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

作者:石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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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百态


      是个十六七岁的身材瘦削的少年。
      少年脸上、脖子上、衣服上和裤子上都是零零星星的血迹,前额头发上沾着一粒硕大的血珠,在晨风的吹动下,垂落到他的额头上,慢慢往下滑,接着和脸上的血迹串成一条歪歪扭扭的线,顺着脸颊往下滑落。
      “请救救他。”少年出声恳求道,声音嘶哑无力。
      杨挺从他拨开的路线看清里面的形势:地上躺着一个板寸头的少年,年龄和外面这个相差不大。他肚子上插着一把刀,肚子如活泉,鲜红的血液汩汩从里面流出来。
      他好像还有意识,断断续续地说:“小景……回来……求他们……是没用的。”一句话断成几次说,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无力。
      叫小景的少年泪如泉涌,没打算听他的话。他摇了摇头,半个身子趴在发动机盖上,哀声求着杨挺:“做一个好人,求求你,帮帮我们吧,请送他去医院好不好?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真的!我不骗你!我不是那种小混混。”
      杨挺回头看许慎,发现许慎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过去了了。他可能真的累坏了,外面这么大的声响都没能惊醒他。
      杨挺暗自松了一口气,刚要开车门赶走这不识好歹的小孩,有个铜铃眼壮汉过来敲了敲他的车窗:“小兄弟,这是我们内部自己的事,你不要多管闲事瞎掺和,当心把自己赔上来。”
      杨挺本就不想多管闲事:在别人的地盘上,还是乖巧些,“你可能弄错了,我下车是想赶他走呢。”
      小景充满希冀的眼光瞬间黯淡下来,可他还是在苦苦哀求,希望杨挺可以做个好人,帮帮他们。
      壮汉很欣慰杨挺的懂事:“那你就不用下来了,我这就给你提走。”
      说完他扯住小景的双腿,把他从发动机盖上拖下去,而后看清杨挺的车标车牌号后,换了脸色,一脸谄笑:“哟,新发布的奔驰产品呢,给您弄脏了,对不起!对不起!”他拽下身上穿的体恤衫,擦拭点小景留在车上的血迹。
      白色车面不耐脏,壮汉越擦越脏。
      杨挺等的不耐烦,给自己点了一只香烟,眼光飘到被人制住的小景身上,一时间思绪飘飞,想到了一些往事。
      不过那时候不是在早上,是在傍晚,那天的夕阳红过血,试图掩饰住这抹证明人类生命脆弱的色彩。
      小景被人捂着嘴巴,说不出一句连贯的话:“请……好人……”
      壮汉最终用他的衣服把白色的车盖擦拭得干干净净:“给贵人添了晦气,真对不起!”居然学做电视剧里的绅士礼节,弯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他是个粗人,对礼节一窍不通,因此做起来,怎么看怎么奇怪滑稽。“让让,快让让!”他指挥着站在街道上看戏的人,给他眼中的“贵人”开辟出一条道来。
      杨挺嗤笑一声,开车离开了这个地方。
      这车,是他表哥未婚妻的陪嫁之一,女方热情主动,早早把这车过户登记到许慎名下。
      车的价值说起来不算很珍贵,珍贵的是车牌号。
      所有的威风,都呈现在这车牌号上。
      狐假虎威,可以震慑住那群没见识的人呢。
      小景豆大的泪珠去断线的珠子,一粒粒砸在地面的血泊里,溅起一朵朵小血花,最后分不清到底是他泪掉的多,还是地面上那个少年流失掉的血多。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警察来了。”
      这句话比毒气还灵,乌压压看戏的人顿时散的干干净净,生怕自己成为证人中的一个,最后被打上犯罪嫌疑人的标签。
      铜铃眼的壮汉明显是罪魁祸首,但他丝毫不忌惮,反而大大方方和穿上制服的警察搭肩:“阿松兄弟,你哥我没犯事,就是教育自己不听话的手下而已。”
      阿松皱着眉指向躺在血泊中的人问:“没犯事?那他是什么情况?”那人出气多吸气少,一看就撑不过多长时间。
      壮汉哈哈一笑,好像根本没把人命当一回事:“阿松,你不懂,这小子是黑户,偷了我的钱就想跑,我这不教育一下,谁知道下手重了。”
      黑户是重点。
      阿松上前踢了踢躺在地上的少年,说:“那他妈还有人大惊小怪报警!下次抓住他不定个扰乱治安罪,对不起老子往下泄的火气!老子在局里玩妞正得劲呢,草!”又给了地上的少年几脚。
      小景知道警察和这群人是一伙的,知道自己求他也没用,只一味伤心哭着。
      现在只能怪他们这群人命不好,命贱如蝼蚁,谁都可以踩上一脚。遇到脾气大的,还会特地用脚碾。
      “是是是,是哥的错,没有拦住那个报警的逼崽子。走,兄弟,老哥请你喝一杯去!”
