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枝

作者:看长亭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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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秋霜白露,她手执昨夜买的那把团扇坐在小池边,背倚红枫似笑非笑看着我,我面上无故一热,将昨夜买的面具递给她。

      还给你,我说道。她笑中大有深意,道,殿下这是用过了就要丢么。我不知她大清早发的哪门子疯,把面具放在她手边就要离开。她一把拉住我的手道,昨夜——

      我说昨夜怎么?她以团扇遮脸,笑得嚣张,昨夜风大,她嗓音柔柔道,忘了关窗……我夺过团扇捂住她的嘴,连我也不知道自己要掩饰什么,我忍着面上火辣说,住口,不许你再提了。

      她拿起面具得意一笑,仿佛已经看穿了我的心事,她道,只是想问问殿下是否有受凉,你在怕什么呢?我闭紧嘴,打算今天再也不与她说话了。她却像是另有打算,取出那只短笛,朝我暧昧一笑。这下我感觉耳朵都烧起来了,按住她的手咬牙切齿道,这只笛子,你不是说……

      说什么?她唇贴近我的,呵气如兰,说什么呢,殿下为何不说出来?我想起这只笛子在身上滑过,想起昨夜这冰凉的笛身沾染上热意,简直就是昏了头才答应她对我随意施为,便怒视她道,别装了,这笛子你答应我再也不用的。她掩唇轻笑,用笛子在我衣襟上挑逗般划过,道,我是这么答应过殿下,但许是昨夜风太大了,一时间忘了。我急忙道你不许违背诺言,她将笛子放在唇边,唇瓣轻触笛孔,轻轻说,是这样么,昨夜殿下就像这只笛,我不过是吹了几首曲子。我在她身旁坐下,深觉无力制止她的放肆言语,只能由得自己双颊滚烫,想了想我心有不甘,辩解道,昨夜分明没有大风,你我回来时明明天中月正亮,就算不关窗也不至受凉……好了你别说这些了,你笑什么?

      她哈哈大笑起来,忽地拿起面具覆在我的脸上,她说那为何殿下的脸这般红呢?四目相对,我脸上有面具遮掩,方才那些不自在稍稍散了,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沉默片刻后她道,殿下是不愿让人看见吗?我想起曾在宫廷中的日子,倘若不日复一日低头垂眼,恐怕是会有些难挨,但即便如此,依然难以避开那些若有若无的视线。我说我不喜欢被人看着,她问那我呢,我没有说话,她自问自答般道,我与旁人不一样,是不是?

      她隔着面具辗转亲吻,分明没有触碰到我,我却似乎能感觉到她唇上的热度,好像有什么东西如擂鼓声般迫近,我的心剧烈跳动,指缝微湿,掌中渗出汗。她一根根掰开我的手指,目光深沉地看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别怕,她指尖顺着面具上的花纹描绘,仿佛那就是我的脸,别怕,她如此说道,这里没有人,只有我和你。

      我们就这样静坐了许久,我摘下面具放在怀中,看见清澈的池水下尽是如火般的枫叶,仰头便是一望如洗的长天秋色。水中时不时有鱼游过,她问,今日不钓鱼了?

      我摇头,她微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请殿下听我吹几首曲子罢。我按住她的道,不必了,我起身离开,对她说,让我想想,再让我想一想。

      三日后程家祭祖,派人来知会程轻,我送她到门外,对她说早去早回。她笑问,殿下这是舍不得我了?我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极轻地点了点头。她眼中一亮,笑意更深,道,我一定尽快回来。

      我目送她远去,心绪纷杂,这些天我一直患得患失,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程轻走后,我又回到池边钓鱼,这一次我在鱼钩上挂了鱼饵,接连掉起池中数条圆头呆脑的鲤鱼,我弟弟来看我时惊叹不已,说这上钩的愿者也未免太多了些。我说这是挂了饵的,他才收了惊讶的神情,左顾右盼了会问,嫂嫂呢?

