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之下

　　元旦前一天的傍晚，文茵提早下了班，驱车来到国贸商城赴友人之约。目的地是一家高档粤式餐厅，她搭电梯来到五楼，穿过装饰着白色大理石雕花石柱的金色|大厅，一眼便看见乐晞和沈耀灵正坐在落地窗前的圆桌前攀谈。

　　她笑盈盈地走上前去落座，问说：“哟，你俩一起来的？等很久了吗？”

　　沈耀灵笑笑，没说话。

　　乐晞说：“没有，我们也刚到没多久，正好在楼下遇见了。”

　　“哦，知予还没来吗？”文茵放下手袋，又问说。

　　“她去了台里，等下才过来。”

　　文茵叹了口气：“你俩还没和好吗？”

　　乐晞摇了摇头，闷闷地说：“没有。”

　　自从上次的事之后，她与冯知予之间一直有些别扭。准确地说是冯知予在躲避她。为了避免与她在公寓里碰面，冯知予甚至开始早出晚归，近来更是主动申请了去外地出差。

　　“明天就是新年了，她去出哪门子差啊。”文茵无奈地说，“我以前怎么没发现她这么轴啊。”

　　三人又闲聊了片刻，冯知予终于出现在大厅里，手里还拖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

　　“你怎么永远都这么拉风啊？”文茵有些无语地说。

　　“我等下吃完饭就直接去机场了，懒得再回去收拾。”冯知予说。

　　沈耀灵笑着向她打了个招呼，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推进了餐桌旁边的一个角落里。乐晞连忙倒了杯水递给她，冯知予看也没看地接过去，说了声谢谢。

　　乐晞也不介意，点餐时又特意点了一堆虾饺、叉烧、榴莲酥之类的粤式茶点，时不时起身帮冯知予夹到盘子里，说：“知予，你不是最爱吃这个吗？”

　　谁料冯知予依旧是一副不冷不热的样子：“谢谢，我自己夹就行。”

　　乐晞顿时有些尴尬。文茵急忙插话，问起了冯知予出差的事。

　　这本来是一场答谢宴，乐晞想借此感谢文茵和沈耀灵上次的慷慨相互。但因为冯知予的关系，众人都极力避免再聊起这件事，也不敢开过火的玩笑。再加上冯知予自始至终都不想搭理乐晞，气氛委实有些怪异。最终，这场晚宴不过一个小时就匆匆结束了。

　　冯知予拖着行李箱与友人告辞，三人都说要去送她。

　　冯知予推辞道：“不用了，那么多人一起去也不方便。”

　　文茵心领神会，对沈耀灵说：“我一个人开车送她去机场就行了。耀灵，你等下送乐晞回家吧。”

　　沈耀灵应允。乐晞明白冯知予是真的不想让自己送她，心中不禁有些难过，但也没再说什么。

　　文茵和冯知予离开后，乐晞拿起手机去柜台买单。不想服务生却说：“您同桌的那位先生已经买过了。”乐晞这才反应过来，方才沈耀灵一定是假借去洗手间偷偷把单买了。

　　她回头看去，沈耀灵已经帮她取来了大衣和手袋。她接过来，说：“之前不是说好今晚我请客的吗？”

　　沈耀灵笑说：“我跟你们三位女士一起吃饭，如果最后让女士买单，我成什么人了？”

　　“可是这样多不好意思，上次已经欠了你那么大人情。”

　　“举手之劳而已，哪有什么亏欠？你真的没必要跟我这么客气。”沈耀灵说。

　　两人一面聊着，一面去停车场取了车。

　　回去的路上，乐晞有些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在盯着车窗外的夜色发呆。

　　沈耀灵用余光瞟了她一眼，问说：“还在想知予的事？”

　　乐晞点了点头：“我觉得，她可能不会再理我了。”

　　“放心吧，你们七年的友情不会因为这么一点事就破裂的。”

