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稿2（且向樽前惜欢笑）

　　暮烟睡了足足五日有余，在第六天夕阳斜照时才悠悠转醒。只是还没睁眼就听到一道犹如魔音灌耳的惊呼声，暮烟皱眉叹了叹气，缓缓坐起。
　　只听她一路大叫着“动了动了！”引了一大堆人进来。
　　暮凌一把抱住暮烟，双手激动地颤抖着，“醒了醒了，烟儿你总算醒了！”
　　暮烟被他紧紧抱着动弹不得，半晌才抬起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虚弱地说道：“阿爹，你稍稍松一松，我这瘦弱的身子骨可禁不起折腾。”
　　“好，好。”暮凌松开暮烟，有些手足无措。暮烟握住暮凌的手，轻轻拍了拍，嫣然一笑。
　　“阿娘。”暮烟朝黎芷点点头，环顾一圈后问道：“沈沉呢？”
　　气氛陡然一凝。
　　自那日从山居别苑回来后，便再没人见过他。不仅是雁樾楼，就连平日里常在侯府周围卖东西的小贩也不见了，所有和沈沉有关的一切仿佛都人间蒸发了。
　　随之而来的还有几个坏消息：苏巧和陆泽先后失踪，暮楚边境又开始动荡起来，永明帝重新起用暮谨，而各地也传出灵序宫强征江湖税的消息来，一时间处处鸡飞狗跳，乱成一团。
　　不知是谁放出寒王就是虢国皇子的消息，正值两军交战，暮楚连连败退，于是便有人将这次战祸算在了沈沉头上，群臣接连上书，要求严惩于他。
　　而虢国那边对沈沉这些年一力主和也颇为不满，便借此机会与他划清了界限，沈沉一夜之间从他们敬仰的世外高人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罪人。
　　更有甚者，在听说沈沉统领灵序宫三宫之一的晦息后，便将那些死于灵序宫手下之人的亲眷都集结起来，成立了个正义盟，一同商议要如何对付他。
　　讨伐之声愈演愈烈，最后竟连官府也开始插手其中。
　　这天下之大，竟容不下一个沈沉。
　　在场诸人的表情中有叹息，有同情，有疑惑，也有坚信不移。
　　先前叫叫嚷嚷的那个小姑娘坐到她身前，笑嘻嘻地道：“姑娘要找我家公子？”
　　暮烟移过眼看着她，觉得她有些面熟。
　　“我们之前见过的，在大街上，你还撞了我家二公子呢。”
　　是她？
　　“是沈骅让你来的？”
　　那小姑娘却摇摇头：“不，是公子让我来的。他说只要告诉你我的名字，你一定会留下我的。”
　　暮烟惊呼道：“你难道是……流萤？”
　　小姑娘笑着点了点头。
　　暮烟记得冷清秋说过，在晴雨知道自己的身世后，沈沉便送了她这个小丫头，她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算得上是她的心腹了。
　　“他有没有让你给我带什么话？”
　　流萤又摇了摇头。
　　“公子只是嘱咐我，一定不能让你去大漠，还有一定不要相信让你去大漠的人。”
　　暮烟听到这里，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句话玄商也曾说过，如今沈沉又再三强调，莫非其中有什么玄机不成？
　　想到这里，暮烟便侧身下了床，随手拿了件长袍就往门外走去。
　　只是现在外面流言纷飞，暮烟这样相信沈沉，连他送来的人都不作防备，若是听说了那些事，怕是要惹出乱子来。
　　黎芷一把拉住暮烟，声音有些冷硬：“你去哪？”
　　“我去灵岩寺后山。”暮烟以为黎芷是担心她的伤势，便也没有多想，“我有些事要问玄商，去去就回。”
　　“他走了。”
　　“什么？”
　　暮烟回头看着黎芷，心底的不安越来越盛。
　　“陆泽失踪了。了觉大师让他带着昙华寺弟子去找了，现在还没回来。”
　　黎芷看了她一眼，沉声道：“巧儿也失踪了，你姑姑和苏陌也已经去找了。还有……”
　　“还有什么，阿娘？”