      我说她回家祭祖去了,过些日子才会回来。我弟弟听完竟然脸色一变,问我,她什么时候去的,我说前天刚去。我弟弟勉强笑道,祭祖确实是一件要事,待她回来,你派人来告诉我一句。我问他这是什么缘故,他却说你只管照做便是,不要问那么多。

      真是奇了,这么多年以来一向只有我对他说这种话,从来没有他对我说的时候。我俯身把钓上来的鲤鱼放回池里,道,你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我为何要照做?他神情复杂,避重就轻说起我爹来,说他近来身体不好,且夜中多梦易醒,时常深陷梦魇要人唤醒,宫中道士法事都不知做了几场,依然不见好转。我问看太医没有,我弟弟摇头,说我爹觉得自己正值壮年,不是什么大病,觉得自己不过是一时被什么东西魇住了。我说有什么东西能在宫中魇住天子?他哑然,脸色惨白喃喃,我不知道。

      程轻归家祭祖的第四日我才发觉不对,我遣人去程府询问,那仆人则递上一封程轻伯父的亲笔书信,信中大意云云,程家祭祖时请了几位白云观的道士做法,其中一位道姑见到程轻后声称与她前世有宿缘,特邀她去观中小住几日。我心知这不过是推诿之词,且不提此事真假,程轻出门至多一日便还,若中途稍有耽搁,也要先命人回报,从未有几日不归也不留话的。我整衣亲自去程府寻人,那程氏倒是乖觉,我问什么她答什么,只是问到程轻去处,她却闪烁其词,我明知此事有异,却也奈何不得她,再问那道姑是否在白云观,她抢着答道,道姑是位高人,程轻能得她点化便是机缘。我冷笑连连,我自小以来在宫中所见的高人道士不计其数,还从未听过什么白云观里的女道。我拂袖而去,驱车至白云观,却见门前兵马护卫,正驱赶行人,领头那人我十分眼熟,正是宫中侍卫长。他驱马上前,见是我来上前行礼,道,陛下近日有感于张道长讲经,听闻白云观有位得道高人,便幸临此地,暂居三日,公主若是来上香游玩的,恐怕是要折返了。

      他的话在我耳畔嗡嗡作响,我木然坐回马车中,放下车帘,我道不必了,我这就回去。他向我拱手,上马而去。我并未回公主府,命车夫去了我弟弟府上。

      他今日当职,我弟媳迎我入府,她似是看出我心中有事,不愿与人多言,将我引到客房小坐片刻便离去了。待我弟弟回来,我一见到他便开门见山道,你上次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怔了怔,我说我是特地来告诉你,程轻已经数日未归了。他身体一僵,落坐后颓然道,我……

      我遂将近日所见告诉他,又道你之前三番四次叮嘱我莫要让程轻离府,是不是你早就知道这其中之事?他不敢看我的眼睛,面色似有几分侥幸,不甘心地问,若是她伯母所言是真,说不得过几日她就会从那白云观回来了呢?

      我冷冷道,我已经去过了白云观,你猜我看见了什么,陛下已至观中。我弟弟神色大变,道,她不是这种人!你与她朝夕相对,怎能如此说她?我道,正是因为朝夕相对,我更知道她是什么人。我弟弟再无言语,半晌才道,怎么会,父皇他、他——我不去看他,道怎么就不会了,后宫妃嫔从来只多不少,多一个程轻又算得了什么?玄宗皇帝当年夺儿媳时不是也用的这手段,入观修行,修着修着寿王妃就没了,后宫倒是多了一位贵妃。

      他神情几番挣扎,思索半晌后长长叹了口气,似乎早已预料到今日之事。我平静道,说,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不信你是无的放矢,你事前对我几次提醒,绝非是出于偶然。我弟弟压低声音道,事情要从那日宫中起火说起,我在父皇的画作中见到一副被封起的美人图,画上画的是那位女帝武曌……他说到此处小心看了看我的脸色,又道,是在你满月宴上所做的那副画。我看了他一眼,道,说下去。

      他眉头紧蹙,声若蚊蚋,几不可闻,那画中人与程轻有七八分相似。我道,所以你才对程轻行踪如此在意,且再三嘱咐我,莫要让她离开我身边,是吗?