　　“但愿吧。”乐晞顿了一顿，问说，“你觉得，我做错了吗？”

　　沈耀灵想了想，说：“我觉得每个人对于是非对错都有着自己的判断，如果你确信自己做的事是值得的，就没必要太在意其他人的想法。但作为朋友，我更加担心的是可能是你的安危。”

　　这话又让乐晞想起赵斯辰临走前与她的那次会面，其实她对于那男人显而易见的恶意也并非全无担忧。不过，若是为了更好的人生和更加清明的世界而奋战，一切以身犯险都是值得的。

　　“谢谢，我会小心的。”她轻描淡写地说。

　　过了一会儿，乐晞见已来到小区附近的岔路口，便对沈耀灵说：“我在这个路口下车吧，不用送我回小区了，我走路几分钟就到家了。”

　　“没关系，我送你到楼下吧。”

　　“时间不早了，真的不用麻烦您了。”乐晞坚持说。

　　直到现在，她依旧会无意识用“您”这个尊敬而疏远的字眼来称呼他，这让沈耀灵心中沮丧极了。他叹了口气，停下车来，认真地看着乐晞，问说：“小晞，你真的有把我当做朋友吗？”

　　乐晞惊讶地说：“当然！”

　　“那你就不要再对我这样客气了。在我看来，如果我们是朋友的话，我为你做任何事情都是心甘情愿的，何况是这样的微不足道的小事。”虽说这心甘情愿里或许也有些私心。

　　乐晞愣了一下，低头笑了笑，说：“我明白了。”

　　她想了一想，又问说：“所以，任何事都可以？”

　　“嗯，任何事。”沈耀灵郑重说道。

　　“那…可以叫你耀灵叔吗？”

　　“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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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要跟乐晞冷战到什么时候啊？”文茵一边开着车，一边瞥了眼靠着车窗抽烟的冯知予。

　　“我哪有跟她冷战？”冯知予漫不经心地说。

　　文茵白了她一眼：“一整个晚上都臭着一张脸，吓得乐晞都不敢跟你说话，我跟耀灵都尴尬死了。”

　　寒风从半开的车窗灌进来，冷的她连连打战。不料冯知予抽完了手中的烟，竟然又重新点起一支。文茵恼火地夺过那家伙手中的烟，在自己身旁的烟灰缸里戳了几下熄灭，不容分说地关上了窗。冯知予只好百无聊赖地看起了手机。

　　文茵又一把夺过她的手机：“喂，我在跟你说话呢！”

　　冯知予无可奈何地仰躺在座椅靠背上，盯着黑漆漆的车顶看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话。”

　　“你是不是对她很失望？觉得她做错了？”文茵问说。

　　失望吗？应该还是有一点的吧，冯知予沉思着。乐晞的所作所为的确与她的新闻学教授们在大学课堂上教给她的东西不一样。虽然那篇调查报道最终顺利地见诸报端，虽然利康丑闻中的任何一个参与者都没能侥幸逃脱法律或者舆论的制裁，虽然得益于寰宇高层的权力斗争，那个腐败无能的混蛋离开了，张岩姐回来了。但这事本身依旧介于黑与白的灰色领域，有悖于她的新闻理想和新闻道德。

　　但若说她对好友的冷淡和逃避仅仅是因为这事缺少了某种程序的正义，却又好像不是。最近，她辗转反侧，思来想去，终于想明白了自己究竟为什么会如此的消极和失落。

　　“其实我在乐晞面前一直挺自卑的，这件事让我更加确信了这一点。”她看着窗外的月色，像是得出了一个结论，喃喃说道，“我既没有她漂亮，也没有她聪明，对未来更加没有像她那样深谋远虑的规划，她就像是我一直想努力成为却永远无法成为的那种人。”

