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

　　这天晚自习下课，林叙在教室故意多留了一会，因为他知道程之翼一般不会一下课就回家，而是习惯等人走得差不多了再慢慢地回去。他喜欢晚上，不喜欢日头太盛的白天；他喜欢安静，不喜欢人头攒动的拥挤时分。
　　林叙想，自从他回了学校再加上之前在北京的两个星期，我已经快一个月没有和他说话了。现在凑上去，应该不过分吧？我没有想干什么，我没有很想他。我只是觉得有必要象征性地维持一下我们的关系。
　　这场偶遇也的确制造得很巧妙，林叙刚从教室后门出来走到楼梯口，程之翼就从楼上下来了，时机把握得刚刚好。
　　“哟。”林叙冲他打了声招呼。
　　程之翼有点错愕，显然没有料到这个时间居然会碰到林叙。
　　“你怎么还在学校？”他脱口问出之后就后悔了。
　　“哈哈，我说睡过头了你信吗？”林叙的演技倒是炉火纯青，看起来真的是一副没睡醒的懵懂模样。
　　程之翼笑了一声，“像是你会做的事。”
　　“你呢？每天都这么晚回去？”
　　“是啊，晚一点人少。”
　　“嗯，像是你会做的事。”
　　两人相视一笑。然后陷入了片刻的沉默。
　　程之翼已经有两个星期没有见到林叙了，再次见到他说不上是个什么心情，像是松了一口，又像是吊起一口气，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哽在喉头。
　　“你……”
　　“那个……”
　　他们同时开口。
　　“你先说。”程之翼很自然地谦让。
　　“嗯，恭喜你竞赛获奖。不愧是学霸。”林叙说，“学校昨天终于把红榜张出来了。”
　　“谢谢。”
　　“这是不是可以有报送资格啊？”
　　“还差一些，明年还得继续参加，看到时候的成绩吧。”
　　“你肯定没问题啊。”林叙相当笃定。
　　程之翼看了他一眼，“我已经和家里讨论过了，还是决定按照我自己的想法来选专业，他们都支持我。”
　　“嗯，那就好。我一直都觉得程叔和李教授特别开明，他们当然会尊重你。”
　　“老叙……”
　　“我吗？”林叙还是知道他想问什么，“我虽然懒得得搞学习，但是最近有人奉我们老班的命令逼着我，简直太可怕了。就是我们班为数不多的成绩还算过得去的那位，结果上次月考他自己翻车了。我觉得可能是被我烦的。”
　　“谁呀，太惨了吧。”程之翼知道他在抛话梗。
　　“就是我们数学课代表啊，叫邹然，就个子小小的那个，有印象吗？”林叙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唉，还是忍不住解释了。
　　怎么会没有印象呢？
　　“嗯？好像有点印象吧，是不是还戴眼镜？”
　　“对对对，就是他。”林叙故意神秘一笑，压低声音“你知道吗？特别神奇，我们班好多人以为我在和他搞对象。哈哈哈，其实并没有。”
　　没有吗？
　　“为什么大家会这么以为？”程之翼觉得自己吊起的那口气终于松下去了。
　　“嗯，大概我最近和他走得近吧。”但是林叙不知道接下去该怎么解释了，走得近就会有绯闻吗？太扯了吧。
　　“你啊，真是桃花运好得异常。”程之翼很体贴地没有深究，反倒是开始打趣他了。
　　林叙苦笑了一下，“连你也知道了啊？”
　　“我当然知道啊，我就撞见过两回你的告白现场。”程之翼想，真的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
　　“是吗？”林叙倒是很惊讶，“什么时候的事啊？我只记得我看到过你一次啊，把我吓得半死，还以为这下完蛋，要记过了。”
　　“你说这个学期刚开学那会儿？”
　　“对呀，还有什么时候啊？”
　　“嗯，高一的时候吧。也是在小树林见过。”当时程之翼看了一眼就走开了。
　　林叙想，这下真的尴尬了，相当尴尬。
　　“以前初中的时候怎么没见有女孩喜欢你？”程之翼被他脸上不自在的神情逗乐了。
　　林叙快速切换了悲愤的表情，“喂，我初中身高比现在至少少了20厘米，体重还和现在一样，你说会有姑娘喜欢球形的我吗？”
　　“我觉得还挺可爱的啊，看着你就特别下饭。”程之翼逗他，林叙其实很介意自己曾经是个小胖子的事实。虽然很介意，但也从来没有停止过追逐美食的脚步。
　　“可爱个鬼。”
　　“哈哈。”
　　看吧，这人相当过分，不仅知道我所有的糗事，还热衷于拿出来鞭尸。到底哪点好了？换个人喜欢好了。林叙想。找个温柔体贴的多好。
　　“上去吧，拜拜。”程之翼送他到楼下。
　　“拜拜。”林叙上了楼梯，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一眼，程之翼还在原地，双手插在宽大的校服裤兜里，站着的姿势是放松的。见他回头，又扯唇笑了一下，微微抬了一下下巴示意他上去。