      他用力点头,凑过来安慰我道,她或许过几日就回来了,你放宽心。我冷静道,我觉得她这次是不会回来了。我弟弟错愕地问为什么,我瞥他一眼道,我成不了武则天,但她却是能做杨玉环的。

      他看着我无措道,你要去观中找她吗?可那是父皇,她若是真被纳入后宫,你们不就……?我心中失望到无以复加,回想起去年我对她说的,想要什么就自己去拿,我必不会阻拦她。她果真做到了,她要的近在眼前,只要伸手便能够到。

      我弟弟犹如抓到了浮木的溺水之人,急忙道,也许只是巧合,她只要在观中不出,遇不到父皇,待圣驾回宫,她便可脱身离去了。不然我去见父皇,我带着阿姐你一起去,你趁机把她接回来……

      你怎么就知道她会愿意和我走呢?我道,放着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不要,跟着我能有什么?我弟弟担忧地看着我,说阿姐你没事吧,怎么脸色如此难看?我胸中如有一把火在烧,烧得我喉咙干哑,好像要把一切都烧成灰烬,我喃喃道,没关系,随她去吧,她要做什么都由她。我弟弟欲言又止,我道,话问完了,我要回去了。

      我不顾他的呼唤夺门而出,回到家中,我吩咐人将程轻屋中的东西收拾出来送到我的房里,我一样一样看过,果然不见了那只短笛与那夜所买的面具,我在屋中静坐片刻,拿起团扇狠狠掷向地面,倘若我还有一丝侥幸,认为她会回来,那我就是天下间最愚蠢之人。我仔细回想过往,一切早有预兆,她来我身边也绝非是偶然,是阴谋是陷阱我已经无暇去分别,此时我只觉得自己可笑非常,她当真是狠绝,我输的一败涂地,或许这正是她想要的。

      我疲倦不堪合衣卧下,隐约听见笛声呜咽,如诉如泣,眼前一时是我娘死前疯疯癫癫的模样,一时是年幼时我无意窥见我爹趁我娘卧病,与她宫中宫女私通的情形。那女人妖娆的身躯紧紧依附在男人身上,如同一条艳丽的毒蛇,她在喘息间回头看向我藏身之处,那张模糊的面容逐渐变得清晰,换上了一张我无比熟悉的脸。

      那是程轻。

      她幽深的眼眸牢牢锁住我,充满了恶意。她雪白的脸庞染上情y的潮红,放肆地高声呻yin。那些女人的脸如浮云般从我眼前掠过,宫里形形色色的女人的脸,娇嫩的面孔仿佛一朵朵盛开的牡丹,美丽而高贵,却难逃凋零之日落入泥土中遭人践踏。我看到她们纷纷死去,也看到源源不断的新面孔涌入宫廷,她们是如此的相似,娇媚年轻的脸上神采飞扬,她们的衣裙在我面前旋转散开,金织的纹饰闪闪发光,她们的身躯雪白无暇,她们的唇鲜红如血。她们眼波动人,脉脉含情,她们扬臂而舞,轻纱纷落下便是四季轮转。她们笑着走过花园,追逐春光而去,再也不复返。

      一把大火将这一切都吞噬,隔着烈烈火光,我好像看见她的脸。她笑容依旧,那火焰炙热滚烫,透着一份暖,仿佛是我们肌肤贴近时的逐渐上升的热意。恍惚间听见有人在唤我殿下,我睁开眼便看见大宫女的脸,她神情焦急,见我醒来喜极而泣道,殿下,你终于醒了,玳王殿下为您请来了御医,若您再不醒来,他就要砸宫门了。我尚未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待无力地抬起手时才发觉自己的虚弱,我弟弟扑到床边,握着我的手哽咽道,阿姐,你怎么了。

      我低声道,没什么,只是一场病罢了,人总是要生病的。他激动道,你知道什么,你险些就要没命了,这烧热难道是小病吗?我抚摸着他的额头,一如小时候那般安慰他,道,没事的,这不是已经好了许多了吗。他紧紧握着我的手,说,是不是因为……因为她。

      我微怔,耳畔若有若无的笛声戛然而止,我转头看向窗边,那里已是空无一人。

      我仿佛一脚踏空,落下深渊,长久的下坠让身心俱是空空。回想起程轻的面容,好像被云雾遮蔽了变得模糊不清。是了,我不必再因她而烦恼,不必再将心悬起,惶恐焦躁度日。我不必猜测她话中的用意,不必再受她眼睛的蛊惑,不必再为她动摇。我彻彻底底落空,从此以往不再记挂情爱。