　　文茵惊讶道：“你也很优秀啊，知予。你是我见过最热爱新闻，最努力，也是最纯粹的女孩。”人总是更加容易用滤镜美化别人的人生，却很难看见自己的光芒。

　　“你看，这些词都是用来形容那些既不漂亮也不聪明的女孩的。”冯知予自嘲地笑了笑。

　　“知予，你不要看轻自己，也不要一直这样钻牛角尖。”文茵在红灯前停下车来，一脸严肃地看着她，“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不同的，你不要用别人的生活来衡量你自己的人生。”

　　“放心，我没事，我就随口一说。”冯知予笑说，“我这种女汉子，像是会钻牛角尖的人吗？”

　　文茵的表情舒缓了一些，继续劝说：“你也不要再跟乐晞闹别扭了，你们认识七年了，不要因为这么一点事伤了感情。”

　　冯知予点了点头。

　　“而且这事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仔细想想，能让赵斯辰那种人下台，对你的职业发展不也有利吗？”

　　“是啊，至少张岩姐回来北京了。她从机场出来的时候看上去那么开心，我也应该为她感到开心。”
　　可她一点也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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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夜这天，乐晞依旧在台里忙到很晚，接近九点才下班。她疲惫地来到街边打车，满大街都是兴奋等待跨年的小情侣。她出神地看着他们，一瞬间觉得，此刻如果能与友人去三立屯喝一杯就好了，只可惜冯知予已经不在北京，文茵此刻应该也正跟家人团聚。她拿出手机，写了两段新年祝福发给了文茵和冯知予，想了想，又给沈耀灵发了一段。文茵很快给她发来一大段语音，背景是嘈杂的喧哗声和孩子们的吵闹声。沈耀灵也很快回复。只有冯知予的对话框久久没有反应，乐晞心中有些失落。这时，她的网约车终于到达，她拉开车门上车。

　　回家后，乐晞首先给母亲打了个电话，与她聊了十几分钟。挂断电话后，她又从冰箱里随意找了些吃的和半瓶不知什么时候放进去的红酒，窝在沙发上看起了跨年歌会。只看了一会儿，她便觉得无聊，不由得打起了瞌睡。正迷蒙着，手机突然在身下响了起来。她被吓了一跳，惊坐起身，抓过手机接了起来。

　　“小晞，是我。”听筒里传来沈耀灵的声音。

　　“是你啊。”乐晞揉了揉眼睛，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你不会准备睡了吧？”沈耀灵笑说。

　　“差不多吧，现在有点困。”

　　“今天晚上没有跨年活动？”沈耀灵惊讶道。

　　“没有。我下班回家已经快十点了，吃了点昨晚打包回来的点心，又喝了杯红酒。”乐晞端起酒杯看了看，说，“不过我刚刚意识到这酒是不是已经过期了。”

　　“这也太凄惨了吧！”

　　“也还好啦，我对于这些节日没什么特别的情感。”乐晞说，“你呢？今晚会跨年吗？”

　　“公司倒是有新年派对，可是最后果不其然又变成了相亲趴。”沈耀灵苦笑说，“我觉得无聊就提前回家了。”

　　乐晞也笑了起来，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半躺下来，一边喝酒一边跟沈耀灵聊起了天。他们聊起过往的新年夜，沈耀灵说，比起春节，大陆的公历新年总归少了些有仪式感的事物，他此刻真的很怀念维多利亚港绚丽的烟花，还有纽约时代广场零点的钟声响起时，水晶球落下，相爱的人们温暖地拥抱在一起，亲吻彼此。

　　乐晞说，她几乎没有跨年的经历，即便在伦敦读书时，她也从未看过伦敦眼璀璨的灯火和泰晤士河畔的烟花，现在想想其实有点遗憾。

　　“我在伦敦经历过两个新年。第一年的新年夜我忙着打工，错过了学院的跨年活动。第二年的时候，我因为导师的研究项目忙得天昏地暗，实在没有心思跨年，最后就买了披萨和酒，一个人窝在公寓里看《真爱至上》，可是还没有看完就睡着了。”

