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人

　　闻到了橡胶的味道。
　　是在比赛场上吗？
　　头顶的强光晃得人几乎睁不开眼。
　　前面站着的人，一片灰蒙蒙的看不清楚。
　　那是临央吗？
　　右手下意识地握紧，却觉手心一空。
　　手里的刀，不见了。
　　低下头，看见的却是孩子一般小小的手掌。
　　视野一下子变得狭窄。
　　黑暗仿如壁障般密不透风地围拢过来，只有前方，强光依旧刺眼。
　　那个黑色的影子，一点一点变得巨大。
　　而后，沉重地，一步一步走了过来。
　　晃眼的光从它的背后照下来，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
　　看不见脸，也看不见身体。
　　从那高处，它慢慢地俯下身，伸出了那仿若雾气般无定形的长长的手。
　　又闻到了，血的腥味。

　　“……冰河……冰河……到你了。”
　　身旁有谁轻摇着自己的手臂。
　　她回过神来，抬起头，便见体育老师拿着名簿无可奈何地瞪着她。
　　“冰河同学，你能至少有一节课不走神吗？”
　　身旁的夕逢小声道：“实心球测试，上去扔一下就行。”
　　她依言出列，单手抓起地面的实心球。
　　跑道刺鼻的橡胶味道，头顶阳光刺眼。
　　所以才会忽然想起那时的比赛吗……
　　她漫不经心地抛了抛手里的实心球，游目四望寻找拿测量尺的人。
　　一对上视线，那个测量的同学连忙指了指草地上的标记，飞快地退开了十几米。
　　“双手持球，高举过头顶，腰部发力……”
　　体育老师还在那习惯性地念叨，未等说完，冰河已然随手一抛。
　　实心球宛如炮弹一般猛地飞了出去，高高的抛物线横跨过大半个足球场，最后重重地砸进草地里。
　　全场瞬间鸦雀无声。
　　她有些无辜地回过头望向老师，“我不知道要用双手，要再扔一遍吗？”
　　“……”
　　体育老师强忍住敲她的冲动，绷着脸在名簿上记下一个满分。
　　“自己去把球挖回来。”
　　“哦。”
　　她转身平静地走向足球场。
　　老师看着她那神游的样子，再看了一眼远处足球场上那个深深的坑，忍不住又补了一句。
　　“校运会不准报投掷项目，知道不！”
　　她老实地点点头，低下头将风帽压得更低。
　　看着那走得慢吞吞的纤细背影，完全无法想象刚才的球是她扔出去的。
　　老师不禁无奈地叹了口气。
　　真是个奇怪的孩子。

　　临近正午，头顶的阳光愈发显得灼热而刺眼。
　　冰河却像感觉不到热一般，心不在焉地蹲在草地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抠着地面。
　　老师也没再管她，测试完项目便让其他人各自开始分组练习。
　　远远地，从操场那边传来充满活力的喊声与笑声。
　　陌生而遥远，仿佛幻觉一般毫无实感。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有点想家了。
　　想念父亲，想念哥哥，也想念起自己那个安静的昏暗的房间。
　　什么时候，可以回家呢……
　　“你是地鼠打洞呢，怎么能挖这么久？”
　　身后忽然传来不甚熟悉的声音。
　　她回过头，班上的体育委员拉着装器材的小推车走了过来。
　　他一眼看见地上边缘依旧整齐的洞，不禁有些无奈。
　　“你这是根本没动过吧，快下课了，我帮你挖吧。”
　　她摇摇头，直接伸手一掏，便将实心球从洞里掏了出来。
　　见她一副准备扔过来的架势，体育委员连忙抬手制止。
　　“冷静！不许扔！”
　　她有些困惑地放下手，便见对方走到自己身前，蹲下身，伸出手。
　　“来，轻拿轻放。”
　　“这又不是易碎品。”
　　“球不是，我是。”
　　“……”
　　她不客气地反手一扣，直接连球带手拍在草地上。
　　“唔！对不起大哥我错了……”
　　体育委员苦着脸揉着手背，慢慢站起身，将球丢进推车里。
　　回头见她依旧一动不动地蹲在地上，男生不禁有些奇怪。
　　“要下课啦，你不去吃饭吗？是不是蹲太久站不起来？”
　　说着，擦了擦手上沾到的土，向她伸出手。
　　男性的，骨节分明的手掌。
　　有些泛红的掌心还沾着些许泥土和草屑。
　　黑色的，一片一片沾染的碎屑，在不断地侵蚀着。