      就当此事没有发生,我对他说,我只当没见过这个人。

      我弟弟道,阿姐你待她一片真心,她怎么能背你而去?我说我与她之间,没有真心。

      我弟弟似乎想反驳我的话,最后悻悻道,阿姐还是好好养病,那些事就暂且忘了吧。我道其实不用你说我也懒得去想,还望你莫要整日在我面前提及,你到底是要我忘了,还是想提醒我记得牢些?他连忙说道,忘了忘了,记着做什么?天底下多的是美人,你若是喜欢,我日后都为你寻来。

      我险些没有动手打他,亏得我此时体虚抬不起手来,只听过为君王选美的,没听过为公主寻美的,我气笑了,道,你这是要我养面首,如阴山公主一般千古留名是吗?我弟弟道他又不是那刘子业,何况不过是选些佳丽入府罢了,没有男人,怎么能算得上是养面首?我懒得与他说,叫他赶紧滚出我的公主府,免得影响我养病。

      他果真麻利的滚了,我召来大宫女询问,才知道自己那夜起了烧热,一病不起,已有数日之久。她为我压实被角,斟酌道,许是公主那夜入睡时忘了关窗,这才染了风寒,犯了烧热。我笑道,是该把窗户关了。

      我们绝口不提程轻,仿佛这个人从未出现过。我这场病当真应了那句老话,如抽丝剥茧般艰难,时好时坏,将愈未愈。待我大有起色,能披衣下床,在屋中行走时,才发现檐下已有寒霜,那池边枫树也落尽了叶子,鲤鱼再也难见踪影。我弟弟如他先前所言,送了好些美人入府,说是用来服侍我的。这些美人倒是生的不错,能唱能弹不说,还能评点时人词句,我心中疑惑,遣人去打听了一番,原来这些都是从教坊挑选出的罪官之后,本应当是充作官妓的,送到我此处来,好歹逃过一劫,免去了沦落风尘之苦。这些女子姿态各异,与我所见的宫中女子大不相同,若说宫中女子因身份使然,贵如牡丹,那这些女子便如临水低垂的解语花。我偶然会召她们来弹唱,大多数时候她们都在公主府一隅,我们互不干扰。

      等到白雪覆盖庭院,寒冬降临,亦到了新的一年。为迎新正,宫中设宴,特召官员携其亲眷,与皇子公主等一并入宫。我依诏与我弟媳一同前往宫中,与内命妇同往皇后宫中参拜。行完大礼后诸人散去,我随弟媳前往一处园子赏梅,路上不慎污了衣裙,便随着宫人去更换,独留我一人在园中徘徊。

      我在梅林中等待许久,不见我弟媳人来,正要动身去寻她。我从小径而过,遥远看见一人站在梅树下,她着衣华贵,肤如玉质,通透晶莹,仿佛是满园冰雪所化,傲然红梅也不如她红唇鲜妍。她发间步摇随风而动,颈项修长美丽,清丽雅致,堪可入画。

      我们隔着红梅白雪相望,她唇角弯起,我趁着她还未开口前俯身下拜,毫不犹豫道,长宁见过母妃。

      她脸色顿时一沉,我只当作看不见,恭敬道,母妃是在此赏梅么,就不打搅母妃的雅兴了,儿臣这就离去。我连礼仪也顾不上了,甩袖疾步离去,出了园子也不敢回头望上一眼,只觉得心怦怦跳得厉害。见到我弟媳后她道,阿姐怎么形容如此匆忙,莫不是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

      我一气饮尽茶水,道,比洪水猛兽还要可怕。她顿时了然,道你是见到了那位……我说,恩,见到了新母妃,惊为天人。

      她愕然看着我,我嘱咐她道,怎么,你若是碰上了她,也要记得叫母妃,晓得吗?

      母妃?她先是掩唇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亏阿姐想的出来,竟叫她母妃。我一本正经道,不叫母妃那叫什么,回去记得提醒阿臻,叫他也别忘了叫母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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