　　路灯的光是暖黄的，程之翼喜欢晚上是有道理的，夜色和灯光会把人渲染得美好非常。一眼望去，就会不小心陷入其中，忘了呼吸。林叙想，像极了一副画，画中神态悠然的少年，是在我脑海里碾过千遍的人，是已然成为习惯的人，这叫人如何拿得起放得下呢？
　　林叙打开上了锁的壁柜，从里面拿出一叠厚厚的画纸。最上面那张画的是侧躺在草地上的程之翼，发丝稍乱，眼皮微阖，嘴角带笑，像是下一秒就会用哑哑的嗓音说，“抓到你偷看了”。他看了一眼自己手中刚刚完成的这幅画，背景用了浓重的墨蓝色表达黑夜，留程之翼一人站在灯光里，又像是程之翼一人在黑夜里发着光。他把画压在那叠画的最上面，把柜子锁了起来。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程之翼，是他秘而不可宣的心事。

　　程之翼难得拥有了一场混乱的睡眠。
　　他的睡眠质量一直很好，往往是沉沉的无梦到天亮。就连前段时间被莫名其妙的烦躁情绪搅扰得不得安宁的时候，他也可以在睡眠中得到解脱。今晚却不知道怎么回事，混混沌沌地颠倒了好几场梦。
　　一会儿是在教室里，自己在埋头刷题，身边坐着的人不是陈埃而是林叙，他咋咋呼呼地说个不停，“哇，翼兄你好厉害呀”“翼兄，学霸果然就是不一样”“翼兄，你教我好不好”“哎呀，算了，我出去玩咯”。程之翼想留住他，想说“来吧，我教你”，可转眼人就不见了。
　　一会儿是在二楼那个阴暗的厕所里，林叙嘴里叼着烟凑过去向另一个面目模糊的人借火，程之翼听到自己说出了一直以来想说的话，“你不要这样了，我很心疼。”林叙怔怔地看着他，旋即又笑了，说，“翼兄，你怎么和我妈似的。不，你比我妈还好，我妈不会心疼我。”他看到林叙的眼眶红了。于是，他顿时更加揪心，甚至大步走上去想把他揽进怀里。可林叙又不见了，他扑了空。
　　一会儿又是林叙在操场上蹦跶，和他的一群兄弟们一起抢着球，汗水打湿了额前的刘海，他干脆一把撩了上去，又张扬又帅气。程之翼犹豫了一下，还是迈着脚步过去了。林叙一看见他就笑开了，甚至笑出了唇边浅浅的梨涡，嗯，这个梨涡只有他非常开心的时候才会明显，真是久违了。程之翼突然觉得自己的心情也跟着飞扬起来。他看着林叙来了一个漂亮的上篮，然后就向自己跑来。程之翼突然觉得，此刻只有张开双手拥抱他才是合理的。但他没能付出一个拥抱，林叙还是消失了。
　　接着是一团混乱的场景切换，也许是他们小时候常常一起玩过的地方吧。那时的林叙虽然圆滚滚的，但也相当灵活，爬上爬下，窜来窜去不在话下。那时候真好，林叙还是个没心没肺的皮孩子，没什么心事，也傻乎乎地什么也不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还不忘和自己分享一些奇奇怪怪的见闻和想法。怪天真可爱的。
　　然后，恍然间又回到了现在。程之翼看见林叙牵着谁的手，亲密地走在前面，时不时低下头去和那人说话，相当的温柔、相当的生动，也相当的幸福。程之翼已经意识到自己在梦里了，于是大胆的走上去，想看看那人到底是谁。原来是邹然。为什么是邹然？有那么多追求林叙的女孩，为什么偏偏是邹然？程之翼就问，“你不是说没有和他在一起吗？”林叙没有说话，像是没有看见程之翼。他伸出手去摸邹然的发顶，而后又顺着鬓角滑下来捏了捏邹然的耳垂。邹然仰起头看他，林叙就停下脚步和他对视几秒，然后了然一笑，慢慢俯下身去。
　　程之翼惊醒了。
　　他想，还好我醒得快，不然他俩就要亲上了，那可就太气人了。程之翼按亮手机屏幕，才凌晨4点不到。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梦啊。梦境是混乱的，但身在其中的感受倒是极其真实。程之翼到现在还可以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很快，被突如其来的接吻预热场景给吓的。他想，我果然还是很介意邹然和林叙的关系。
　　区区一个林叙，如今不仅霸占了他的注意力、他的心情，甚至开始了对他梦境的攻城略地。
　　程之翼翻了个身又入睡了，接下去的又是纷乱的梦，场景切换像技艺拙劣的电影，以至于这一段的梦境里到底有什么他醒来时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程之翼，你怎么了，今天晚了这么多。”程之翼的妈妈叩了叩他的房门问道。
　　“我没事，睡过头了。”程之翼此刻还有点懵，拿着自己的袜子发呆。
　　“快出来吃早饭。”
　　“好。”
　　等程之翼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整理好自己的状态了，一脸云淡风轻。
