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作者:看长亭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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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7


      我沉着脸回到府中,屏退左右之后命大宫女单独留下,我招手命她上前,见四下无人,便再难正坐,当即扑倒在她怀中。她伸手在我额上一点,以目光相询,我痛得冷汗涔涔,按住她的手轻轻摇头,让她扶我回房去。

      她十分机灵,一句话也不多问,将我送到床榻上闭紧门后才道,公主这是怎么了?

      我忍着痛解开衣带,咬牙切齿道,拜神拜到了鬼身上。见我行动不便,她过来为我除去外衣,我疲惫道,去把镜子拿来,拿那新磨的两面。

      她依言照办,我颤着手揭下衣裳,从她手中接过一面铜镜,低声道,把那面镜子放到我身后去。我甩下外袍,踩着脏污的衣物不住嘶声抽气,她似是极为惊讶,为我除下里衣道,公主不过是出门一趟,怎么还把自己弄伤了?我脸颊发烫,含糊应答,窥见铜镜中自己的样子,只觉得程轻那冰冷的指尖仍游走在我的背上,而我就如那乐师手中的琵琶,轻易便能被她挑动起y念。我越想越觉得羞耻,那清净的静室被另作他用不提,床榻上还留有我们……的痕迹。我当真是昏了头,竟在那种地方与她胡来。

      我举起铜镜,催促大宫女将镜子摆正。我本不愿让旁人看见这后背的刺青,只恨此时脑袋后没多生一双眼出来,不能自己亲眼瞧瞧,还好她自小与我做伴,早已不分彼此。我闭了闭眼,程轻的面容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她果真如她所言,她不仅是在我的身上留下了一个名字,我如今是彻彻底底忘不掉她了。

      我缓缓睁开眼,她的手仿佛还在轻抚我的脸颊,在我耳边轻声呢喃。她的面容如同盛放的桃花,被情y的薄红轻笼着。我用力摇了摇头,她的模样如轻云薄雾一般从我脑海中散去。我低声问,后背有什么,是不是有个字。

      大宫女诧异道这不是字,看起来倒像一朵花。我闻言一惊,抬头看向手中铜镜,后背大片泛红的肌肤上隐见伤痕,那些痕迹无论无何都不像一个轻字,确实如她说,更像是一朵花的形状。我按着肩头一怔,稍加思索之后面孔发烫。我想起那夜她手持画笔在我身上作画,情潮将至未至之际,她咬住我的肩膀道,殿下此时的模样就像一朵花,唯有我能亲手剥开花瓣,见到那深藏其中的花蕊。

      我放下手中铜镜,脱力般倚靠在床头,大宫女收走衣裳后取来药粉为我包扎,问我这是怎么了。我疲倦答道,被狗咬了。

      她若有所思般点头,说看来那大概是一条恶犬了,公主下回再见道了,也应当咬回去才是,可别信什么以德报怨,那都是打不过的人说的蠢话。有仇还是要当面报了才痛快,可不能被白白咬了这一口。我被她逗得发笑,顾忌后背的伤又不敢动作太大,她分明知道我说的就是程轻,偏要装作不明白。我说她可不是什么恶犬,她是毒蛇,那种咬你一口就得死的毒蛇。

      眼下公主竟能活得好好的,大宫女放下剪子说,这毒蛇也是大发善心了,不曾一口将人咬死,奇也怪也。我听出她话里有话,便问,你说这是为什么?她将东西收进盒中,想了想说,一口咬不死人,那就是要留到日后慢慢折磨。

      我听罢心中一凛,想起程轻所说的一错到底,明白她不会就此善罢甘休,可我没想到她动作如此之快,隔日便有持兖国公府名帖之人登门拜访,这次来的不是那位之前与我说亲的三舅母,而是我四舅母。她一见到我便啼哭不停,最后期期艾艾道明来意,想让我主动将婚事退了。

