忙看向乐晞。

　　镜头里，乐晞显然被耳机里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脸上的表情波动了一下，下意识地问了句：“请问您如何看待当下对新能源汽车的补贴政策？”

　　唐伯达却依旧不满意：“你就这点本事是吧？一个新闻系二年级的学生都能问出的问题，需要你占用午间的宝贵时段来提问吗？”

　　“呃，我是说…”乐晞的脸颊有些烧，“这项政策呃…如何影响整个行业的生态…”

　　话音未落，耳机里再度传来唐伯达的斥骂声：“嗯嗯啊啊的干什么？话都说不利索你当什么主播！”

　　莫露西在一旁心想：这女人可真能忍，被当孙子一样骂竟然还没崩溃，换做我可能早就爆炸了。

　　此刻乐晞其实也有些烦躁，脑中一直嗡嗡作响，一面低头翻着手卡，一面机械地问说：“补贴政策对贵公司有什么影响？”

　　然而这个问题却只是让唐伯达愈发的火大起来：“你以为我们是请他来做广告的吗？为什么近年来多了这么多新能源汽车品牌？你有没有做过功课！不会采访就老老实实当花瓶念稿子，反正还能吃几年青春饭！”

　　乐晞顿时感觉一股气血直冲头顶，脑袋简直要炸了，嘉宾在耳机里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自家公司的品牌优势，她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反正不论问什么问题都一定会被骂，那干脆豁出去算了，她一边想着，一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打断喋喋不休的嘉宾，生硬地问说：“听说贵公司去年销量全球第一，不知道这个统计数据是哪里来的？”

　　这个问题总算让唐伯达暂时安静了下来。但公关经理似乎对这个问题早有准备：“国外的一家汽车营销调研机构，叫做NEV-Sales，当然，您可能没有听说过。”

　　乐晞看着连线窗里的嘉宾点了点头，忽然出其不意地从主播台下面拿出了自己的手机：“OK，那我们现在就来查一下这家机构的背景和这项调研结果。”

　　她在干什么？她疯了吗！莫露西张大了眼睛。

　　导播也不可置信地回头问说：“要不要切走进广告？”

　　不料张岩却依旧无动于衷，唐伯达则在一旁指挥起了播控人员：“马上联系台里的评论员，电话连线standby.”

　　莫露西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看向对面的屏幕，乐晞此时已经自顾自地对着正前方机位的镜头展示起了搜索结果：“我们打开这个网站可以看到，麻烦摄像老师给我的手机一个特写——首先，这家机构似乎只是一个民间组织，算不上十分权威。其次，他们的这项调查结果跟贵公司公布的数据也有一些差距。那么这样一家机构得出的调查结论是否有参考价值呢？”

　　嘉宾似乎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问题，脸上露出一丝尴尬的神情：“这…还是有一定参考价值的，这家机构的用户也不少。”

　　“好，还有一个问题。”乐晞继续提问道，“贵公司在统计销量时，似乎将油电混动的汽车也计入了新能源汽车的销量中，请问这是为什么呢？”

　　“呃，每个公司的统计方式都有所不同，再说也不是只有我们一家公司这样统计。”嘉宾的脸色变得愈发难看起来。

　　“请问您指的是哪些公司？”乐晞穷追不舍。

　　“这个我无可奉告！”嘉宾显然有些生气，音量也提高了不少。

　　“好，那我们换种问法：去年贵公司纯电动汽车的销量是多少？您是否能告诉我们一个准确的数字？如果只统计纯电动车销量，贵公司是否还是全球第一？”

　　“抱歉，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认为这与今天的讨论无关！”

　　唐伯达唇边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眼见那个可怜的嘉宾就要扯掉耳机愤而离去，迅速命导播切走了他的信号，同时将评论员信号切进了演播室里。莫露西默默地站在一旁看完了这段精彩的过招，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这时乐晞已经简单转场将问题抛出，方才一直在线看戏的评论员心领神会，立刻在电话那头侃侃而谈起来：“当前新能源汽车市场的确存在一些通过销量和技术造假来骗补的问题…”

　　乐晞长吁一口气：大佬没有再骂人，应该暂时过关了吧。

　　导播间里，唐伯达也摘掉了耳机，转身对张岩道：“也不知道你看上她哪里了？这种要带出来得累死。”

　　张岩满面笑容地迎上去：“那就有劳唐老师了。”

　　“我可还没同意带她，先试一个月看看。”唐伯达一边说着就往演播室门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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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岩姐，我没搞砸吧？”乐晞一下直播就直奔张岩，提心吊胆地问说，“从来没这么紧张过，刚才我眼睛肯定抽筋了。”

　　“你简直太棒了！”张岩兴奋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这么操作真的可以吗？”

　　“太可以了。”

　　乐晞这才略微放下心来，转念想起那个可怜的嘉宾，心中又有些歉意：“那个公关经理肯定要被炒了，我感觉好对不起他。”

　　“公关能力这么差是该被炒，他们公司应该感谢你才是。”

　　乐晞叹了口气：“我担心继续这么下去，以后没有人肯来我们台做节目了。”

　　“你到现在还没明白吗？”张岩微笑说，“老唐不是在教你怎么攻击嘉宾，他要教给你的是怎么抓住采访的本质，把控访谈节奏，不要被嘉宾的逻辑带走，临场反应要快，追问要及时，只有这样你才能慢慢建立起自己的公信力，才能吸引更多的优质嘉宾资源。所以你一定不能嫉恨老唐，他这种大腕肯花时间教你，你应该感到荣幸才是，他可不轻易收徒弟。”

