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合

　　苏和挂了语音，衣服也晾好了，端着盆走回宿舍。
　　张越正打游戏，见他进来的时候刚好结束一局，于是摘了耳机丢给他一个大家都懂的眼神。
　　“女朋友啊？”
　　“不是。”苏和路过他身后，走到自己桌边，把盆塞回了底部的置物架。
　　“不是？”张越发出个玩味的音节，“那还隔三差五挂语音，难道是暧昧可发展对象？”
　　苏和正在收拾桌子的手一顿，语气淡淡地问：“很频繁？”
　　张越已经又开了一局游戏，视线转回屏幕，答话时也显得漫不经心：“是啊，你自己没发现？而且每回你还挺高兴的。”
　　看似无心的话，却在苏和心里敲了一记响钟。
　　“很高兴？”他喃喃自语着，充满了惊讶又了然的困惑。
　　“是吧，不是那种很夸张的高兴，但脸上还是能看出来的，很……呃，温柔？”张越古怪地看他一眼，也拿不准一个正确的形容词，但他的注意力很快被游戏转移，没再搭理反应奇怪的苏和。
　　苏和默默到水池洗漱，哗啦作响的水声里，他一边机械地重复着刷牙的动作，一边抬起头来对上镜中的自己。
　　明明还是熟悉的眉眼，但远比曾经蒙着一层阴郁的神色要清明很多，这潜移默化的变动藏在每一天从不引人瞩目的蛛丝马迹里，等他醒悟之时，早已焕然一新。
　　江云承改变了他。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也是令人惶恐的变数。
　　是磨难，也是恩赐。
　　镜中的自己满是漠然，水珠顺着精致的脸部轮廓滑下，坠落的痕迹逐渐趋于凉和冷。他用毛巾覆住脸，擦拭过所有情绪的踪影，就还是那个谦和有礼的苏和。
　　十天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军训结束后没几天就到了黄金周，加上中秋的假期，正式上课将会是十月中下旬的事了。
　　苏和领完新的教材回宿舍，也没什么要收拾的，背上包就准备离校，先去疗养院待一会儿，然后回家。
　　当初高考成绩下来，苏和花了一个下午陪在乔颜身边，到嘴边却没有更多能讲的东西，那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样一个没有退路的目标达成时，除了暂且松一口气，他竟没有过多的情绪可以宣扬。
　　但这次不一样，如今的他更愿意把部分心思花在观察生活上，不同于曾经为了自我防御而察言观色，而是一种更自然更随心的捕捉，他积攒着这些或无聊或有趣的见闻，打算一点一滴慢慢讲给乔颜听，虽然多年过去他已不敢再奢求妈妈能有醒来的一天，但乐观总能带来好运，这是他从江云承身上看到的生命力，他希望借此慰藉乔颜沉睡的灵魂。
　　他倒是没想到江云承会在乔颜的病房里。虽然他们的确谈过这个，苏和在郊区大学城，工作日往返时间太赶，不出意外周六日偶尔也会花在注重专业实践的社团上，探望乔颜的时间必定会减少，江云承才提出替他多跑几趟的建议，甚至直接把补习战场也搬过来。
　　反正他们说什么也不会影响到乔颜，还能给空荡荡的房间添点人气，一举两得，苏和也就同意了。
　　只是今天可不是周末，苏和提早从学校打道回府，高中可还有半天的课呢，江云承出现在这里就不应该，就算他把花瓶里的柳枝换了也没法将功折罪。
　　苏和把包放在一边，站在门口明明口吻淡然表情和善，但就是气势惊人。
　　“手上是什么？”他看着江云承的大个子委委屈屈缩在小马扎上，趴着平时用来坐的椅子当桌面，手里一叠看起来很眼熟的纸，“作业？”
　　江云承直了直腰，向后靠在乔颜的床尾，伸腿放松了一下酸痛的肌肉，懒洋洋抓着手里的纸朝苏和挥了挥。
　　“小考语文卷，纠错。”他抱怨地扭着脸，明显想再说什么，但又咽回去了。