      我又恼又怒,背后伤口发痒,即疑心这其中少不了程轻的手笔。我皱眉问她缘由,她支支吾吾半晌才道,我那表弟——也就是我即将成婚的夫婿,前些日子不幸坠马,好不容易才将断腿养好了些,谁知某夜他睡在书房,烛台竟然无故被打翻,点燃了书架,险些将他烧死,亏得忠仆机警,这才侥幸死里逃生。这还不算,他在园里赏鱼,莫名其妙就落入水中,又差点做了枉死鬼。我四舅母就这一个儿子,自然是百般宠爱千般呵护,可爱子无故经此劫难,又一次比一次凶险,她也不得不疑神疑鬼,总觉得是冲撞到了什么。

      她含泪道,听闻公主出生时牡丹盛放,陛下命高人为公主看相,那人道公主贵不可言,许是那武曌转世……公主贵气加身,早已不是寻常人能受得起的,我猜正是这个缘故,才令我儿横遭劫难。

      说着说着她又要哭起来,我埋头喝茶思索,心想这女人当真是水做的,哭了这么久竟也不歇上一歇,茶也不喝。但看她模样着实可怜,我便放轻了声音道,退婚放在寻常百姓家中也不是什么小事,更别说是皇家了。她肩头瑟缩,也不再一味哭泣,抬头瞟了一眼我道,那公主的意思是?我淡淡道,我想到贵府去亲眼看看我那位表弟如今的样子,另有几句话想问一问他。

      她惊恐万分地看着我,好像我是一只逃出樊笼的猛兽,随时都能把她儿子撕碎吞了。在她摇头之前,我放下打了个哈欠道,或许我见过他之后,就会愿意将这门亲事退了,若不然……我冷哼一声,寡居再嫁的公主也不是没有。她再三思量,到底是忧心爱子,一门心思想把这婚事退了,便咬咬牙答应了。

      我随她去府上见表弟,还未入屋便闻到浓郁的药香,我那位好表弟躺在榻上,又是包了头又是包了手,瞧着好像刚从战场回来。我命伺候的人都出去,坐在他床边道,起来说话,我知道你是你装病。他屹然不动,恍若未闻,我冷笑一声,我弟弟从小到大最爱装病,次次都被我识破,随着时日渐长,他装病的本事也越发高明,放在外头也能算是一门手艺了,只可惜碰上了我这个眼毒的姐姐。我俯身在他耳边低声道,若你不肯说话,我现在就喊人进来,就说我对你一见钟情,非嫁不可,你若是死了我也愿意为你守节。他受伤的手猛地一动,我起身说既然如此我这就去开门唤你母亲来。

      我才走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声音,转头看见我表弟一脸恳求,急声道你别去别去。我又坐回床榻边问他,那些所谓的劫难是不是他自己弄出来的,他是不是根本不想要这门婚事。他犹豫不定地看着我,我当着他面起誓,如果他愿意说实话,我就将这门婚事退了,他要是再这么磨磨蹭蹭的,我明天就住到他家来。

      果不其然,他没捱太久,最后还是招了。原来我外祖去后国公府大不如前,承爵的是我三舅舅,他见我弟弟颇得圣眷,有心想拉近关系,便想出联姻这么一招来。只是他所出的几个儿子都已成亲,且年纪相差太大,几个兄弟里也只有四舅舅所生的儿子年纪适合,可惜也刚刚成亲。我四舅母听说竟能为自己儿子娶到公主,当即意动,便趁儿子不在,自作主张休了儿媳,命她回娘家去,等我表弟回来时找不到新妇时,才将一切和盘托出。几位舅母轮番上阵,又是威逼又是利诱,我表弟假意顺从,暗地里偷偷去新妇娘家寻人。他那位新妇生母早逝,家中嫡母十分苛刻,此番被休归家,更是日日遭人奚落。我表弟如何能忍?便将她从娘家接了出来,在城中偏僻处赁了一处小院让她住着。