　　乐晞这才恍然大悟。此前她也忧虑过是不是又遇上了难缠的上司，原来这位大佬所有的铁血姿态都不过是为了激发她的潜能罢了。

　　自这之后，乐晞对这位前辈的敬仰之情又多了几分，批评意见自然是虚心接受，大佬推荐来的书单专栏也都照单全收认真学习。她从不害怕吃苦，也从不抱怨工作辛劳。她从泥泞中走来，深知一个只要努力就能走得更远的世界是多么美好。

　　慢慢地，她开始在午间崭露锋芒，风头也盖过了莫露西。但她从未因此倨傲，更是忌讳“午间一姐”这类的头衔，节目之外也极少显山露水。因为她明白，镁光灯之下的美人何止万千，大部分昙花一现者，最终都死于太过高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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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于乐晞在午间的出众表现，张岩自然也是十分欣慰，就好像，看到自己辛苦种下的种子，历经漫长的寒冬，终于破土而出，含苞欲放。蛟龙得云雨，终非池中物，她没有看错这个女孩。

　　为了进一步壮大午间团队，张岩还将自己的老友肖远，编辑部里表现最稳的陈曦，嘉宾预约组的精兵杜睿凌等人调到了午间组。毕竟，在厮杀激烈的竞技场上，总归还是要有自己信得过的人坐镇。
　　然而，这些举动被唐伯达看在眼里却有了另外一番含义。某天，他见张岩召集了这帮下属与乐晞在32楼咖啡厅小聚，便寻了个等咖啡的时机跟她在柜台前聊了起来。

　　“张岩，你不会是在为自己的阵营招兵买马吧？”唐伯达看着不远处的那几个年轻人，半开玩笑地问说。

　　张岩愣了一下，忙说：“唐老师说笑了，我哪有那双商拉帮结派。”

　　唐伯达笑了一笑，又看了眼乐晞，问说：“你为什么这么护着那女孩？”

　　张岩也笑了笑：“这么好的苗子，荒废掉可惜了。而且，她总让我想起我当年刚入职时的样子，当时要是有人能拉我一把就好了。”

　　唐伯达眉头一皱：“你这是怪我当年没拉你了？”

　　“我哪儿敢！”张岩说。

　　两人默不作声地盯着乐晞看了一会儿，张岩忽然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那女孩眼中有光。”

　　唐伯达回头看着她。

　　“我来台里十多年，见过很多后辈入职不过两三年就放弃了自己的人生。但她不同，她就像太阳，哪怕狂风暴雨，阴霾漫布，她也还是会在下一个晴朗的日子里绽放光芒。我希望她的光能照亮更多的人，跟她在一起的话，也许他们也能到达更远的地方。”

　　“也许你看到的光只是流星呢。”唐伯达故意说道。

　　“那也好过一直沉睡的行星。”张岩微笑说。

　　唐伯达看着自己的后辈，她眼中亮晶晶的，就好像真的被某一束光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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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诗敏从一个黑暗的角落里突然闪出来的时候，乐晞着实被吓了一跳。

　　自她一年前离开文件传输部之后，就很少再跟这姑娘联络，倒不是她为人势力瞧不上旧同事，主要她们之间本来也没有太多的话题。

　　“诗敏是你啊？好久不见。”乐晞打量着女孩，她似乎胖了一些，面上也有些憔悴。

　　“是啊，一年多了。”郑诗敏讪笑着，“不过我天天都能在电视上看到你，你现在好厉害啊，台里人人都在夸你。”

　　乐晞对这种赤|裸裸的恭维有些不自在，但依旧礼貌地回了句：“也没有。”

　　“你就别谦虚了，现在谁不知道你是‘午间一姐’！”

　　“还是不要这么叫我。”乐晞心中越发的不舒服。

　　电梯停在了两人面前，郑诗敏跟在乐晞身后走进电梯。乐晞按下了一楼的按钮，询问郑诗敏去几楼，郑诗敏说她也去一楼。之后两人一路无话，气氛有些尴尬。

　　电梯到了一楼，乐晞与郑诗敏道别，见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回头去看她。然而，她还没来得及说什么，那女孩就快步上前抓住了她的手臂：“乐晞，你帮帮我好不好？”

　　乐晞一脸的错愕。

　　“你把我也调到午间吧，我在文件传输部真的坚持不下去了。”郑诗敏说了几句眼泪就掉了下来，“你看看我现在这幅样子，又丑又胖，皮肤也毁了，男朋友也不要我了，再待下去我的人生就全完了！”

　　乐晞有些可怜这女孩，但依旧向她坦白道：“诗敏，我很心疼你，但我真的没有这种权力。”

　　“怎么会！你现在那么红，就算在总监那里都能说得上话吧。”郑诗敏死死地抓着她的手臂，眼中迸发出热切的哀求的光芒，“你能把肖远老大带走，为什么不能把我也带走呢？求求你，帮我一下吧！我会一直感激你的，你以后让我做什么都行！”

　　乐晞看着郑诗敏脸上溺水般的神情，心里难过极了。她无法向她解释，肖远是张岩带去午间的，而且，他之所以被选中是因为他是被埋没的技术大牛。而这女孩没有任何才能又不肯吃苦，想要出人头地，除了这种捷径似乎没有其他的路可走。但她若真的向频道举荐这女孩，对那些有天分又努力的人又有失公平。她无法说服自己去帮她。

　　于是，沉默良久之后，乐晞握住了女孩的手，诚恳地对她说道：“诗敏，或许你并不适合这个圈子，换一份工作吧，我可以帮你推荐。”

　　这其实是一个诚实而真挚的建议，但在郑诗敏听来却成了不怀好意的讽刺。

　　“哦哦，我知道了。”她心灰意冷地松开乐晞的手，眼里的光也暗淡下去。

　　乐晞看着女孩沉重悲伤的身影，有一瞬间还想对她说些什么，但女孩已消失在无边的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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