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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天沧海远
寺外云海翻涌,旭日初升,一片祥和飘渺。
玄商静静坐在崖边,手中缓缓转动着菩提佛珠,金色阳光光扑面而来,在熙风中格外沉静。
他看着太阳从前方一点点升起,又渐渐落在身后,看着月色皎洁,最终又渐渐沉寂。
“你冷不冷?”
暮烟的声音突然在他背后响起,玄商微微偏了偏头,看向她道:“还好。你怎么出来了?”
暮烟注意到他话语里的随意,却并不觉得冒犯。她慢慢挪到玄商旁边的石头上坐下,将手上白色披风递给他,笑道:“我见到传闻中的玲珑阁主啦,他还帮我把忘忧铃给找了回来。小师父,你认识他吗?”
玄商下意识地道:“怎么坐到这里来了?”
暮烟道:“怎么啦?”
玄商这才意识到自己与暮烟之间太过亲近,猛地站了起来,连着退了几步,道:“此处风大,姑娘还是回去休息吧。”
“那好。”暮烟战战兢兢地离开崖边,提起灯笼朝玄商笑道,“夜深路陡,师父请跟在我身后,有这灯照着,就不会摔倒了。”
玄商感觉心里有什么在渐渐融化。
一个人修行的这些年,他总是老僧入定般独自看着眼前的日升月落,他爱热闹,爱坐在山上听一听风声,俯下身去闻一闻花香。
但他唯独没有想过,夜里除了晚风,还可以有另一个人的声音陪着他。
暮烟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话也多了起来。
“师父,这里春天会有花开吗?”
“有。”
“都有什么花呢?”
“梨花,海棠,杏花,玉兰,火棘,锦带,很多。”
“都是师父自己种的吗?”
“梨花和海棠是。”
“师父平日里都做什么呢?”
“打坐参禅,种些东西,或者烧瓷沏茶。”
“师父经常下山吗?”
“没有。”
“师父一个人住在这吗?”
“是。”
……
暮烟脚下忽然一顿,玄商抬头看去,竟已到了寺前。
“若是能一直呆在这就好了。”暮烟低低叹道,“什么也不用想,每天做些自己喜欢的事。”
玄商摇了摇头,道:“山中岁月漫长,姑娘与佛无缘。”
暮烟回头看了他一眼。
玄商继续道:“姑娘尘缘未了,修不得佛法。”
两人静静立在寺前,暮烟低头沉默着,过了片刻才抬眸道:“师父说的是。”
玄商微微颔首示意,径直走向了另一处院落。
暮烟将灯笼放在一旁,席地而坐,听着檐角的风铃叮当作响,不知不觉间,泪又悄悄滑落。
山中岁月漫长,山外青山白云,如今于她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她只是觉得委屈。青梅竹马,年少情深,终究什么也逃不过去。
她还记得司空远每年夏三会时都会给她抢头彩,记得他每次出去执行任务之前都会偷偷翻墙来见她,记得与他一同去逛花楼喝花酒,记得和他一同被罚时他给她讲笑话,记得那年花灯会上,他说要娶她。
细细想来,他们之间也是有过欢声笑语的。虽然她不够温柔体贴,不会泪眼婆娑地靠在他怀里卖乖,但那时她可以为了他付出一切,愿意为他洗手作羹汤,愿意磨平自己的棱角。
暮烟从怀中摸出那对刻了他们名字的小纸鸢,想起那日在紫凝阁的一幕幕,只觉得心如刀绞。
玄商不知何时又折了回来,撑了把伞站在她身旁,眼底有些落寞。
暮烟从小声抽泣渐渐变成号啕大哭。这里十分安静,也不会打扰到街坊邻居,只有一个潜心修道的和尚,还替她挡住了风。
没有人告诉过她面对这种事时应该怎么做,她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对的,她只是笨拙又小心地喜欢一个人。
她看的话本子里说,只要是是真心相爱,不管中间有过多少曲折,最后都会圆满。她不知道自己如今是因为被司空远背叛而伤心,还是因为被一直相信的人骗了而伤心。
玄商慢慢坐了下来,暮烟哭了许久,泪水渐渐被风吹干,有些窘迫地道:“师父见笑了。”
“无妨。”玄商递给她一块干净的帕子,道,“哭出来会好些。”
暮烟道:“苏陌说要忌大喜大悲。”
玄商道:“所以只能哭这一次。”
暮烟深呼一口气,道:“师父怎么不说禅语了?”
玄商道:“姑娘听得懂?”