      我听罢觉得十分荒谬,无怪我三舅母这般热络,原来竟有这般内情,他们居然如此欺瞒我,我一语不发,心中怒意渐起,无意中牵动后背伤口,隐隐作痛,我又想起程轻,便问我表弟,这几次意外是否都是他为拒婚事所为,他连忙点头,我思索片刻后问起他坠马一事,他神色尴尬,说那次正是他回去找自己被休的新妇,听丫鬟说她在家中受辱,当即带人将她强接出府,没想到却和那些门房下人打了起来,混战中遭人暗算,不小心伤了腿……

      他说完一脸羞愤,似乎深以为耻辱。我却觉得心头如遭重击,思绪转还,竟有些莫名的心慌意乱,原来此事与程轻并无干系,是我误解她在先,但她也不为自己辩解一二,反倒由着我这般误解下去。想起那日我二人在静室中争锋相对,谁也不肯退让,也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

      许是我出神的太久,我表弟看我的神态都变了,好像这么短短片刻,我已经被他的人品所打动,打算临时变卦。他躲躲闪闪不敢看我的眼睛,我说我不是太平公主,你也做不成那薛绍,我会拒了这门婚事,你去把你妻子重迎回来。

      回府以后我把我弟弟送来的那些女子召出,让她们弹琴奏乐,在池边翩然起舞。其中有个擅长吹笛,曲声精妙,比程轻好了不知多少。我倚桌远远看着她,想起的却是程轻,这念头一起就再也难以压下,我想起了许多事,我想起了她看我时的样子,她的眼睛,她的神情,都仿佛还在昨日。她的话犹在我耳边回响,她说自我对你动心那日起,每当我见到你,都是这般痛苦,但你却一无所知,这怎能让我甘心呢?

      我把手搭在肩上,她的痛苦我已然亲身体会,之前我还恨她恨的要死,但如今只觉得满心空落,既不愿去恨她,但也怕去爱她。她的爱如薄刃,越是凶险越是迷人,刀锋所过遍体鳞伤,誓要将人逼至绝处,也不肯轻易放过。

      她以为我在岸上等闲旁观,对她的痛苦丝毫未见,我却惊觉自己早已身处深渊之中,挣扎了如此之久,终于还是放纵自己彻底坠入。

      自那以后她的身影如同鬼魅,我在梦中时常见到,有时她笑意盈盈对我,转身便将刀刃捅进我腹中,在我失神之际冷冷一笑;有时是她在树下吹笛,眨眼之间扑入水中,好似一只雪白的鸟儿,我慌张下水去捞也只得一件纱衣,上浮时却被人拽住脚腕挣脱不得,低头就看见她长发飘散,仿若一抹水中的幽魂,她双眼冷如寒冰,不顾我的挣扎与反抗,将我拖向深处。

      我在深夜惊醒过来,推窗远眺新月,她在梦里的样子我已记不清,回想起来却是心悸不已,好像永远都无法甩开那双眼睛,我隐约有个念头,我们此生恐怕真要纠缠不休了。

      我尚未寻到说辞入宫将这门婚事推了,又因我表弟依旧卧病在床不见好转,婚期又向后推迟。入夏时传来一个震惊朝野的消息,颖王在封地遇刺后不治身亡,这意味着从此以后,太子再无顾虑,自可高枕无忧,皇位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我到我弟弟府上见他。他面色憔悴,低声与我说,他们说是太子派人暗杀了二皇兄,这是真的吗?我们都是父皇的儿子,他为何要下此毒手,二皇兄都已经去了封地,难道这还不够吗?

      他说完一口饮尽茶水,我看着他道,太子一向如此,在宫中时你又不是没见识过,只要他活着,太子就不会放过他。

      我弟弟说,但我没想到他会如此肆意妄为,凡是不顺从他心意之人,或贬或下狱,他还要怎样,他要把满朝大臣都杀尽吗?

      我无动于衷道,因为他是太子,是未来的储君,今日他能暗杀了颖王,来日他便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捏造莫须有的罪名处死你。这就是权势,时至今日,你还没有看明白吗?