　　“为什么逃课？”苏和一边说一边走过去，抽出了江云承的卷子，还以为又得看见多么惨不忍睹的分数，结果入眼一个龙飞凤舞的76，他刚欣慰地松开眉头，又为后面那个巨大的问号感到疑惑，“这不进步挺大，问号什么意思？”
　　这显然戳到了江云承的爆点，只见他的表情立马怒气冲冲起来，甩手就把铅笔扔了，铅笔摔在墙面上，硬生生被砸的拦腰断成了两截。
　　苏和一顿，放下卷子，担忧道：“怎么回事？”
　　“他们觉得我作弊。”江云承闷着声音答，明显压着火气，但不想迁怒苏和。
　　“作弊？”苏和诧异道，又把卷子拿起来仔细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
　　江云承看他这样，不满带点委屈地问：“你也不信我？”
　　“不是。”苏和当即否认道，把卷子整齐地叠好，“我是辅导你的人，当然能看出来你的成绩有没有问题……你和老师理论了吗？还是直接就逃课了？”
　　“……”江云承不自在地缩了缩身体，在苏和逼问的目光下塌了肩膀，“我动手了。”
　　苏和一口气噎住，扶额叹息。
　　“你揍老师了？”
　　“没，但我把办公室桌子砸烂了。”江云承心虚道，原来他才不会为这种事低头，但在苏和面前，他莫名不敢再强词夺理。
　　“……我猜你被请家长了？”半晌过后苏和才问。
　　“我哥已经去了。”江云承跟吞了苍蝇一样露出个嫌恶的表情，“他刚好在家……最近怎么老在家。”
　　最后一句是超小声的吐槽。
　　“你还抱怨起来了，我看他是怕你又随便找什么人冒充他。”苏和抱着胳膊，完全能想象到江恂头疼的表情，“月考其他成绩呢？你发这么大火，只怕不止单科被质疑了吧。”
　　江云承从鼻腔里哼了一声，从脚边抓起一把卷子甩到椅子上，林林总总涵盖了近期所有大测小测。
　　苏和一张张翻阅过去，即使有心理准备，也为江云承的进步程度惊讶不已。
　　最后得出结论：“你脑子真的挺好使。”
　　就是以前不正干，全用来发呆走神了。
　　“不管怎么样，还是要澄清。”苏和抛开心里的感叹，正色道，“你这样用暴力解决不了根本问题，还会激化矛盾，让人觉得你不服管教，那样你的努力就白费了。”
　　江云承梗着脖子道：“我努力又不是为了被他们认可。”
　　他直直对上苏和的视线，一字一顿道：“我努力的意义是你。”
　　苏和心念一动，慌忙偏过头去躲开了那道灼热目光，紧接着就意识到了自己的欲盖弥彰，又强迫自己回过头来迎上江云承的眼神。
　　“……你的家人，你自己，努力的意义有很多，厚此薄彼可不行。”
　　“虽然不用在乎别人的看法，但老师和校领导能决定你有没有参加高考的资格，如果他们给你下处分，耽误的是你，趁现在还能解释，证明给他们你有能力凭自己拿到这个成绩。”
　　“你是为自己正名，永远不需要理由，因为这是你应得的。”
　　江云承没出声，但神色间已经被说动。
　　苏和换了个更轻快的说法：“再说了，成绩造假的污名可不是你一个人担，我这个家教难辞其咎，总不能两个人就这么不明不白的被泼脏水吧。”
　　江云承立马起身点头，这就要回学校找回场子。
　　苏和一看他这茬架的劲头，不放心他自己去，连忙拽上包一块跑出去了。
　　到校门口了才想起来他又进不去十八中，跑来凑什么热闹，真是关心则乱，苏和反思一下，觉得这个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怎么自己还急了呢。
　　大概就是因为江云承那个不甘愤懑的表情戳到了他心坎里，不想让他这阵子的努力付诸东流吧。
　　“我在这里等你，进去好好说，然后好好上课，给我发个消息就行了，我再回去。”最终他说道，顺势张望了一下这条熟悉的后街，不远处一中后门安静整洁，秋日阳光正好，僻静的街巷和记忆里没什么不同。