      小混混的一部分收入,是要进制服口袋的。
      狼狈为奸,为虎作伥,分不清谁扮演什么角色。
      刚刚还挤的熙熙攘攘如同菜市场的街道,随着阿松这最后一批人离开,冷清如月球背面。
      那个铜铃眼汉子最后往小景方向这里一瞪,“今儿个就放过你们了。”
      他这是不打算追究“偷盗”行为了。
      多么大方啊!
      “小……景。”
      小景蹲下去抱住他:“平安,你再忍一忍,我一定会找到人帮我们的。你一定会平平安安活下来!”
      平安虚弱一笑,无力地摆手:“不用了小景,你我都知道这是不可能。他们害怕鲜血,怕会惹事。你耳朵凑近些,我有话跟你说。”他忍着巨痛,用沾满鲜血的双手搂上小景的脖子,想要在死亡前给这个目前活着的好友一些忠告。
      小景抹着泪,抽噎着把耳朵凑过去:“你说,慢点说,说快了你会痛。”
      “好好活下去,不要为任何人活下去,只为你自己。”
      “嗯。”
      “小景,你知道为什么蝼蚁这么脆弱吗?”平安虚虚地将手伸向天空,像是温柔地触摸它。
      “不知道。”
      “因为它们数量太多又太脆弱,它们被人毁了不会有人发现,因此可以成为别人随随便便用来发泄的工具。他们害怕光明,害怕太阳,因为光明会刺痛他们空洞的双眼,太阳会炙烤他们最柔嫩的腐烂部位。我到现在还不明白,为什么我明明生活在阳光下,却从来没有见过光明。”他忍着极大的痛楚,说出了一大段话。
      “平安,你别说了,我要出去,给你找救援。”
      平安拉着他的手,头在他手上滚了滚:“我都是一个要死的人了,你就让我好好说完心里的话,好不好?”
      他因失血过多,脸上开始呈青灰色的白,以前红润的双唇被死神抹上白色的标记:就算小景最后成功找到救援,他也活不了了。
      几年前的悲剧,因为他的无能,居然重演了一次。
      为什么蝼蚁那么脆弱?
      因为他有个从来就不被白台承认的身份啊,他是黑户。
      无父无母,死了不仅没人关心。还会被人嫌弃占用过多的土地资源。再多个几年,他将彻底被世界遗忘。
      “你还记得白哥哥呢?我马上就会下去陪他。听说死了的人,过了奈何桥,喝上一碗孟婆汤,就会丢失今生今世的记忆。五六年了,希望我下去他对我一如既往地温暖。小景,请原谅我无法再陪你走下去。”
      那个笑得很温暖的大男孩同他们一样,是个孤儿,小时候过了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有过父母,有名有姓。
      “你叫什么?”
      平安胆子小,遇事只会躲在小景身后,怯怯看向来者。
      “我叫小景,他叫平安。”小景从他手中接过两个馒头,把大的那只递给身后的平安。
      平安却抢走小景接到手上的另一个馒头。
      记不清是从哪个雨夜开始,他们相依为命。
      来人嘴角含笑,注意到他们的互动,说:“听起来都是不错的名字。那你姓什么?他又姓什么?”