      我不想去和他争,我弟弟眼中尽是失落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和他争什么,他要皇位他自去拿好了,我不要这些东西……他看着桌上的茶盏神情恍惚,我不要像母妃一样,被困在那座深宫里,我不要像父皇,只知道名花美人。这世间明明还有大好河山,为什么一辈子要被拘束在那样一个地方?

      我本想揍他一顿,可看到他失魂落魄的样子,我突然有些理解起他来。我看见我弟媳静静站在不远处,她的面容也如我弟弟一般憔悴,唯独眼睛却有种异样的神采。她缓缓走近,伏在他的肩头温柔道,你在哪里我就在哪里,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我正有些悲伤,我弟弟却眼睛一亮,好像想起什么,飞快对我说,阿姐,我恐怕是不能如你所想去争去抢那个位置,但你也是父皇血脉,那个位置照理来说你也有份啊,你为何不试一试呢?

      我翻了个白眼,我是公主,你看过哪个公主去当皇帝的?这种话你同我私下说说也就罢了,还能当真不成?宫里又不是只有我一位公主,若按照你说的,那些嫁人的公主是不是也有份啊?

      怎么不成了?他抓着我的手热切道,你和那些公主不一样!你出生时就有吉兆,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人人都知道你是武曌转世,那武氏连公主也不算,不过是一个妃子,最后也不是成了帝王?她行你也行啊,阿姐你要信自己,你想想,等你当了皇帝,那嫂……不是,那程轻在你面前还不是得乖乖就范,任你处置?你若是成了皇帝,这天下美人应有尽有,你不是一贯喜爱看美人的吗?

      我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废话,冷眼看他,你不就想让我顶了你的事,好放你自去逍遥快活么,你倒是想得美。他尴尬一笑,轻咳了几声说道,我也是为你着想,你想想看,我说的是不是还有几分道理。

      我摇头,示意他看天,他仰头看了好一会,困惑问我,你要我看什么?我问他,你看到什么没有?他伸长了脖颈,好似一只呆头鹅,又说,什么都没有。我微笑道,什么都没有就对了,你这白日梦也不要做的太狠。随即我屈起手指,重重弹了弹他的额头,在惨叫声中将他一脚从座位上踹了下去。我弟媳笑着坐下,剥了个杏子给我吃,说阿臻总是异想天开,我都习惯了。

      真是气死我了,我说这不是异想天开的问题,他这是要天翻地覆,难道我想当皇帝我就能当了吗,那我还想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呢,他怎么就不肯动脑筋想想?

      我弟弟垂死挣扎,与我争辩道,阿姐你这话说的好没道理,你就算想当玉帝王母也没地方当去,但只要父皇肯下诏书,你就能做储君,不过是一道诏书罢了……见我又要扑过去揍他,他急忙道,好好好,我这就不说了,你可别再动手了。

      也不知我弟弟是不是天生的乌鸦嘴,半月后我无故被召入宫中,同一众内命妇拜见皇后时,我居然还看见了我的三舅母,她面色难看,似是身体不适,身旁有两个宫女搀着她。她见我看来低头以帕掩口,神情有几分不自在,我平静地收回视线,发觉这次来皇后宫中参拜的内命妇品阶都不低,她们的夫婿不是王爵贵胄,就是手握大权的朝廷大员,其中更是不乏武将家的女眷。

      我的心顿时沉了下去,心想这太子大约是疯了吧,就这么迫不及待要准备逼宫上位了吗?我留心打量四周的人,发觉没有我弟媳在这其中,霎时松了口气。此时此刻我真想把我弟弟拎到面前来揍上一顿,再问问他近日到底做了些什么,怎么无端牵连到了我身上。思索间有宫人进殿附在皇后耳边轻语数句,皇后脸色变了变,强作欢颜道,原来是玉妃来了,这几日她都在圣上寝宫侍疾,听到诸位来了,便想过来看看,快将她请进来。