　　“你难得起晚，吃个鸡蛋纪念一下。”程之翼妈妈递给他一个剥了壳的鸡蛋。
　　“李教授你别逗他，问问他怎么了。”程爸爸抖了抖手里的吐司片。
　　“对啊，你怎么了，昨晚熬夜了？”程妈妈接过茬。
　　“嗯，熬了一会儿，想明白了才睡的。”程之翼没多说，埋头吃鸡蛋。
　　“我马上就出门了，要搭我的车过去吗？”
　　“我没事，你先走吧，这个时间往我学校那边去会堵车的。”程之翼端起牛奶喝了一口。
　　“好，那我走咯。”
　　“拜拜。”
　　就剩下程爸和程之翼了。两人都在安静地对付早餐。
　　“爸，你今天休假？”
　　“嗯，难得休假，还被你妈大早叫起来吃饭。”
　　“她都做好了，不吃白不吃啊。”
　　“是啊，所以我特别听话地起来了。”
　　“我吃完了，先走了。”
　　“好。”
　　程之翼虽然比平时晚起了20分钟左右，但也不至于迟到。他总是习惯很早到学校，也是因为早一点人少。而现在正好赶上大波学生涌入学校的高峰期，程之翼一眼就看见了林叙。他正和一个高个子男生边走边聊得欢快。仔细一看，原来是校篮队的肖博安，他倒也常和林叙有来往，至少他俩在经常在一起打球。程之翼发现自己有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放心什么？放心对方是肖博安？是那个长得挺帅、已经不知道换了几个女朋友的肖博安？放心至少这样的人不会和林叙有什么奇怪的传闻？这也未免太傻了吧。程之翼，你最近智商下降得有点严重吧。为什么会有这种奇怪的占有欲，你是小学女生吗？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也应该是你最好的朋友？程之翼嘲笑自己的幼稚心理。
　　林叙显然也看见他了，和肖博安说了一句道别就向他走过来，脸上挂着的笑容和昨晚梦里的很像，但是看不见梨涡。“你怎么还在外面？”
　　“今天来得有点晚了。”
　　“不是吧？你？睡过头了？”林叙觉得不可思议，他从小对“早起的鸟儿有虫吃”这句话深信不疑就是因为程之翼。因为程之翼总是起得很早，到学校也很早，一到学校就开始有计划的干自己的事情，极度自律，抹杀一切爱玩懒散的天性。
　　“嗯，昨晚试着熬了一下夜，发现并不适合我。”程之翼没打算告诉林叙实话，这个搅扰他睡眠的真正罪魁祸首。
　　“啧啧啧，果然我们不一样。”林叙感叹，“你和我们年轻人不一样。”
　　程之翼嗤笑了一声，“你明明没比我小几个月。”
　　“小四个月也是小，就是比你年轻，我的老哥哥。”
　　程之翼有时候对他的词汇感到震惊，老哥哥是什么鬼？水浒传吗？

　　“哟，你可终于来了，我还以为你忘了今天要上课了呢。”陈埃从英语书里探出头来。
　　“今天你是第四个表达同样疑问的人。我晚点来学校很奇怪吗？”程之翼一边整理自己的课本一边说。
　　“奇怪倒是不奇怪，不过事出反常必有妖嘛。我就是好奇。”陈埃笑嘻嘻地看着他。
　　程之翼特别害怕她这种表情，以前还好，他觉得自己坦坦荡荡的，没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但是最近不一样，他心里有鬼了，有一些他自己也想不明白，本能想捂住不被人发现的东西了。
　　曾经也有人问过他，说，程之翼你和陈埃在一起了？
　　他想，当然不可能。陈埃的确是个聪明漂亮的姑娘，性格也大方可爱。但是，她太聪明、太敏锐了，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的，我怕她还来不及。陈埃当然也不可能看得上我，她觉得我太闷、太无趣，顶多把我当成一个调侃对象吧。
　　陈埃的确是这么想的，认识这么久，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程之翼当然好，只是太好了，有点像个假人了。不够生动。
　　只是最近的程之翼好像有点不一样了，有什么藏在他心里的东西浮出来了。陈埃明显可以感觉到他的状态变了，他在克制什么，但是效果似乎不好。因此整个人显得有点焦躁？好像也不对，总之不是心如止水的样子了。这样的程之翼倒是变得鲜活起来了。
　　“收起你的好奇心吧，好好学习不行吗？”程之翼吐槽。
　　“我有好好学习啊，这不是考不过你，所以换一种战术，”陈埃笑得狡猾，“企图干扰你，从内部击垮敌人防线。”
　　“哈哈哈。”他干笑几声。
　　我才不会被轻易打倒，你想都不要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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