　　黎芷清清冷冷道：“司空远死了。那日你出来后暗室忽然爆炸，大火将那里都烧塌了。你师傅进去找过了……”
　　接下来的话暮烟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暮烟有生以来终于体会了一把什么叫做晴天霹雳。
　　本来她想着，替身就替身吧，等风头过去了，她就好好跟着沈沉学一学怎么管雁樾楼，再加上她手中的凤鸾玉佩，再怎么也能替他分担一些。
　　她想着给陆泽和苏巧做个媒，好让他们少走些弯路，早一点成亲，也可以请沈沉和司空远来喝一杯喜酒。
　　她想着冷凝霜也是个为情所困的可怜人，等她把和司空远之间的误会解除了，自己还是可以叫她一声师嫂的，他们也能和和美美地过日子。
　　可现在仿佛什么都来不及了。
　　“阿娘，你可认识南疆那边的人？”
　　黎芷思索一阵后摇了摇头：“不认识。之前我和你爹想过要去替你求金蚕蛊，但被沈沉阻拦了。”
　　“师弟和巧儿在南疆。”暮烟一一盘算着记忆中有用的消息，右手指尖不自觉地轻叩着，“现在是七月初四，还有十天时间。”
　　细细算来，纵然记忆中陆泽去南疆的时日或许对不上，但南疆巫族七月十四的大祭典却是不会变化的。
　　黎芷没有多问，只是让人去请了晴雨，同她兵分两路联络在外奔波寻人的陆羽和暮雪等人。
　　暮烟也因此得了个空，带着流萤去往山居别苑祭拜司空远。
　　她这个师兄天生一副好相貌，又聪慧过人，还是这世间少有的练武奇才。不过才十几岁的年纪，就凭借一身出神入化的轻功名扬天下，只是骤然英年早逝，让人十分唏嘘。
　　司空远之死扑朔迷离，连黎芷都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这其中缘由恐怕也只有沈沉知道了。
　　暮烟在后院梨花树下给他立了个衣冠冢，又将流萤打发回府，自己一个人坐在旁边同那碑絮絮叨叨。
　　木碑上只刻了司空远三个字，实在是因她不知自己到底该以什么身份来面对他。冷清秋说司空远虽然做了些错事，但最后也是为了救她才死的，却没说是什么事。
　　也许是伤心得多了，暮烟才渐渐变得麻木。又或许是因为她根本不相信司空远会死，觉得至少也不该是现在。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相伴相行多年，如今他尸骨无存，暮烟纵然悲痛万分，但眼下最重要的是查明他的死因，而不是一味地伤春悲秋。
　　话虽如此，待到流萤找到暮烟时，她早已醉倒在墓前，眼睛都哭肿了。
　　这种事旁人劝不得，也说不动。
　　流萤扶起暮烟，夺过她手中酒坛，将酒尽数倒在地上，方才开口说道：“你姑姑和师傅大约已经收到消息赶往南疆了，你若再这样下去，还怎么替他报仇雪恨？”
　　暮烟将头靠在她肩上，轻声道：“我知道。来年梨花开时，你同我一道回来看他吧。”
　　暮凌虽与永明帝撕破脸，但暮楚被三国联攻，他昔日手下的将领也纷纷来信请他回去，他实在不能再装作不知。
　　是以这日倾府出动时，黎芷轻装上阵带着她们一路向南，而暮凌则一身重甲，策马向北。
　　虽背道而驰，却殊途同归。
　　秋风瑟瑟，夜里鬼影憧憧。
　　陆泽自追着十里巷那帮人来到南疆，已过了半月有余，却仍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南疆虫蚁众多，毒瘴弥漫，好在苏巧之前送了他一个秘制药囊，一般的蛊虫暂时奈何不了他。
　　只是此处人烟罕至，对于那些野兽来说，他这个入侵者只是一顿不太丰盛的午餐，再加上他来时一心想救人，并未做足准备，在这更加寸步难行。
　　残败的屋顶间倾泻下皎洁的月光，打在地上，像大雨般嘲笑着荒唐。忽然倒了一半的庙墙外亮起了一圈火把，人群簇拥中走出一个身穿红纱衣的曼妙女子，一双闪耀着万千星河的眼睁得大大的，看起来十分欣喜。