暮烟摇摇头。
玄商又道:“若我要与姑娘说话,便只说风花雪月。若与苏施主说话,便说生民立命。与同门说话,才是禅经论道。”
“若我要和你说话呢?”暮烟一只手杵着脸颊,叹道,“你这样做,是因为你原本就懂这么多,而我要与你说话,便只能先去学你会的东西。”
玄商摇头道:“姑娘自有过人之处,无须强求执着。”
“我其实不爱喝花酒。”暮烟叹道,“我只是想知道他喝过的酒是什么味道,想知道让他流连忘返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也许我在什么时候就感觉到他对我的感情其实不是很深,所以才把自己藏起来,好给自己留条退路。你说,是不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负我?”
玄商与她默然相对,半晌才道,“你若是实在放不下,我可以帮你。”
暮烟看着他笑道:“怎么能让这种事扰乱师父清修?”
“他会娶冷凝霜,也会后悔负了你。”玄商语气一变,沉声道,“我不会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暮烟笑道:“师父这样做有违戒律。”
“为你……”
“什么?”
暮烟像是没听清楚,有些不好意思地道:“我最近好像耳力不太好,时常听不清声音。劳烦师父再多说一遍。”
玄商平复了心情,将心间思绪强压了下去,依旧用礼貌而疏离的语气道:“夜深了,姑娘早些休息。”
暮烟点点头,拿了灯笼向他道别:“多谢师父。”
玄商待她走后才神色恍惚地回了偏院,一踏进门便看到了香案上的佛像,顿时醍醐灌顶。
他以为自己早已心如磐石,却因她几句话就乱了阵脚,起了贪欲。
“贪者欲,戒则不欲,不欲则不贪。成嗔者动,定则不动,不动则不嗔。成痴者愚,慧则不愚,不愚则不痴……”
玄商跪在蒲团上一遍又一遍地诵着佛经,手中的木鱼声却越来越乱。
相迟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样心神不定的玄商。他不禁奇道:“平日里冷静自持的玄商大师竟也有被人扰乱神思的时候,这个暮烟到底是何许人也,竟这样厉害?”
木鱼声戛然而止。玄商脸上换了副冰冷倔强的壳子,清清冷冷地问道:“可查到是谁?”
相迟一甩手中拂尘,故作深沉道:“天地无极,玄心正法。昨日我夜观天象,有星孛入于北斗,荧惑守心,天将大乱。”
“子夏,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玄商跪直身子,手中飞快地捻着菩提佛珠,沉声道,“我已皈依佛门,这天下乱不乱,不是我能左右的。即便真的出了什么事,玲珑阁也不会坐视不理。”
相迟笑道:“你总是急于撇清关系,其实比谁做的都多。旁人不知,你还能瞒得过我么?”
见他没有回应,相迟无奈道:“查到了,是灵序宫那位动的手脚。”
“人现在何处?”
相迟闻言眼皮一跳,问道:“你要杀他?”
玄商不置可否,过了片刻才轻声笑道:“佛门重地,怎可轻言杀生?”
相迟皮笑肉不笑地道:“呵呵,你还忌讳这个?”
玄商斜睨着他:“道长不也整日披头散发,饮酒作乐?”
相迟干笑道:“好了,这些事按下不提。我收到一个消息,是南越那边传来的。”
玄商点头道:“算起来他也到了一段时日,可还顺利?”
相迟从袖中取出个小纸条递给他,问道:“要不要让我们的人出手?”
玄商摇头道:“不用。”
相迟道:“你这么相信他?不怕他被那帮虎狼之臣生吞活剥了?”
玄商“嗯”了一声,将纸条重新卷起,放到香烛上燃毁,拍了拍手上纸屑,站起身来:“我需要一副人皮面具,年纪约莫四十岁左右,不能太丑。”
相迟道:“一个还不到二十岁的人,怎么总爱用中年人的面具?再说,除了你自己原来的皮相,有多少能称得上不丑的?”
玄商思索了一阵,赞同道:“确然。那给我一副寻常人三十岁的,最好能用三个月。”
“你何时动身?”相迟跟着他走到院中古柏树下,伸了个懒腰道,“大漠黄沙漫漫,机关众多,连玲珑阁也没办法培植势力,你确定一个人去?”
“自然不是。”玄商摩挲着佛珠,眉眼间染上一丝暖意,“那个地方我曾走过的,不是一个人。”
相迟只得道:“你自己有主意便好。不过暮楚这边现在朝局动荡,怕是不好应付。”
“我知道。”
两人相对无言,唯有山风阵阵呼啸。
自二人相识以来,相迟便一直觉得玄商身上似乎背负着什么重担,他潜心佛法,却又插手俗世是非;他劝人行善,却又利用别人的秘密来做把柄。
他有时也好奇过,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经历,才会让一个十多岁的少年拥有三四十岁中年人的老沉稳重,让一个手段强硬的人每日打坐念经满口因果轮回。
相迟只知道,玄商在做一个局,一个足以包容天下的大局。执黑白为棋,以善恶为则,为生民立命,成四海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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