冤家路宽

　　陶青青第一次去宋媛家里的时候，凝望着连接复式楼房一二层的纯白楼梯，总觉得哪里有些奇怪。
　　她在客厅转悠了一圈，落座在真皮沙发上，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屋子虽然宽敞，陈设的家具却很少，显得有些空荡，换句话说，没什么“人”气。

　　宋媛在厨房忙活着，翻遍了冰箱也找不出什么水果招待客人。
　　唯一搜罗到的战利品，就是藏在冷冻层最深处的冰淇淋。

　　宋媛把其中一个递给陶青青，不好意思地说：“只能请你吃这个了。我家每三天采买一次食材，做饭阿姨晚上才会过来。”

　　陶青青一看到冰淇淋盒子，眼睛就亮了起来。为了展现自己完全不介意，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陶青青拿着勺子剜着吃，好奇地追问：“你们家还请了做饭阿姨吗？”

　　宋媛盘腿坐在客厅飘窗前铺着的羊绒垫子上，脑袋向后压在做工细腻的纱质窗帘上。
　　“宋总常年在国外飞，静总也经常加班，一天到晚连轴转。我跟他俩日常相处的时间，都没有跟阿姨相处的时间多。”

　　陶青青偶尔听宋媛提起过，知道“宋总”、“静总”是她对父母的称谓。
　　宋媛父母都是企业高管，静总强势严谨，宋总幽默儒雅，虎妈和猫爸身上有个共通点就是事业心更重于家庭。在女儿的培养方面采取的是“放风筝模式”，松了就拽着绳子紧紧，太紧了就放手松松。
　　生活上基本上就是放养，充分尊重女儿的隐私和兴趣。

　　陶青青靠在沙发垫上：“我真的挺羡慕你的，像个小鸟一样自由自在的！不像我妈妈，天天不敲门就进我房间，掀我的被子，拽我的耳朵，还超级大声地吼我！”

　　宋媛笑着摇了摇头，转开手里的冰淇淋盖子。这才发现握在手心太久，周围薄薄的一圈都融化了。
　　“他们给我划了一条警告的红线，自由自在的前提都是学习成绩。我周考月考的成绩都会立刻从教务处出发，发送到助理那里，生成趋势分析报告后提交给静总，再邮件抄送宋总一份。”

　　陶青青：……
　　陶青青：这是什么令人窒息的魔鬼操作？！
　　陶青青忽然觉得日常横眉冷对的妈妈，瞬间可爱了起来。

　　“静总还限制我吃这种零食，说是成分不健康对身体不好，”宋媛晃了晃手里的冰淇淋，语气里满是计谋得逞的小骄傲，“我都是背着她偷偷藏起来吃，赶在静总发现之前消灭罪证。”
　　“阿姨看我总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就拿我当孙女宠，帮着我瞒天过海，想尽方法照顾和满足我的胃口。可静总却完全不知道我喜欢吃什么菜，喜欢放什么蘸料和佐料。难得一起出去吃顿饭，点的永远是我小时候曾经喜欢的那几道……”

　　一念之间，情绪就从雀跃转化为伤感。
　　雀跃是因为秘密行动一直成功，并且从来没有被静总察觉过。伤感则是静总从来都没有在意过女儿小心翼翼的越界行为，不知道她实质上只是想要博取一丁点可怜的关注。

　　陶青青能够体会宋媛的心情，却没有办法真正地做到感同身受，只能站在朋友的角度，尽可能地安慰她：“叔叔阿姨虽然工作忙，但肯定很为你骄傲！你看你长得这么漂亮，性格又酷又独立。关键成绩还那么好，尤其是英语在年级里简直是一骑绝尘……”

　　陶青青哽住，内心开始滴血。
　　“苍天无眼啊！为什么要让我这个英语废柴反过来安慰你呀！”

　　宋媛看着陶青青捶胸顿足的夸张模样，忍俊不禁地解释：“我以前在国际学校上学，耳濡目染的语感会更好一些。所以初中的时候，宋总和静总一直寻思着要把我送出国。”

　　“你要出国？”陶青青惊得手里的勺子都差点掉落。

　　宋媛嚼着冰淇淋里的坚果颗粒，没什么情绪地陈述客观事实：“他俩准备了好多留学的资料和手续，既没有事先征得我的意见，也不容许我拒绝。所以我有生之年第一次跟他们大大反抗了一场。”

　　所有宋媛脑海里被贴上“青春期叛逆”标签的举止，都在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里，一笔一笔地打钩完成。
　　宋媛本来想剪个男孩子风格的帅气短发，被熟悉多年的理发师苦口婆心地劝住，这才改成了烫卷。小清新风格的裙子都收进箱子里，改成性感成熟的衣着。大把的时间都浪迹在电玩城，磨蹭着就是不愿意回家。

　　静总看着时钟指向午夜十二点，彻底发飙，铁了心要把宋媛绑好送上飞机。
　　宋总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做着和事佬，为了以防万一帮女儿暂缓了第一高级中学的入学手续。

　　苦苦熬到第一高级中学的军训都结束了，静总才终于被说服，松了口同意让宋媛自己做决定，自己选择留在国内还是国外。
　　电话听筒那端的静总依旧是公事公办的冰冷语气，宋媛却开心得直接从原地蹦了起来，根本等不到第二天报道，直接打了车往学校走。
　　因为顶着一头卷发被保安拦在校门外，幸亏裤兜里揣了张自然卷证明，才被放了进去。

　　陶青青大脑瞬间宕机，完全跟不上宋媛的语速和内容，慢半拍地反应过来：“所以你第一天才会空着手，连书包都没有背，还总是偷偷在笑。我当时还误会了你，以为你是那种‘坏学生’。”