      “我们是孤儿,是黑户,只有名没有姓。”小小的年纪,竟然能区别自己与普通人的异常。
      “唔,那我可以给你们选个姓吗?”
      两个个头还不到一米的柔弱孩子听此双眼发亮:“真的吗?”
      “嗯,在清河市生活,你叫平安,那‘姚’姓怎么样?旁边是好兆头的兆,姚平安。”他边说边在地上写给他们看,“小景的话,就姓白好不好?白天的白,最纯洁的一个姓。白小景,好听。”
      两人齐齐答应:“好!”
      “偷偷告诉你们,我就姓白哦。知道我给你们选姓用来干什么?就是说,你们以后都得跟着我混了哈哈哈。”说完又赶紧正色道,“骗你们的。我就希望,像我们这群被世界遗忘的人,终有一天,可以走出阴暗的角落,用那么一点萤火,点亮我们周围的环境。”
      白哥比他们幸运得多,虽是孤儿,好歹有个姑姑养着他。书念的好,说出的话也是一套一套的,是他们听不懂的话。
      白哥一直笑着,哪怕在他很悲伤的时候也是笑着的,直到在他最后的黑白照上,他也是笑着的。
      他说,如果对生活露笑脸,那么生活在对你下手的时候,会轻一点。
      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
      “人间很美好,只是白哥和我都不打算再来。”因为他们的运气在这辈子就耗尽了,剩余值承担不起再来一次。
      小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但要我说,我真希望自己可以好好地活下去,看着这世道慢慢变好,看着你慢慢变强,可以保护自己。但对于蝼蚁来说,还是太累。小景,抱我紧一点,我好困好冷。啊,肚子一点都不痛了呢……”他像是真的累极,慢慢合上沉重的眼皮。
      小景嘶吼:“不!平安,你不要睡过去!我这就去找人!一定会有人帮我们,一定会有!”
      他脱下衣服,把它卷成一团塞住那个血洞,看着少得可怜的血浸湿衣服,他欣慰地笑了:“平安,我就说嘛,你肯定是在和我开玩笑,想要吓唬我,哪有人流个血就困了冷了?我偏不遂你愿。我就坐在这里等你醒过来,我看你能装多久!”
      他明白,平安永远不会醒过来了,正如他们最喜爱的白哥哥,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和平的“乱世”中,平民的生命说起来,还比不过某些权贵家的宠物值钱。
      狭窄的巷子拐出去,大奔驰上马路,西北方有个巨大的荧屏,此刻正播放着关于清河市市长曾阳的采访片段。
      记者:“曾市长,据上半年清河市年度报告显示,我市市民的生活成本不断上升,请问议会会做出怎样的决定?”
      曾阳:“这个话题我们还在紧密筹备中,下周就会出相关报告,到时候会在白台公务系统和清河日报登出,如果有必要的话,我相信到时候会举行发布会。请支持我的群众相信,白台是为大众服务的。生活成本是有那么一点点的增加,但你们的工资是不是都增长了?”(笑)
      记者:“那请问市长对下一届的换选怎么看?”
      ……
      杨挺对政治话题不感兴趣,当下最重要的是许慎的订婚,要是他迟到那么一小会,他姑铁定撕了他。
      清河市是一个三线城市,完全是其他犯罪城市的一个典型代表:“色|情、欺凌、凶杀等这些罪恶,在下层和中层横行,上层反而是真正的平和。在清河市这样一个市场预期萎靡,经济长期不发达的地区,那些游走在犯罪边缘的行当反而欣欣向荣。”
      换句话说,红绿钞票都是靠人命换来的,用无名小卒健全的躯体或者寿命换来的钱,很划算。
      毕竟基数一多,就廉价了。
      以小换大,这波不亏。
      杨挺把车停在会场外面,叫醒了许慎。
      “到了?”许慎刚醒,说话时夹着一点鼻音。他脸色总算红润了些,但眼中的红血丝仍然没有消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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