　　逃不掉了。
　　看着她双眼发直的模样，他不禁有些疑惑，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得背过身。
　　“你别乱动啊，我帮你喊夕逢过来。”
　　手掌抽离，回忆中的景象也随之消散。
　　她抬起头，看着男生跑远的背影。
　　那个，是谁的手？
　　不是父亲，也不是哥哥。
　　他们手上并没有那种黑色的侵蚀痕迹。
　　但那种感觉，却有些熟悉。
　　脑袋正自混乱，便已听见夕逢匆匆跑来地脚步声。
　　“怎么啦，是有哪里不舒服吗？”
　　她摇摇头，慢慢地站起身。
　　“我想起自己当时为什么会突然攻击临央了。”
　　夕逢不禁一怔，“为什么？”
　　“那时候，我把比赛场和母亲战死的场景重叠了。”
　　冰河的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仿佛在讲述着与己无关的事情。
　　“我把她，当成了打开箱子的怪物。”
　　夕逢的声音有些干涩，“……打开箱子？”
　　“母亲把我藏在了一个狭窄阴暗的地方，就像箱子一样。”
　　“为什么你会认错……是觉得……相像吗？”
　　“不。”冰河木然地摇摇头，“我其实，在箱子被打开以前就已经失去了意识。”
　　那个怪物，只是她的臆想。
　　夕逢有些担心地看着她，“你还好吧？”
　　“我没事，只是……剩下的东西我怎么都记不起来……”
　　说着，她不由皱起眉，难受地抱着头。
　　“我应该……又醒过来了……哥哥说……我在那里……看见了那些黑色的……”
　　“还有一个人在那里……他做了些什么……”
　　见她眉头越皱越紧，夕逢连忙按住她的手。
　　“不要勉强自己，你那时才两岁，想不起也很正常的。”
　　冰河慢慢地放下手，闭上了眼。
　　“临央是不是再也没有跟你联系过了？”
　　“嗯……”夕逢有些黯然地垂下视线，“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抱歉。”
　　夕逢摇摇头，“事前估计谁都没有想到吧，军方只怕也捏了把冷汗。”
　　“就算解释，应该也没人能够相信吧。”
　　就算能相信，也会觉得害怕吧。
　　夕逢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
　　“没事的，我会处理好的。就算军方要追究，我也能应对。”
　　冰河静静地看着她一如平时的笑容。
　　夕逢笑了笑，拉过她，“走吧，去吃午饭。”
　　“嗯。”
　　冰河落后一步，低着头，无声地又说了一遍。
　　抱歉。

　　白湖军校研究室。
　　研究员看着手里的数据，扶了一下眼镜。
　　“适合度有些微的提高，回路数没变，异质状态还算稳定。”
　　临央取下身上的检测设备，仰起头一言不发地听着。
　　“接下来保持正常训练量就好，在专用训练场以外的地方不要激活装备。”
　　“明白。”
　　“检查结束，你可以离开了。”
　　“是。”
　　临央利索地穿好外套，目不斜视地走向门口。
　　钢板门的倒影上，能看见电脑屏幕上飞快闪过的信息。
　　研究暂缓，注意屏蔽安全。
　　是天望开始施压了吗……
　　她的脸上不动声色，打开门走到了走廊上。
　　对面的实验室门边已经有人靠着墙等在那里，个子比她要高上不少，看着却有些苍白消瘦。
　　看见她，对方扬手打了个招呼。
　　“哟，队长。”
　　她微微一怔，“秋航，你已经检查完了？”
　　“对啊，项目比以前少，还说让休整一段时间什么的。”
　　秋航耸耸肩，“那些压榨魔鬼是突然从良了？”
　　“可能是研究遇到了瓶颈？”
　　“有可能。”
　　“反正我们也搞不懂，去操场练一把？”
　　临央伸了个懒腰，“检查了一堆项目，手脚都僵了。”
　　“哈哈，行啊，先去操场等他们吧。”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走出了研究室。
　　午后的日光炙烤着塑料场地，远处还能隐约听见其他队伍训练的声音。
　　逼人的热浪驱散了那股阴冷的消毒水的味道。
　　两人做了一会儿热身，便直接在操场的一角对练起来。
　　不过三四十个来回，秋航便被一招掀翻在地。
