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宽

　　想象里编排过无数种‘久别重逢’的画面，冷漠转身的、痛哭流涕的、愤怒嘶吼的……
　　在踏入现实的那一瞬间，全都融在了一片茫茫的空白之中。隔着几步之遥，僵化成两座静止的岩石。

　　她的大半张脸都被柔软的红色围巾遮挡住，只露出眉眼，如同初见时一般惊艳。

　　冰冷的风从李衍的卫衣袖口吹进来，拂过因情绪激动而升温沸腾的血管。
　　李衍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宋媛面前的。记不清有没有趔趄，也不知道有没有顺拐。身体的本能反应早就快了大脑一步。

　　“宋媛，好久不见。”
　　李衍的嘴角扬起标志性的和煦笑容。

　　宋媛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生怕眨一下李衍就会随着梦境里的云一起消散。
　　高中记忆里的李衍很干净清秀，瘦得有些过分，脸色总是泛着病态的白。而如今的他身材壮硕了一些，是非常健康的体格。头发剪得短而干练，从瘦弱的男孩蜕变成了极具安全感的男人。
　　一切的一切，都比噩梦里折磨她多年的，要好上千倍万倍。

　　李衍看着宋媛翘长的睫毛缓慢眨了下，旋即眼眶蓄满滚烫的眼泪，直接滚了下来。
　　他瞬间慌了起来，手指局促地在口袋里掏了个遍，也没找到纸巾，只好着急地劝着：“宋媛你别哭呀，不知道的路人，会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这一劝让宋媛紧绷的神经彻底松了弦，哭得愈发凶了。
　　李衍抱着救命稻草一般，求助地看向旁边的徐众祺。

　　徐众祺似乎早就预料到了眼前的场景，从口袋拿出纸巾轻柔地擦了擦宋媛脸上的泪痕。这是他第一次见她哭得像个孩子一样，梨花带雨，完全不顾及形象。
　　“说好要来吃晚饭的，让李衍陪着我们在外面冻着也不好，先进去吧。”徐众祺哄着。

　　宋媛知道自己失态，却控制不住心中山洪海啸般的情绪浪潮，拿纸巾挡住了自己整张脸，缓缓点了点头。

　　饭店里灯光明亮，李母用围裙擦着手，奇怪地观察着门口的情况。
　　终于等到儿子领着那一男一女客人进来，李母热情地招呼他们坐到窗边的软座上，借着拿菜单的名义把李衍拉到了旁边。
　　“小衍，这两个客人你认识吗？”李母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李衍伸长胳膊，从前台侧面捞出两张塑封的菜单，分外开心地回答：“那个女孩，是我高中时候的好朋友。”

　　听到‘高中’两个字，李母的心骤然收缩，紧张地观察着儿子的脸，发现没有什么不好的情绪迹象，才短暂松了口气。
　　“是那时候要来医院看你……”李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来，小声嘀咕着，“结果你不想见，让我搪塞过去的女孩吗？”

　　周边太过喧闹，李衍没有听清李母说的话，从消毒柜里取出餐具放在小托盘里，重新往宋媛和徐众祺那桌走去。
　　宋媛已经止住了眼泪，但是眼睛和鼻尖还是红红的。
　　徐众祺帮着李衍把餐具摆好，听着李衍介绍店里的特色菜式，效率极高地点完了菜。

　　“接到你电话的时候，我真的吓了一跳，还以为诈骗团队又开发出了什么新花样，”李衍挠了挠自己的小平头，不好意思地朝徐众祺笑了笑，“一开始确实是想割断过去，重新开始全新生活的，结果真的把所有联系方式都弄丢了，再想找就找不回来了。”

　　徐众祺摆了摆手，话语里也是礼貌的歉意：“打电话是我唐突了些，本来应该亲自过来确认的。”

　　宋媛云里雾里地听着他们的话，不太能听明白，疑惑地看着客客气气的两个人。

　　徐众祺耐心地向宋媛解释起整件事情。
　　起初是陶青青聊起李衍有可能在帝都，徐众祺就拜托在帝都上学的同学打听，结果石沉大海毫无消息。
　　“本来都快要放弃了，恰好吴一凡的表弟刚上大学，某次闲聊的时候随口一问，发现他们年级刚好有个叫‘李衍’的同学，阴差阳错地就拿到了联系方式。”

　　“昊子还特地打电话过来，狠狠骂了我一顿，说是男人就不要当逃兵，等着他从国外打个飞的过来讨人情债。”
　　李衍头疼地按了按太阳穴，感慨着出来混迟早是要还的。

　　宋媛尽全力消化着刚才的信息，最关心的还是李衍现在的情况，关切地追问：“你留级了一年？现在身体状况还好吗？还需要吃药吗？”