      众人皆有些诧异,纷纷向两侧避让,不过多时便有一宫装丽人进殿向皇后行礼,她如一阵凉风吹散了积郁在殿中的暑气,令人顿觉清爽无比。她从我身边走过,有意无意瞥了我一眼,我低着头装聋作哑,打定主意要尽快出宫。

      正当我绞尽脑汁找说辞之时,皇后已经和颜悦色地命人将这些内命妇带去早就安排好的住处。薛氏如今如日中天,众人虽知此事有异,却畏惧太子声势不敢不从,只得顺从皇后命令暂留在这宫中。冷不防见程轻走到我面前,我险些向后摔去,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温声道,公主要当心了。

      不知怎么,她只是这么握了握我的手腕,我便觉得那处皮肤滚烫非常,我道了声多谢,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握着我的手没有放开,转身与皇后道,许久未见六公主了,臣妾想请她去宫里住些日子,不知道娘娘许不许呢?

      皇后微笑点头,我被程轻一路拽着出了宫殿,待离开皇后所居的宫宇后,程轻脸上笑意消失,将我带到宫墙转角,盯着我说,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背抵着墙,被她这般看着有些不自在,我说宫里来人传召,我便跟着他入宫了。她伸手轻轻摸了摸我的脸,目如深潭,淡淡道,该你来的时候不来,不该你来的时候偏偏又来了。

      我本想反唇相讥,想想到底忍了下来,心底念叨着要好好说话,便问她,皇后召内命妇到宫里来是要做什么。她眸光微闪,把玩着我的一缕头发道,你这么聪明,不是早该猜到了么?又说,你怎么没把头发挽起来?

      我咬牙怒道,我还没有成亲呢。她居然笑了起来,说公主不是那日信誓旦旦言道,回去后必定要成亲吗,原来到现在还未出嫁吗?我被她的笑一激,立刻冷冷道,那现在你就不该叫我公主了,该叫我某夫人了。

      她脸色骤沉,一言不发地拖着我回宫,路上我越看那宫殿越觉得眼熟,等到门前时我转头看见从隔壁宫墙里探出一棵我熟悉的桂树,那竟是我母妃生前所居的宫殿。不等我开口,程轻便拉着我一路往里头走,只见宫人纷纷行礼,眼前景物如走马观花一般,转眼间就来到了寝殿中,她将我推进去,转身合上门。殿中铜炉青烟飘散,安静的像是从未有人住过,我问你怎么被赐住在此处,若按照妃位来说,你应当是在住皇后附近的宫殿才是。

      她冷淡道,这里清净。

      我想是够清净的,再走一段路就是冷宫了,如何能不清净呢?想当年我就在这清净的地方住着,清净到我爹根本想不起我这个女儿来。

      我疑惑道,你把我带到你寝宫做什么?她脱下外袍丢到一旁,回头看了我一眼,说,自然是睡觉。我气笑了,说这宫里难道还会缺屋子吗,我为何要和你睡在一处,这好像不成体统罢?

      规矩是由人说了算的,她解开衣衫,步步向我走来,到我面前时只有一件薄衣蔽体,我甚至能看到那起伏的轮廓,闻到她发间的馨香。我后退几步,心存侥幸地想,这好歹也是在宫里,她要是疯起来至少也会克制些。她拔下发钗步摇,长发披散,垂眼扯着我的衣带道,把你的衣裳脱了,让我看看你后背的伤。

      后面这半句好歹算句人话,我如此想到,可笑的却十分勉强,说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就不必再看了。她却步步逼近,轻声道是吗,既然这样你让我看上一眼又有何妨,你在怕什么?

      如果只是寻常的伤看看也就罢了,但这伤于我而言意义不同,除非我死,否则我决计不会叫旁人看了去。她见我如此难堪,眼中似有些残忍的快意,笑意也愈发深。我忍了又忍,劝自己别和疯子计较,岔开话问她我表弟坠马那件事,我说既然不是你的做的,你当时为何不说。

      她目光对上我的,讥诮笑了笑,你早在心底认定我是那样的人,说再多又有何用?你觉得是我下手,那就当是我下的手好了。

      我闻言头痛不已,说你怎知我在想些什么,你在我心底其实——
      我舌尖抵住齿列,不知该如何形容她。她冰凉凉道,我在你心中,不过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是不是?