　　她用不太熟练的暮楚话问道：“你，中原人？认识暮谨将军吗？”
　　陆泽此时又累又饿，头晕眼花，恍惚间只听到她提到暮谨，便接道：“认识。”随后就晕了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想着这中原人可真是不禁吓，只来了个祭司就害怕成这样，要是圣女来了，还不把他吓死。
　　正当众人要将他带走时，一柄长剑破空而来。为首的女子怒目圆睁，抽出腰间的黑色长鞭一甩，缠上了剑柄。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打了个照面，双双惊呼出声：“是你！”
　　那个长发飘飘的白衣少年，正是黎芷口中早已葬身火海的司空远。
　　“鹿怀儿？你怎么在这里？”
　　鹿怀儿一看众人神色，忙解释道：“这个也不是我看上的男人，只是一个朋友！”
　　“你不是回西凉了吗？”
　　“没有，我看到他往这边来了，就跟过来看看。他是暮谨将军的朋友，我要带他回去。”鹿怀儿认真地看着司空远，“你也是他的朋友，跟我走吧。”
　　司空远看到她的眼，忽然晃了晃神。
　　曾经也有过一双纯净无暇的眼睛这样看着他，只是这双眼的主人被他弄丢了，那双眼中不再有山川四海，不再有灼灼花开，而那个人，也不会再对他笑了。
　　“司空远，在想什么？”鹿怀儿将鞭子缠回腰间，歪头问道：“暮谨将军说，一个人变得呆呆的，是因为在思念另一个人。你在思念谁？”
　　“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司空远将陆泽放到背上，轻轻笑了笑，“走吧，再等下我师弟就被冻死了。”
　　鹿怀儿连忙抱了一块虎皮盖在陆泽身上，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不知道他怕冷。”
　　晚风渐起，司空远散乱的长发也被吹得四下纷飞。
　　鹿怀儿本想问他要不要让人换他背陆泽，一转头却看到他耳后有一大块血肉模糊的伤疤。
　　“你耳朵后面怎么了？”
　　鹿怀儿拉起覆在上面的发丝，那疤就这样露了出来，在火光和月色中显得格外瘆人。
　　司空远却连头也没抬：“被火器炸伤了。”
　　“那要赶快找大夫看呀。”鹿怀儿双手交叠覆在胸前，低声喃喃念了几道祈佑咒文。
　　司空远只隐隐觉得有些声音，却听不大清楚：“你刚才说什么？”
　　鹿怀儿疑惑地看着他，口中又念了一遍咒文。
　　司空远只得转过身来，将另一只耳朵对着她的方向，这才听清她的声音。
　　“你，变成聋的了？”
　　“嗯。”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笑道，“还好捡回来一条命，只是聋了一只耳，不亏。”
　　鹿怀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将他们带到一处院落后便急急忙忙地去找巫医了。
　　四下寂静，司空远想起那日暗室中的情景，仍然心有余悸。冷凝霜在他面前向来柔弱不堪，但那日她脸上的决绝和恨意却让人望而生畏。
　　她要他陪着她一起死，原本他是出不去的，谁知那墙后来却忽然倒了，先前抱着暮烟出去的那个半□着上身的男人走了进来，将他从火海中救了出去。
　　他还记得那男人五官分明的脸，记得他看着他时恼怒而又悲悯的眼神。
　　他说：“你若和灵序宫同流合污，日后一定会后悔。”
　　他说：“如果我不在了，你要好好护着暮烟，一定不能让她去大漠。”
　　字字句句，如同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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