　　在正式跟宋媛接触之后，陶青青每一天都在被打脸的路上渐行渐远。
　　外表看起来是‘花蝴蝶’，实质上明明就是朵小白花。总会下意识地站出来，主动承担起活络气氛和照顾人的任务。
　　跟异性的相处也非常直接和简单。初中那群男生一个接一个都把宋媛当做哥们，是衷心地为她能够留在国内而感到高兴。

　　宋媛思索了一下，慢慢地说：“刻板印象太难改正了，所以我一直想试试经历和突破它。长大了之后才明白，世界上千人千面，完全不像电视剧里的角色非黑即白。’坏’这个字背后的释义再过复杂了……”
　　“不过如果我没有办法改变别人，那么至少先努力改变改变自己，不戴着有色眼镜看别人。”宋媛话语里满是笃定的温柔。

　　陶青青举起双手，摇晃着双脚，表示同意。

　　为了缓和过于严肃的气氛，陶青青的视线飘忽着停留在电视柜，救命稻草一般地发现了摆放在最上面的卡片机。
　　陶青青不住地赞叹：“好可爱的相机！”

　　宋媛浅浅地笑起来。这个相机是静总当年上学用过的，后来工作忙就闲置了。宋媛意外在书房翻到了它，从此就喜欢上了摄影。
　　宋总了解这件事后非常支持，还承诺在宋媛高考后送她一台单反相机。

　　在征得宋媛的同意后，陶青青拿在手掌里研究着，发现角落的金属边缘已经有明显的磨痕了，显然经常被使用。
　　陶青青兴奋地搓搓手：“我听说学校的摄影社定期会组织出去游玩拍摄。下次我们要不要一起报名去？”

　　宋媛却摇了摇头：“我不太喜欢外拍，更喜欢呆在家里。”
　　陶青青不禁愣住：“在家里怎么拍？”

　　宋媛重新接过相机，调整了下曝光参数，赤着脚踏在地毯上，开始满屋子找角度。
　　“每一天的每个时刻，照进屋子里的光线强度和角度都是独一无二的，映射留下的影子也不尽相同。”
　　“人类的大脑有几百亿个脑细胞，相当于上千亿块的芯片，在更新覆盖后也只能储存住情绪最受触动的瞬间。而剩下的平凡而珍贵的每分每秒，我想用相机记录下来，甚至最糟糕的阴霾也拥有意义。”

　　镌刻着复古纹路的玻璃杯，被挪到后放置在茶几角上，调整到最佳的角度。
　　陶青青凑近看着对好焦的屏幕，玻璃杯在宋媛手指的推动下，缓慢地旋转着，阳光穿透玻璃壁折射出五彩的光辉，安静又纯粹。

　　宋媛的嗓音温柔，近在咫尺。
　　“我一开始完全不懂摄影原理也不懂参数，全都是凭着感觉去做调整，观察其中产生的细微变化，再去查具体的资料进行学习。”
　　“对焦找角度的时候尤其不能着急，必须把心放得很静，按下快门后就会有一种很难言说的幸福感，好像是将流沙般飞逝的过去，妥善地记录下来，留给了未来。

　　陶青青按着左右按钮，翻看记忆卡里宋媛以前拍摄的照片。
　　多半是家里的静物，宋媛却很善于发掘不同寻常的角度，让整个画面覆盖上截然不同的色调和情绪。
　　陶青青失笑，‘宋媛拍杯子’简直就是进阶版的‘达芬奇画鸡蛋’！

　　陶青青坐回沙发，稍显做作地甩了甩头发，装作忙碌地看了看手腕上并不存在的手表：“宋大摄影师，下次要不要尝试下拍摄人物？既然我们关系这么好，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充当一下你的模特，时薪的话跟我的经纪人谈……”

　　宋媛睨着笑看着眼前戏瘾发作的陶青青，完全不打算理会她。
　　陶青青努力仰着高傲的头颅，在长时间尴尬的安静里维持着，直到脖子都僵硬起来。

　　宋媛的手机铃声如同及时雨一般地响了起来。
　　陶青青趁着宋媛接电话的时间，连忙把脊背放松下来，累瘫着窝在沙发里，暗叹装女明星太累了，还是做自己比较舒服。

　　雄厚有力的男声传出来，是宋媛关系不错的初中同学之一，外号叫‘昊子’的。
　　“宋媛，那件事情我们哥几个商量了好久，想破脑袋也只能想出个馊主意”

　　昊子嗓门大，陶青青隔着手机听筒远远一段距离，依旧听得一清二楚，心里立刻咯噔了一下。

　　‘那件事情’不是什么好事情。宋媛无意惹上了高年级里有名的刺头，被踩着放学时间在校门口各种蹲点，好声好气地拒绝完全没有作用，对方就是死皮赖脸地嚷着要让宋媛做自己女朋友。

　　昊子心里没底气，咬了咬牙把馊主意说了出来：“宋媛你要不找个假男朋友，先糊弄过这段时间……”

　　陶青青听着对方慷慨赴死的语气，忍俊不禁：“怎么的？你们几个打算抽签划拳，还是内部搞个相亲大会？”

　　昊子着急了，连忙解释：“不是的！天地良心，我们绝对没有占宋媛便宜的意思！宋媛要是愿意选我们，我们也不敢答应啊。是我们物色了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人非常老实，又很好说话。对了，他回家的方向也跟宋媛是一样的，应该不会露馅！”

　　宋媛手搭在陶青青肩膀上，思忖了会儿问：“他叫什么名字？”

　　“李衍，行字中间加个三点水的那个衍。”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