　　“我就知道……”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你下手就不能轻点吗。”
　　临央嫌弃地撇撇嘴，“是你太脆了。”
　　“对练！懂啥叫对练吗，秒杀是没有效果的啊姐姐！”
　　“让你脑抽答应跟队长打，不是在找虐吗。”
　　又一个男生从研究室的方向走了过来，脸上还带着捉弄的笑容。
　　“这次坚持了几秒啊？”
　　临央回过头，“暮笙，检查结果还好吧？”
　　“没啥问题。”
　　坐在地上的秋航瞪他一眼，“你行你上啊。”
　　“我不行啊。”暮笙答得理直气壮。
　　“你好歹高我们一届，别这么快认怂行不……”
　　临央轻快地道：“暮笙上次坚持了三十秒呢，比你厉害哦。”
　　暮笙：“……”
　　秋航：“……”
　　暮笙叹了口气，伸手把秋航从地上拉起来，“我觉得队长应该直接丢去跟教官练。”
　　“对啊，不然整天就揪着我俩揍。”
　　临央争辩道：“子夜才初三，还那么小一只，我怎么揍得下手啊。”
　　秋航白她一眼，“那副队呢？”
　　“哎呀，他的话，我舍不得呀。”临央歪起头，眯眯眼笑得阳光明媚。
　　“……”
　　秋航和暮笙对视一眼，“我想揍她，怎么办？”
　　“我也是。”
　　“不用客气，一起上也没关系哦。”临央笑得愈发欠扁。
　　操场上风声再起。
　　结果依旧毫无悬念，只是地上躺尸的变成了俩。
　　临央蹲在一旁，用手撑着下巴，“嘿嘿，感觉你俩联手挺厉害的，是不是特意练过啊？”
　　秋航忍不住磨牙，“为啥就是打不过这玩意儿……”
　　暮笙筋疲力尽地翻了个身，摊成一个大字型，“真不愧是当年揍遍全校的魔鬼……”
　　闻言，临央有些不好意思地移开视线，“那个，黑历史就别提了吧……”
　　“放弃吧，你已经成为校园传说的一部分了。”
　　秋航慢吞吞地爬起身，“你刚进来那会儿，高年级看见你都犯怵。”
　　“有这么夸张嘛。”
　　“你说呢，平时的联合训练再加上格斗比赛，你要数数被你揍趴下的有多少人吗？”
　　“……”
　　暮笙也跟着插刀，“加上那会儿你性子又冷，一言不合就动手，打架记过数都破纪录了。”
　　临央逃避现实地望向远方，内心默默反省。
　　要不是自己是特殊学生，早该被开除了吧。
　　“所以副队入学那时，才差点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珠子。”
　　“啊，那时啊……”秋航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
　　临央不由脸颊一红，“你们……当时不在现场吧？”
　　“在的哦。”暮笙戏谑地一挑眉，“可惜队长完全没看见咱啊。”
　　“……”
　　看着她窘迫的模样，秋航也忍不住捂嘴笑起来。
　　“看见你突然飞扑过去把人紧紧抱住，所有人都以为那个新生死定了呢。”
　　“结果下一秒就看见那个总是面无表情暴揍别人的家伙跟个小姑娘似的笑得春暖花开，阳光明媚。”
　　想起那时的光景，秋航不禁搓了搓手臂，“那场面真是，别提有多惊悚了。”
　　暮笙背过身去，肩膀因为憋笑抖得厉害。
　　“所有人看副队那眼神，就像看着啥神迹一样。”
　　临央直接一伸手把两人从地上揪起来。
　　“看来你们是休息够了，起来再练一场吧。”
　　“不！并没有！今天下午不是自主练习吗！”
　　“我作为队长，有督促你们的义务呀。”临央眯眼笑得灿烂。
　　“你这是滥用职权啊！”
　　两人正挣扎着，就听得熟悉的声音从一旁传来。
　　“训练先停一下吧，刚好人齐了，研究组长有点事要我传达。”
　　初夏带着一个瘦瘦小小的男生走了过来。
　　对上秋航和暮笙求救的视线，他想了想，已然猜到来龙去脉，语气平静。
　　“队长，先听听检查结果吧。”
　　临央干脆地松开手，站起身，“所有人的结果都还好吧？”
　　“暂时没什么问题，但暮笙和秋航的身体状况不太稳定，明天要去一趟医院检查。”
　　临央的神色微微一暗。
　　跟在初夏背后的子夜有些担心地仰起头，小声地问：“哥哥他们是病情恶化了吗？”
　　“没事，隔段时间不总有那么一回吗。”
　　秋航抬手揉揉他的脑袋，“回来给你带团子，想要什么味道的？”
　　“……红豆？”