　　“再听下去我要哭出来了。”沈耀灵说。

　　两人就这么聊了很久，都没有想要结束交谈的意愿，直到电话突然毫无预兆断掉。乐晞等了片刻，见沈耀灵没有再打过来，便又喝了杯红酒，准备回房睡觉。

　　就在这时，手机又响了起来。她重新接起，听见沈耀灵在电话那边说道：“小晞，你来客厅开一下窗。”

　　“为什么？”乐晞疑惑地起身打开窗户，一下子惊住，“天哪，你怎么来了？”

　　沈耀灵站在楼下微笑地望着她，手中依旧拿着电话：“没有一个美丽的女孩子应该这样度过新年夜。走，我带你去看烟花。”

　　“算了吧，已经很晚了，明天还要上班。”乐晞有些为难地说。何况，刚才的两三杯红酒已经让她有些微醺。

　　沈耀灵转过身去，弯腰从车窗里拿出一大束玫瑰花，举过头顶说：“这样呢？”

　　乐晞无奈扶额：“叔，现在初中生都不会这么玩了。”

　　“你真是我见过最不懂浪漫的女孩。”沈耀灵摇了摇头。

　　乐晞笑说：“你这是哪里来的花呀？”

　　“刚刚我在路边买烟花时，遇见一个小朋友追着路人卖花，我看他年纪那么小，竟然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出来卖花，有些可怜他，就把他剩下的玫瑰都买走了。没想到我要走的时候，不知道从哪里突然跑出来七八个小朋友围住了我，然后就变这样了。”沈耀灵说着，又摇了摇手中的花束，“喂，能不能关爱一下中年人啊？外面真的很冷。”

　　乐晞一边笑着，一边托着脑袋看着他。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夜晚，他也是像这样突然出现在她的面前，牵着她的手穿过三里屯的朦胧夜色。他们交换心底最深的秘密，如微弱的萤火般短暂地照亮过生命中的某一个瞬间，深信从此将散落人海再无交集。然而，那光芒却从未消失，它与那许多的星星之火一道，为她照亮了此后更多的夜晚。她何德何能，竟被如此的偏爱。

　　也许是酒精终于让她卸下了心防，变得柔软感性起来，乐晞忽然间感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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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耀灵带乐晞来到近郊的河岸，从车后座取来一个盒子交给她。

　　乐晞打开盒子，假装不满地说：“骗子，哪里有什么烟火？这不是烟花棒吗？”

　　“我跑遍了整条马路，只能买到这个了。”沈耀灵有些歉意地说，“这个也很漂亮的，不信你看。”他一边说着，一边点燃两根烟花棒在手中挥动起来。

　　乐晞见他一脸诚恳的样子，不由得笑出声来，也拿了几枝烟花棒下了车。两人在河岸站了片刻，乐晞觉得有些冷，便拎着烟花棒转起圈来。

　　沈耀灵默不作声地站在一旁看着她。火光照亮了女孩明媚的笑容和玫瑰花瓣一般的脸颊，她看上去美极了。他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如此灿烂的笑容，想必她的人生已经步入光明，他真为她感到高兴。

　　对岸的人群中，忽然传来齐声的倒计时，两人不禁跟着一起倒数起来。

　　“5，4，3，2，1！”最后一个数字落下，对岸一阵欢呼，“新年快乐！”

　　也许是被这温暖欢乐的气氛感染，沈耀灵心中忽如海潮般汹涌澎湃。有一瞬间，他有些想要亲吻眼前的女孩。

　　她却笑靥如花地看着他，愉快地说了句：“叔，新年快乐！”

　　“都说了不要叫我叔了。”他无奈地揉了揉她的头发，对她柔声道，“新年快乐，小姑娘。”

　　乐晞还想说什么，手机突然在口袋中震动。她打开来看，居然是冯知予的信息。虽然那不过是一句简单的“新年快乐”，她却觉得开心极了。

　　这动荡的、黑暗的一年总算过去，她终于可以没有任何遗憾地走向新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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