　　他正要找个阴凉角落，躲开还在散发未消夏日余威的太阳，就被江云承拉住了手。
　　“想不想回高中逛逛？”江云承黑亮的眼睛注视着苏和，里面夹杂着一些跃跃欲试的兴奋。
　　苏和突然明白了他要干什么，把手抽回来道：“要回也是回一中，到十八中何必呢。”
　　“来嘛，打发时间而已。”江云承劝道，“反正你也没事，干等着不如看看我上课的地方。”
　　说得好像他用来睡觉的课桌多有吸引力似的。
　　苏和盯着他看了两秒，妥协道：“我怎么进去？外来人员不允许吧。”
　　“好办。”江云承立马从塞得乱七八糟的书包里抽出一件校服外套，递给苏和，“穿上。”
　　苏和又看了看他身上的夏季短袖校服，再看了看他书包里因为塞了衣服而压褶的书本，顿感嫌弃。
　　“等一下。”江云承不等苏和开口，突然皱着眉收回手，把手里那件校服翻看几眼，靠了一句，“拿错了，二扬的。”
　　苏和已经懒得纠结了，也没听清江云承在嘟囔什么，伸手要拿过来，“算了，进去就脱掉。”
　　“不行。”江云承向后抬高手躲开苏和，“不能穿他的，在这里等着，我马上回来。”
　　说完也不管苏和满脸莫名其妙的反应，扭头就跑，一秒不用就消失得干干净净。留在原地的苏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气得咬牙笑出来，还能听见门卫大爷中气十足的嚷嚷，一听就是针对公然无视校规的江云承的。
　　十八中的学生到了高三照样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没精打采地在课上糊弄事，老师自顾自读课本，也没打算认真教学，江云承进来的时候才给这个死气沉沉的班级带来一点生气。
　　“江云承！你还敢回来！现在就去办公室报到，就这次作弊和毁坏公物事件决定一下你的检讨和赔偿问题，学校会对你进行点名通报批评！”老师在讲台上骂骂咧咧，可惜江云承一个眼神就让他气焰全无。
　　宋扬还在后排打着瞌睡，突然兜头被一件校服罩住脑袋，差点喘不过气，惊醒后一边扒拉衣服一边嚷道：“草！谁他妈打扰老子睡觉！”
　　惹得一圈人嘻嘻哈哈地笑他。
　　江云承懒得说话，按住扑腾的宋扬，从他桌斗里掏出自己被拿错的校服，又在众目睽睽下就这么走了，潇洒不羁得很。
　　当他再一次风风火火经过门卫室的时候，门卫大爷见怪不怪放弃口头警示了，悠然坐在阴凉舒适的屋子里端着搪瓷缸喝茶。
　　“穿上。”江云承跑得太急还有点喘，拎着衣服面对面色不爽的苏和却抓错了重点，“昨天洗过的。”
　　见苏和还是不接，又强调：“二扬也没穿，我闻过了，没奇怪的味道。”
　　苏和的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脑海里闪过江云承抱着自己衣服狗鼻子一样闻的场景。
　　他别别扭扭地接过校服，状似无意地凑近鼻尖，果然闻到一股洗衣液的清香，当然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辣条味儿。
　　苏和挑眉看过去，江云承尴尬地偏头望墙，干巴巴道：“二扬会在桌子里放吃的。”
　　他都快放弃让苏和穿自己衣服了，心想硬扯几句门卫也能放人，没想到苏和没再多说什么，把包扔到他手里，自己把衣服抖了抖套上了，然后又把包拿回来。
　　江云承毕竟比苏和高上几厘米，也厚实几分，校服外套又都是宽大的运动款，穿在苏和身上难免有些垮，可是颜值顶着，怎么看都是街头潮牌的架势。
　　苏和把有点长的袖子捋到手腕以上，不经意摸到了袖口的一处凸起，仔细看发现是朵针绣的云朵，针脚细密图案也精巧。
　　“这朵云，很漂亮。”苏和感受着指尖细密整齐的触感，赞叹道。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