　　“好嘞。”
　　看着他们一如平日的互动，临央静静地垂下了视线。
　　这一支作为研究对象的小队，除了主动加入的初夏，全部都是各种特殊疾病的患者。
　　秋航和暮笙看起来都比同年级的男生要瘦弱，研究组长的儿子子夜更是一副发育不良的矮小模样。
　　在知道冰河失控的原因后，她再也无法毫不怀疑地相信军队所谓治疗的说法。
　　但是，不依赖异质，他们多半都活不过一年吧。
　　初夏察觉到她的情绪，淡淡地道：“还有一条，这个月所有的适合度提升训练全部取消。”
　　余人均是一怔，“为什么？”
　　“对异质的研究遭遇了困境，安全起见，暂时只进行基础战斗训练，禁止自行提升功率。”
　　“而且只能在隔离训练室进行内部对战，与普通学生对练不允许激活装备。”
　　初夏平静地念完，总结了一下，“简单来说，就是尽量少用，提高当前功率可能会有危险。”
　　几人点点头表示明白，临央沉默地看了他一眼，随之拍拍手，“好，解散。”
　　看她转头拖着初夏就往外走，秋航不禁有些疑惑，“你们不练了？”
　　临央回头笑道：“肉搏没意思，我们去隔离训练室。”
　　“说好的不舍得揍副队呢？”
　　“你们不是强烈要求嘛。”
　　“别啊，会死人的，队长你冷静！”
　　看着他们慌张的样子，初夏语气依旧平和，“不用担心，没事的。”
　　“抱歉，副队，我们会为你祈祷的……”暮笙宛如壮士送行一般抹抹眼角。
　　“……”
　　“副队，一路走好。”秋航还不知从哪块草坪上揪来一朵小白花。
　　“……”
　　初夏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看向临央，“你回来还是把他俩再揍一顿吧。”
　　“当然，必须的。”

　　隔离训练室位于研究室的背面，离操场有一段距离。
　　其他班级都正在训练，林荫道上空无一人。
　　日光透过枝叶的缝隙零零星星地落在水泥路面上。
　　初夏检查了一遍周围，才低低地开口，“你在担心他们吗？”
　　“命令是因为天望的压力，还是研究真的出问题了？”
　　“两者兼有，异质的核心似乎出现了异变，天望也一直在追踪他们跟研究所的联系。”
　　“异变？”
　　“原因不明，他们正在紧急处理，所以其他工作都被搁置了。”
　　临央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初夏看着她，“停止适合度提升不是坏事，至少状态不会继续恶化。”
　　“嗯。”
　　“趁着现在天望施压，我们也有时间去调查。”
　　“在军校内使用精神探查会不会很危险？”
　　“不用担心，我已经已经做过试验，不会惊动检测仪器的。”
　　初夏语调平稳。
　　和从前一样，考虑周全，细心谨慎。
　　只要他在身边，自己就会很自然地感到安心。
　　临央忽然笑了笑，“你要是没来这里，我估计能被记上三位数的过。”
　　也许一不小心，连丧了命都不知道原因。
　　初夏怔了一下，“是说你初一时候的事吗？”
　　“有听说过？”
　　“刚进来的时候，不少高年级学长很热情地给我科普过。”
　　“……”
　　临央不好意思地移开了视线。
　　“我没觉得惊讶。”初夏平静地看着前方，“那时，你是觉得害怕吧。”
　　闻言，她的鼻子不由微微一酸，低下头闷闷道，“对不起呀，我总是这么没用。”
　　如果我能够和正常人一样去听去看，幼时的你就不用放弃了所有玩耍的时间守在我身边。
　　如果我能够笑着离开家来到这里上学，并不擅长运动的你就不会在一年以后也考到了这里。
　　如果我没有对实验流露出不安，你就不会主动提出参与进这个计划。
　　如果格斗比赛上，我能更从容地躲过那下攻击。
　　如果我没有哭，如果我能够再坚强一点。
　　她不禁闭上了眼。
　　见她半天都没有出声，初夏回过头，摸摸她低垂的脑袋，“怎么啦？”
　　临央忽然松开手，轻快地抢先几步走到了隔离训练场的门口。
　　她回过身，露出和平时一样灿烂的笑容，很认真地唤他的名字。
　　“初夏，和我全力以赴地打一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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