　　“我休了一年学，接受了专业的心理治疗，精神状况已经好了很多，也逐渐摆脱了药物依赖。”
　　“现在在附近的大学学习，偶尔做些勤工俭学的工作。晚上家里的店人手不够的时候，就过来帮帮忙。”
　　李衍的语气轻描淡写，曾经痛苦悲伤绝望的记忆成了人生中被彻底掀过去的一页，割断在了遥远的过去。

　　李衍说话时的神情，神采奕奕的，眉目里满是充满生命力的笑意。
　　真好，真好……
　　宋媛反复在心里感慨着，酸酸涩涩的，又有想流泪的冲动。

　　隔壁桌子有客人结束用餐，重新套起了大衣，喊着服务员买单。
　　李衍弹簧似的跳起来，引着他们到前台，在电脑上熟练地操作着。

　　宋媛不舍地收回视线，把脑袋靠在许久未作声的徐众祺肩膀上，手指拨弄着徐众祺的掌心。
　　“谢谢！”

　　徐众祺在桌子底下牵住宋媛的手，既为她开心又有些失落，在心中短暂纠结了片刻，开玩笑似地说出了心里话。
　　“不客气。只是你如果继续用那种眼神看李衍的话，我很难保证能一直维持冷静理智的状态……”

　　“你吃醋了？”宋媛敏锐地听出话里的意味深长，笑着半扑进他的怀里。

　　徐众祺没有回答，只是手指用力与她十指紧扣。

　　“哗啦啦…”
　　门口珠帘一阵响动，客人鱼贯而出。
　　逆着人流，有个抓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进来，嘴里熟练地说着“谢谢惠顾，欢迎下次再来！”

　　李衍熟稔地往旁边挪了几步，挡在身后的酒水柜前，抢在对方正式开口之前，和煦地微笑：“想都不要想！”
　　小姑娘一口气噎住，气得辫子都微微翘起来，没好气地吐槽：“听姐说服务员请假了，我今天才好心来无偿帮忙的。喝口汽水还不行吗？防我跟防黄鼠狼一样……”

　　李衍无语凝噎，你想喝的那是汽水吗，那是实打实的会泛白色泡沫的有度数的酒啊。

　　李母从厨房后听到熟悉的声音，隔着布帘问：“小衍，是燕子来了吗？”

　　“姐，是我来了！”燕子爽朗地笑起来，把袖子拢到胳膊肘的位置，“我在前台帮忙还是后厨帮忙啊？”

　　“今天小衍回来，我们忙得过来了。燕子你要不坐一坐，有什么想吃的告诉我，我都给你做！”李母半是感激半是歉疚。

　　燕子重新把袖子放下来，刚想说也不是什么大事，不用这么客气。

　　结果倒是李衍抢先了一步，满是警告地说：“醉蟹、醉虾……这些都不可能有。”

　　“喂，你这个人！就差给我身上挂块牌子，写着‘酒鬼勿近’了！”
　　燕子怒狠狠地瞪着李衍，却发现他脸上依旧带着道貌岸然的笑容，没有丝毫误会别人的愧疚之心。

　　燕子望向墙壁上贴着的部分家常菜的图片，思考着得点多少份西红柿炒鸡蛋才能吃穷李衍。余光里却忽然瞥见窗边的一桌人，福至心灵地抬眸，与坐着的那位女生隔空对视了几秒钟。

　　我的天呐！那个女生太好看了吧！跟从画报上走下来一样！
　　燕子眨巴着眼睛，幸福地欣赏漂亮姐姐。尤其隔着店里温暖的水汽，漂亮姐姐还冲自己笑了一下，
　　让她的心直接空了一半。

　　李母把热腾腾的菜放到厨房窗口，看燕子愣着以为她还在挑选菜品，就喊李衍：“这个是窗边那桌的，小衍你给你朋友们送过去吧。”

　　李衍转过身刚想接过来，却被旁边的人抢先一步。两只手只碰到窗口的木板和些许余温。

　　燕子踏着惴惴不安的步伐，走到宋媛和徐众祺的桌前，只敢偷瞄宋媛几眼，含糊不清地说着：“慢用，小心烫！”
　　宋媛又笑了起来，轻轻地回她：“谢谢。”
　　燕子的另一半心也空了。

　　等到所有菜都挪到了桌面上，燕子拿着托盘扭捏在原地，却没有走的意思。

　　“还有什么事吗？”徐众祺疑惑地问。

　　“旁边没有位置了，你们会介意我跟你们拼一桌吗？”燕子斗着胆子说。

　　宋媛远远地瞥见里侧角落里的几张空桌，瞧出了燕子是在找借口，依旧善解人意点了点头：“当然可以。”

