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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4 章
经过一番伴着体力劳动的打听,几个人才多多少少知道了些佟奶奶的经历。
佟家老两口老家在燕青市辖县的小村镇里,家中有四个孩子,老大老二都是女儿,老三老四则是儿子。而之所以明明家中儿女双全,老两口却远道而来在城市里谋生,过得贫困拮据,是因为四个孩子心存芥蒂彼此推脱,把赡养老人的责任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这个说钱凭什么我拿,那个说都是我在出力,又一个说房子没分到人我也不养。
亲缘寡淡,满心防备,一家人过得不像一家人,佟家二老膝下子女两双,却活得如同孤寡老人,全凭自己捡废品为生,废品站原是老家亲戚开的,后来亲戚家中另谋出路,把摊子转给了二老,凭着废品回收转卖的收益,好歹把生计维持了下来,吃穿用度节省一些,过得清贫却也不至于饿死,只是有个头疼脑热的病痛就没了办法,老年人不比年轻人,一点小毛病都会变成要命病症的前兆,而他们当然负担不起昂贵的医药费,佟老爷子也是因为这个拖垮了身体,前不久撒手人寰。
提到老伴的逝去,佟奶奶背过身躯默默垂泪,几个年轻人看着那凄凉背影,唏嘘感怀,却无能为力。
子女推脱尽孝的例子在某些报道里屡见不鲜,外人不理解,穷乡僻壤里却习以为常,一丁点利益上的纠纷都能引发分家决裂的后果,更何况某些偏僻山村重男轻女的思想还根深蒂固,姐弟之间哪有亲情,没有仇人相见的眼红场景已是不易。
佟家这方面倒还好,归根结底还是因为各家过得有好有坏,又或者之前过得好,尚能多孝敬父母一些,之后过得不好了,心里不平衡,想着怎么其他兄弟姐妹就指望自己,明明应该大家平摊才对,一来二去矛盾加剧,干脆纷纷撒手不管。
佟奶奶当然劝过,也主动提出不用太麻烦几个孩子,最早二老也不是没被好生轮流照顾过个把月,可惜好景不长,儿女四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搅得所有人不得安宁,二老不忍再看四分五裂的家,心一横坐上一周一趟的班车来了市里,沾亲戚的光找了废品厂的营生直到现在。
儿子女儿并非没来过,只是看到一院子的狗就不乐意了,想着养人还不行,还得多养十几条狗,老爹老娘这就离谱,傻子才同意,于是又扔下一沓钱走了。
狗的来历,说来也是无奈。最初只有阿瓜,也是附近的流浪狗,二老念在当初老家的黄狗老死前一生都在给家里看门,对阿瓜难免投入些怀念的感情,喂了几次就把狗留下了。没想到此后流浪狗越聚越多,拖着瘦弱不堪的畸形身体呜呜哀叫,实在叫人恻隐之心泛滥,久而久之,废品厂成了人们口中的狗场。
佟家二老压力倍增,两个人糊口尚且艰难,多了这么多张嘴,哪里养得起,可又舍不得赶走,经年日久,也送走了好些撑不住一命呜呼的狗娃子。
苏和中途问过佟奶奶二人是否去民政部门咨询过低保手续,得到的回答却令人失望,二老手脚健全,家中子女没有丧失工作能力,甚至有车有房做着生意,显然有余力赡养两位老人,根本不具备低保资格。
如此看来,要解决问题,也只有疏通佟奶奶和家中子女的关系了。
可这又哪里是江云承他们几个大孩子能轻易办到的,更何况外人不好随意掺和别人家事。
江云承和两个好兄弟愁眉苦脸蹲了一圈,苏和倒是没那么悲观,他本来跟着江云承过来,也就是为解决眼前的困境,养老的事姑且不提,狗的情况也没那么糟糕。
他低头看着三个一样支棱着短发茬的脑袋,说:“联系救助站吧,总归是个去处。”
江云承噌的抬起脑袋,马上蹿起来到佟奶奶身边给老人科普动物救助站的伟大之处。
宋扬看着眼前一条黑乎乎的短腿腊肠,想摸又害怕,问赵一刚:“你说它身上有虱子跳蚤什么的不?”