      我当即想反驳她,奈何找不出什么词来,她静静看着我,似乎在等一个回答。我被她看得胸口发闷,转头看向透过窗格间落下的日影,那光如漫漫清水,一格格淌过明净的地砖,在那些细数光阴的日子里我早已经看惯,都说年华如流水,稍纵即逝,我与她之间又还有多少时日,莫非我们真要这般怄气,谁也不肯退让,就这么争锋相对地过完这辈子?

      我怅然回头,她依旧在看着我,仿佛穷尽此生,也要得到一个答案。这答案至关重要,关乎她的生死,说来可笑,我在不知不觉当中,竟已将她的生死握在了手里。我看着她的双眼一时百感交集,她是如此,我何尝不是在等一个答案呢。

      我转身背对着她解开衣带,颤声道,你要看就看吧。此举仿佛是将我整个人都剖开,再无遮掩地袒露在她面前,我脸红得发烫,强忍羞耻一件件脱去衣裳,手忙脚乱之中误将衣带绑死,怎么用力也难解,我从未如此焦灼过,怕她以为我反悔,仓促之下回望,惊觉她就站在我的身后。

      她将我紧紧抱住,长发落在我耳边,低声问还痛吗。我亦感受到她身躯在颤抖,心头忽然一片释然,良久才道已经不痛了。

      我觉察她放开手臂,指尖隔着薄衫在我后背伤痕处划过,我想了又想,到底把心里埋藏已久的话问了出来,我问你不是说要在我身上刺你的名字吗,为何却只有这朵花。她轻叹一声,在我脖颈上落下一吻,说可是我舍不得。她走到我面前,想帮把那打成死结的衣带解开,看到她动作轻柔,解了半天那衣带也还是原样,我只忍不住想笑。她面色不善地看着那衣带,最后看着我的脸突然说道,我若是真肆意妄为,你只怕要记恨我一辈子,老死不相往来。我真怕你恨我。

      她眼中仿佛有璀璨光彩,令人如饮醇酒,沉醉不已。她捧起我的脸,在我唇上轻轻一吮,笑中多了几分说不清的意味,她向床榻瞥了一眼。我暗骂一声,心说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胡来,推开她压低声音提醒道,这是在宫里。

      在我的宫里,她漫不经心说道,将我压在床边一把扯下帐子。我只觉得耳畔嗡声肆起,好像随时都会有宫人进来,挣扎着捂住她的嘴说,你不怕被皇后知道吗,别发疯了,快起来。她眼睫轻动,慢慢眨了眨,我顿觉掌心被湿热之物舔过,惊喘一声马上放开手,她舔了舔嘴唇说,怕什么,她巴不得抓到我的把柄,你以为她当真不知道?

      想起皇后那意味深长的笑容,我更觉羞愧,红着脸推开她,翻身坐在床上,我说就算她知道也不行。她轻轻哦了一声,揽住我的肩膀说,宫里不行,那上回寺庙中的静室难道就可以吗?

      她还有脸提上回的事,我情急之下将她压在身下,威胁道,不许你提上回的事,以后都不许再提了。她长发散乱铺在床上,肤色晶莹如雪,唯独嘴唇鲜妍,透出种诱人的味道。我如同被她引诱一般低下头去,气息相融时听她道,你该叫我什么。

      我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的拇指在我唇上按了按,说,你不是喜欢叫我母妃?我惊愕道什么母妃,你要我现在叫你母妃?她吻了吻我的唇,眸中波光粼粼,说怎么不可以,你不是喜欢这么叫我吗?我在喘息间找回些许神志,伏在她身上想要起身离开,她却充满恶意地把我推进锦被中。