　　燕子不再扭捏，一屁股坐在了宋媛对面，心花怒放：“你们是来旅游的？还是在旁边的大学城上学的？”
　　“算是旅游吧，周末结束就回去了。”宋媛说。
　　“那你们待不了很久了，得多尝一些帝都小吃，”燕子遗憾地叹了口气，“情侣出来玩的话，很多浪漫的游乐场也可以去的……”

　　李衍在旁边有些听不下去，出来打圆场：“你们别介意，她就这个自来熟的性格，谁都拦不住。”
　　燕子无奈地闭了嘴，往软质沙发椅里挪了一个身位，让李衍能够在旁边坐下。

　　看着对面忽然冷下来的气氛，宋媛试探性开口：“你们应该很熟吧？”
　　“一点不熟！”
　　“完全不熟！”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又同时沉默着不说话。

　　宋媛跟徐众祺相视一笑，用揶揄的语气说：“我听起来还挺熟的。”
　　徐众祺默契地接话：“我觉得也是。”

　　“这人勤工俭学的时候，硬是要跟我抢一个时间段的助手岗位，怎么都不肯让步。”燕子先行告状。
　　“后来这个岗位确实让给你了呀。”李衍直接说明结果。
　　“那是老师明显更喜欢我，才选了我好吗？”

　　李衍打趣地调侃：“那你怎么还继续揪着这件事情不放，一直追在我后面。”
　　燕子不可置信地瞪着李衍：“怎么就追在你后面了？是你老是阴魂不散出现在我前面！”

　　两个人跟小朋友一样斗嘴，谁也不让着谁，谁也不想让对方好过。
　　或许燕子就是用这样率真开朗的品性，无声中打开了李衍尘封已久的心里的大门。偏偏她没心没肺还没察觉到，一个劲捂着鼻子咳嗽，说着“好呛好呛”。

　　李母端着四碗酒酿圆子过来了，表面撒着颗粒饱满的枸杞。
　　“这是我们自己做的酒曲，捏的圆子。” 李母介绍。

　　“谢谢妈。”
　　“谢谢阿姨。”
　　“姐！”燕子压着嗓子跟李母挤眉弄眼的，充满期待地看着李母。

　　李母点了点下巴，转身去厨房拿了自酿滤过的米酒，特意小声叮嘱着燕子：“度数虽然不高，也得慢着点喝。”
　　燕子拍了拍胸脯，打起包票：“放心姐，我心里有数。”

　　最后’有数’的燕子成功把自己喝晕，被李衍搀扶着，在饭店门口原地踢起了军训的正步。
　　在饭桌上跟燕子’相见恨晚’的宋媛，一边闲聊故事一边喝酒。现在醉了七八分，把脸藏在徐众祺胳膊旁一直在笑。

　　李衍好不容易才劝着燕子立正在原地，还被她催促着“什么时候稍息和报数”。
　　在这种近乎荒诞的氛围里，李衍猛然想起来自己该说的和想说的都还没来得及说。

　　“以后来帝都，再来这里吃饭，我们再好好聊聊。”李衍朝徐众祺伸出手。

　　徐众祺单手搂住宋媛，腾出另一只手跟李衍相握：“谢谢你。”

　　李衍最后看了宋媛一眼，眼睛里纯粹是老朋友的关心。李衍拍了拍徐众祺的肩膀，那些煽情的别扭话不说也罢。

　　马路上的车很少，远光大灯只偶尔从街道的这头亮起，快速扫到那头。
　　路灯下的影子一会儿深一会儿淡，交叠在一起又分开。

　　尝试同手同脚走路的燕子，忽然开口：“你是不是喜欢宋媛姐啊？”
　　李衍没有否认的意思：“以前喜欢过。”

　　燕子没有追问现在怎么样，而是继续自顾自地说：“我看到过你高中拍的照片，宋媛姐跟那时候一样漂亮，甚至更有气质更有气场了。我不是男生都特别喜欢她！”

　　李衍闻出空气里淡淡酒香夹杂的醋味，掏出手机：“那你有看过我现在的相册吗？“

　　燕子觉得自己的脑袋比以前更加笨重，转不过弯来。
　　她捏着李衍手机的一角，凑近到离屏幕很近的距离，视线模糊里看到一个黑白剪影的相册封面，险些哭出声来：“你放一只小燕子的遗照干什么呀？”

　　李衍：“……”
　　李衍气笑了：”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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