赵一刚甚是严肃地审视一番,答曰:“何止,你薅它一根狗毛往显微镜底下瞅瞅,绝对大开眼界。”
宋扬噫了一声,眼珠子滴溜溜地转,抬头朝苏和坏笑一下:“苏和,玩狗来不来?”
苏和怜悯地看着他,好像他跟周围一圈圈闻闻嗅嗅哈着气的傻狗没什么不同,话音都更加平易近人了,“你们看起来比较投缘,我就不打扰了。”
说着还往后退了一步,以表示对能让人大开眼界的狗毛的敬而远之。
赵一刚倒是不介意狗身上有多少细菌,跟瞎了只眼的沙皮狗玩得挺嗨,他拍了拍狗屁股,把狗往宋扬那边推,道:“你挖坑的时候至少别这么明目张胆,人家又不傻。”
宋扬蹲着往后蹦了两下,躲开沙皮狗横流的口水,却一屁股坐在了土里,腊肠可高兴地朝他汪汪两声,宋扬觉得连人带狗都在幸灾乐祸跟他作对。
另一边佟奶奶从江云承口中得知救助站能收容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时激动不已,拉着比自己高出不少的大小伙子一个个指着院中的狗,这个身上长了癣,那个毛里生了疮,瞎眼瘸腿几乎没个囫囵的,都是被人遗弃的残疾狗。
有的人对宠物爱护有加,也有的人对动物视如敝屣,宠物光鲜亮丽时是掌中宝,拿出去哄人炫耀,不过是个工具,宠物一旦失去价值,就轻视谩骂,无情丢弃。亦有从一开始就没做好承担一个生命责任的糊涂主人,自以为放开绳索是归还自由,殊不知只是自我感动的堂皇借口。
如果从一开始就不能给予真心,就不要标榜自己爱心可嘉,造成动物流离失所惨死街头的悲剧后还不闻不问满不在乎,更有甚者引以为豪。
江云承在来的路上对苏和讲过这番道理,苏和知道江云承外冷内热的特性,也知道他对动物的天然亲近,各种各样的原因让苏和无法对江云承因同情动物产生的愤愤不平感同身受,却能理解一个人对在乎的事物遭到不公待遇时何等愤怒,因而他的触动更多的是来自江云承本人外露的情绪。
“既然如此,明天联系市救助站吧,到那边说不定能遇到下一个愿意照顾他们的主人,健康方面也有保障。”
苏和对江云承说完,江云承立马呼叫宋扬:“二扬,你去。”
这是早就提过一嘴的事,宋扬有个表姐当初做过救助站志愿者,相对好联系一些,他也乐得干点好事,就是眼下这个时机,听起来就像苏和下了指示,江云承负责传话,他就是个跑腿的,仿佛他得听苏和安排行事一样,可太不爽了。
不爽的宋扬不爽道:“不是,这不听起来有人更有主意一点嘛,那一个电话的事,何必从我这绕弯子,直接就办成了啊!”
赵一刚满脸惨不忍睹的表情,用随手捡的废纸板扇风,叹气道:“二扬,你要别扭到啥时候啊,大姨夫还没完呢?”
宋扬眼珠子要脱框一样瞪他:“你怎么老临阵倒戈!挤兑我有瘾啊!”
天地良心!谁挤兑谁有瘾啊!
漫长寂静,只有乌鸦嚎叫划破黄昏余晖。
四个人冷不丁同时醒悟,从刚刚尴尬的气氛里面面相觑,把宋扬的浑话放到一边。
“刚刚啥玩意儿叫唤呢?”宋扬搓了搓胳膊,莫名在盛夏时节感到一阵寒意,“咋听着那么丧呢?”
苏和干巴巴地说:“嗯,乌鸦吧。”
宋扬诧异于居然是苏和接他的话,惊道:“吹呢吧,这地方哪来的乌鸦!怎么就不能是喜鹊家雀儿呢!”
赵一刚嘲他:“你们家喜鹊叫这么诡异,那你刚刚那个丧的评价凭啥安人家姓喜的头上?”