      那锦被如云般层层堆在我身边,在她的抚慰下让我生出一种浮在云端的错觉,我竭力去抓她的肩膀,却只握住一缕长发,情潮倾覆之时,眼前仿佛有烟火绽放,令我一时如坠星河,在清辉梦里随波摇晃。

      我昏头转向中像是死了,又像从未活过。她紧紧缠着我,被汗打湿的长发如同蛇一样附在我身上,她扣住我的手腕,潮红的面庞有如初绽的花,她抵住我的头低声唤道,公主。我心跳如鼓,见她慢慢靠近,唇仿佛涂了鲜血般,看一眼便觉惊心动魄,可偏偏情难自禁。她如蛇缠绕猎物一般将我束缚住,我看见她舌尖舔过嘴唇,像极了蛇吐信子,半梦半醒时仿佛真觉得有条雪白的大蛇伏在我身上,那冰凉的蛇躯攀附在我身上缓慢移动,令我既觉羞恼又觉难堪。我最后它微微扬起头,居高临下看了我片刻,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向我扑来。

      我霎时睁开眼,浑身颤抖,额头冷汗流下,浸湿了鬓发。帐中昏暗,但外头隐约点了烛火,我看见程轻坐在床边穿衣,身影映在床帐上,几乎以为自己还在梦里。我起身望着她的影子,迟疑着不知要不要触碰,只怕她如以往的每个梦境一般消失不见。

      她却回过身来说,你醒了?我这才明白不是梦,她掀开帐子,身上带着沐浴后的湿气,一扫帐中的闷意,她摸着我的脸道,横竖无事,不如再睡会,天还没亮。

      不知不觉我这一觉竟是睡到了快天亮,我连忙披衣下床,却被她拉住衣角,她问,你要去哪里?我说今日皇后必定又要召见人,我得起来穿衣候着。她拉住我的手嗤笑道,昨夜陛下召了李美人侍奉,之后痼疾复发,咳嗽不止,皇后等都等不及,先将李美人处置了,又连夜召了太医院赶去,眼下她正忙着侍疾,只怕没有见人的功夫。

      我自然知道这个侍奉是什么意思,真是佩服死我爹了,没想到他都病成那副样子,居然还有力气召妃嫔侍寝,真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我又问程轻去哪儿,她道皇后传唤,要我一同去侍疾。我想起皇后待她十分和善,犹豫片刻后问,太子是不是也在宫中侍疾。她取了披帛挂在手臂上,我过去为她整理好,她握着我的手轻轻眨了眨眼睛,你想问我是不是太子的人,对吗?

      我点了点头,她笑意渐冷,拢了拢衣襟说,这位储君心胸狭窄,与那些善妒的妇人比起来也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人竟然也能够做太子,也不知道皇帝如今想起来会不会后悔。

      我道他从前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在父皇面前他装出一副孝顺的样子,因有薛家在,大臣们都夸他仁善,但宫中人都知道他曾□□入宫选妃的世家女子,肆意凌辱臣妻……

      程轻忽道,巧了,你知道他为何会如此急切,甚至不惜要皇后先一步将大臣女眷召入宫中为质?

      我摇头,她凑到我耳边道,因为这次他欺辱到了淑妃身上,在园子里想逼她屈从,没想到那日陛下召淑妃游园,久候不见她来,便命宫人去寻。淑妃抵死不从,挣脱之后一路奔逃,还高呼救命。太子怕被人听见,追上她之后将她推进水里,想要溺死她。没想到淑妃会凫水,从水中游到了对岸,最后衣衫不整地到陛下面前告了太子一状。但太子一口咬定是淑妃引诱自己时不慎落水,陛下原本不信淑妃一人所言,立刻命人追查,这一查不曾想查出了许多宫闱阴私。太子□□宫妃宫女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更有几次为其他皇子选妃时,他还趁机奸污勋贵功臣之女,其中有位陵乡侯长女,她归家后留下书信就自尽了,不过碍于太子权势,此事只能不了了之。

      这就是一国储君,她冷冷道,日后要继承江山社稷的原来是这么一个品行卑劣的好色小人,于是陛下起了废太子的念头,才令太子如此惧怕,不得不提前动手。

      我万万没想到,太子得权后竟成这个样子,我说这还没当上皇帝呢,要是真当了皇帝还了得?我看了眼程轻,她正轻拨烛芯,火光在眼底明明灭灭,素手纤长皓腕如雪,美得不可方物。我心底一突,太子如此好色,难道会轻易放过程轻吗?