江云承木着张脸望向墙头,总结道:“是乌鸦。”
佟奶奶这时候早抄起了扫院子的大号扫把,直奔墙头挥舞轰赶,直喊晦气。
三五只乌鸦被劲风惊飞,扑楞着翅膀遁逃,空中落下几枚漆黑的羽毛。
宋扬一脸没见过世面的土鳖表情,道:“卧槽,还真是乌鸦,城市里还有这东西呢?”
赵一刚也愣愣地说:“少见,但也不是没有吧,这不就见着了?”
江云承看向一脸淡定的苏和,“你见过?”
苏和奇怪地看他一眼,理所当然道:“没有。”
江云承眼都圆了,问:“你怎么都不吃惊?”
“乌鸦而已,又不是史前灭绝物种。”苏和好笑地说,不懂为什么他们这么大惊小怪,“乌鸦以腐肉为食,你没闻见附近有股臭味儿吗?”
经这么一说,江云承动了动鼻子,果然意识到空气中有股不和谐的怪味,因为混杂在院中杂物陈腐的朽味儿和一堆狗味儿中间,很难辨别出里面那种腐坏溃烂的臭气。
“佟奶奶!”江云承两步蹿到拄着扫把歇气的老人身边,“之前病死的狗,您都怎么处理的?”
“啊?”佟奶奶没听清,江云承又重复了一遍,老人家才指了指院子里的一块地方,“都埋在院子里啦,让它们死后也有个埋骨的地方,这里还是家。”
老人家眼眶湿润,明显是有些伤感,小年轻们也为这份情深义重深感钦佩,可是这个行为真的不妥。
赵一刚欲言又止,最后劝道:“奶奶,病死的动物不能随地掩埋的,违法,万一变成传染源衍生出疫病就坏了,还是联系一下防疫部门吧。”
佟奶奶听完才知道这事儿很严重,立马点头同意,让几个孩子按规定帮忙处理。
这下好了,宋扬和赵一刚分头行动,一个咨询动物救助站一个联系卫生监督所,骑着电瓶车先走一步。江云承苏和随后告别佟奶奶,留了个联系方式后也走出这间荒凉的院子。
走在路上,时不时还能在橙红色的天空中发现几只乌黑的影子掠过。
扇动翅膀的声音降落在耳侧墙沿上,稍一抬头,就能对上乌鸦居高临下凝视的目光,嵌在鸦黑绒羽中的浑圆眼瞳映着瑰丽红霞,竟也染上一层吊诡红光,直勾勾盯着人类的眼神令人不由自主感到一阵寒意自脊椎攀爬而上,极为渗人。
江云承不自在地耸动肩膀,也嘟哝了句晦气。
苏和有些惊讶似的,说:“你居然挺迷信的?”
“老一辈都这么讲。”江云承试图解释自己挺有道理,“而且动漫里乌鸦基本都是邪恶反派图腾。”
“嗤。”苏和发出一声懒得反驳的轻笑,“都是人类揣测和艺术加工而已,当不得真。”
“你喜欢乌鸦?”江云承艰难地想象了一下苏和跟个稻草人一样浑身站满乌鸦的场景,几乎一哆嗦,而把乌鸦替换成白鸽以后,想象中的场景就合理多了。
“不讨厌就是喜欢了?”苏和反问道,“这样的逻辑本身就很没道理。”
“那你……”江云承没问完,却把困惑明明白白挂在脸上。
“很难理解吗?乌鸦出现在有腐尸的地方,也只是因为天性而已,它们不过是为了活下去在觅食,基本的生理需求。”苏和看了一眼江云承,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就跟你我都得吃饭一样。”
“而人类讨厌代表不详的有关死的地方,连带着讨厌出没在那些地方的乌鸦,然而乌鸦做错了什么呢?因为遵循本能就要被厌恶被驱赶。”
苏和漫步在夏日傍晚,沐浴在橙红的光线里,慢慢说着这些为乌鸦正名一般的话语,侧脸如瓷器精致而冷硬,让旁观跟随的江云承陡然生出交缠的渴望与怯懦,好似触碰一下,就会击碎那些坚硬又脆弱的美丽花纹。
苏和浅色的发丝簌簌抖动,风扬起他白色的衣摆,面上是无尽空茫,眼中是万里夕阳,和江云承仓皇的脸色。
他不指望江云承能够回答他。
“本能也有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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