      她瞥了我眼,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淡淡道,我手中握着他给皇帝下毒的把柄,他不敢动我。我吃惊道,什么下毒,他还敢下毒?

      当太子当的太久了,他是等不及了,程轻说道。他很聪明,他知道陛下喜爱前人字画,时常一人把玩欣赏,于是想方设法寻来奉上。他把毒撒在纸上,只要展开卷轴便会被人吸入体中——陛下用膳有人试毒,但看字画玩赏古玩可从来不假他人之手。

      我听罢眼前阵阵发黑,心口骤凉,要知道归置那些字画的责任向来都是落在我弟弟身上的,一旦东窗事发,最后这祸端也只落在他头上。

      我喃喃道,他是要一箭双雕,他果然不会放过阿臻,凡是挡他路的人,他向来都是欲除之后快的。

      天色微亮,她吹灭蜡烛,推开窗子,站在天光下说,玳王殿下颇得圣心,他连远在封地的颖王都不曾放过,更何况是近在咫尺的玳王呢?

      我按下心中慌乱,向她要纸笔,想给我弟弟写信。她说信是送不出去的,还不如不送,免得惹上麻烦。我冷静一想确实如此,这时候送信出宫,那信必有人查看,且是送到我弟弟府上的,太过引人瞩目了。

      我虽明白此时不宜轻举妄动,但一颗心如被烈火烧灼,片刻都难以忍受。她回过身来,将我焦躁的模样尽收眼底,道,我去随皇后侍疾,你就在此等着,若有消息,我自会让人告诉你。

      她说完便转身离开,我有种错觉,仿佛她此去再难回来了,情急之下拉住她的手说,你别去,宫里有那么多妃子,为什么偏要你去?她掰开我的手指道,你明白的,我非去不可。

      她忽地温柔一笑,像看穿了我的心事,极轻道,我也不是什么好人,要是此去不回,也请殿下不要将我忘得太快。往后若是再遇上爱慕你的人,你就不必再想起我了,你只要记得,记得也曾有人这般为你动过心,这就足够了。

      她这一笑仿佛将世间春光占尽,叫人心神迷醉,好像一旦错过,此生便再难寻得了。我眼前泪水模糊,只能拼命点头,她却向前一步,紧紧抱着我,在我耳边说,但我要是侥幸回来了,以后殿下身边再不能有别人了,殿下只能这么看着我……她抹去我脸上的泪水,与我额头相抵,漆黑的眼眸中似有两团火焰,贪婪地想把我一同点燃。她放肆地看着我,像从我的眼泪与颤抖中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餍足地喟叹一声,亲昵道,从此以后,只看着我一个人,好不好?

      我心知这誓言背后的含义有多沉重,绝非能轻易允诺,她想要什么我再清楚不过。可在她的目光下,我却再难支撑,重重点了点头。我看着她毫不掩饰的贪婪与迷恋,心下轰然一声,如同大梦初醒。她分明是先动心的人,却步步为营要我将自己亲手奉上,我虽然赢了一颗真心,却稀里糊涂地输了自己。时至今日,我们之间究竟谁负谁胜,已无人再去计较。

      她的贪念,她的放肆,她的邪恶,她的狠戾,她的锱铢必较,我都已一一领教过,而世人永远不会知道,这副绝美的皮囊之下到底藏了些什么,揭开画皮,她妖异另一面也只有我能看见。我是那个跌落深渊的人,纵然往后再也看不见天空,却也甘之如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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