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皇

作者:大碗喵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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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4 章


      雪无声落了起来,逼人寒意磨蚀着老骨头,张老道长比早些年瘦了许多,经不住寒风,只是起个床接驾都得把自己从竹竿裹成只粽子,他抱着手炉,在静室里烧红了炭火,李鹤进门时捎来的一片风雪,惊得锅水咕噜咕噜地响。

      李鹤见状一笑,令人都退下,留他们两人叙叙旧,周公公备的茶都是好茶,然而那据说嗜茶如命的老东西只看了一眼,就让小道童收起,继续拿他那些上不得台面的碎茶根烧水泡茶,丁点不嫌寒碜。

      张老道长烧好了水,没个小道童帮忙,他也端不起这水壶,李鹤径直拿起了热水壶,不甚熟练地泡起了茶水,倒好两杯,然后他自顾自地端起来,浅尝了一口,苦涩依旧,可他眉头也不皱,一口咽了。

      张老道长捧起茶杯,缓缓喝了一口茶,才开了口打破安静:“蛮人兵临城下那会儿,你的兵马就守在十里地外,本不该让他们有机可趁的。”

      “你说过朝中是团乱丨局,既然乱,干脆连根拔起好了,有些人不死干净,我会很头疼的。”李鹤窃了国,而张老道长是唯一的知情人,他在老道长面前没多少皇帝架子好摆,又重新换回了旧时自称,听起来像是当年上课时的交谈般,“为防有失,我特地捏造了圣旨,盖印的章子还是当年雕王印的人的徒弟,我费了好大力气才挖出来,这之后我放蛮人进来,皇上驾崩,朝中群龙无首,我拿着圣旨趁乱登基,又带领大军驱狼逐虎,稳定了民心,乱丨世过后谁死得蹊跷,也都不是那么重要了。”

      张老道长心中有过猜度,听他说完这件惊世骇俗的窃国大案,脸上始终波澜不惊:“你从前没有如此坦荡。”

      李鹤点了点头:“以前我没权没势,生怕说错了话办错了事,现在南朝人命尽在我手中,我想要谁死,就没人能留得住他。”

      张老道长看了他一眼,长叹了一声,复又静默不语,只为针锋相对的话谈来到底没意思,两人各坐一边,喝了半壶苦茶,直到院里传来簌簌的雪声,李鹤被声响惊动,抬眼一看,只见积雪折了花枝,在雪上印下狼藉的痕迹,那是他少时折过的梅花,转眼枝叶都已越过了墙头,而旧恨尚未翻篇。

      “道长,我时常梦见烟雨时节的江南。”李鹤淡淡地说,“在那里,我总看见水浪推轻舟,酒香漫街巷,随处可闻歌舞声,可我其实未曾去过,更未曾见过,我不知梦里那些光景从何而来,又是为何深夜造访。可我明白的,那不是我想要的,仅不过是我的求不得。你教我有所求,也曾教我无所求,可到后来我才发现,终归都是求而不得罢。”

      张老道长笑道:“好一个求而不得,那老夫斗胆问一句,皇上贵为天下至尊,这偌大天下,还有什么不是你囊中物吗?”

      李鹤望着门外飞雪飘摇,回道:“人的心。”

      可南朝没有人心,南北交恶多年,谁也说不清对错,唯有出身作立场,可不料阴在阳之内,非在阳之对,李鹤夺得了南朝的江山,成了将南朝上下玩弄在手的暴君,理应是场大胜,他却没有将仇家一窝端了的痛快。

      李鹤看这颠倒的世道,看谁都成了妖魔鬼怪,看谁都不可理喻,爱恨更是错综复杂无人能解,唯有这么个老道长,他是世上另一个知道真相的人,也兴许是唯一能懂得了李鹤心中纠葛的人,却也仅限于此了,这对缘薄的师徒捏着彼此的把柄,终究是分立两边,越过了界,就只剩下你死我活一条路。

      两人在静室对坐了多久,外边的人就惶惶了多久,唯恐老道长一言不合,这回可能就不仅是吵架了,李鹤这暴君杀伐无度,提刀砍了主持脑袋也并不稀奇,正当观中道士们想让周公公通融通融,后者既为难,又担心,两边分寸不让地僵持在了门口,就见静室有人走了出来。

      李鹤迈过门槛,听见背后老道长淡淡说道:“先帝曾爱过一个女人。”

      李鹤闻言只一怔,回过头,只见有小道士钻过了人缝,往静室跑去,见老道长毫发无损就立马放了心,上前扶着老人去休息了,李鹤看着张老道长的背影,直到这时才注意到,早些年还能东奔西跑的老道长,如今脚步已是蹒跚,整个人精瘦得像棵行将枯萎的草。

      年月腐朽了太多的旧人旧事,李鹤曾无比害怕那些事暴露在光天化日下,夜里噩梦连连,他梦见南朝百姓将他碎尸万段,梦见无数冤魂前来索命,于是他堵住了所有的嘴,封住了所有的耳,可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他只有在拿捏着他致命把柄的老人面前,才感到一丝久违的静宁。

      李鹤从若水观摆驾回宫了,他只从张老道长那听来这么一句,只这一句便够了,草蛇灰线,牵住了一头,很多事情就能清晰明了起来。

      先帝曾爱过一个女人,女人不是普通人家,她蕙质兰心,家世显赫,偏生是北朝的人,只为北帝一人倾心,先帝的一腔深情注定是付诸东流,后来女人带着孩子南下避暑,路过南朝边境,山洪爆发,吞没母子两人,先帝急忙派兵救人,只可惜救回的就只有女人的孩子,她把几个月大的孩子抱在胸前,以身辟出了一条活路,先帝得闻此事痛心不已,让人悄悄厚葬了女人,然后将那一息尚存的孩子带了回宫。

      南北一分为二,可再往上一辈,终究是一家的人,老太后见了这个一表三千里的孩子,那份思乡之情就要泛滥一阵,可老皇帝想的要更多些,这孩子身上一半是他心爱女人的血,一半是跟他有家国深仇的敌人的血,他对这孩子的感情,就跟他的来历一般复杂,想要废了他,也想用他,幸而当年的李鹤只是个败家子,一心只有吃喝玩乐,没装太大的志向,省了先帝不少烦忧。

      从若水观回来的那一夜,李鹤彻夜未眠,听了一宿的雪落声,看了一宿的月色徘徊,他像是想明白了,又像是想不明白,只是那一年老皇帝含混而未能听清的话语好像被一只手抹去尘埃,李鹤半梦半醒间,似乎看见老皇帝拽着他的手,在说:“你是朕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仅仅是普通的父子,而非其他。

      次日一早,周公公就告诉他,小齐将军进宫了。

      小将军跟他父亲一样常年养在军营,浑身都是暴脾气,回了京连盔甲都没来得及卸,直接就往宫里闯,禁卫被他吓了一大跳,李鹤穿戴好过去,就看见重重把守的禁卫把小将军拦在了门外,后者眼看随时打算夺刀硬闯皇宫。

      李鹤挥了挥手,让人把小齐将军放了进来,小将军这些年间一直奔劳在沙场之上,兴许是李鹤特别见不得齐家人,此前小将军上过无数道请回京的折子,都被李鹤不容抗拒地退了回去,算来这还是小将军头一回班师回朝。

      小齐将军憋了三年,憋了足足一路,上来也不跟李鹤客气,将黄纸砸在了地板上,气势汹汹地直言道:“我从西边打到北边,又从北边打到了西边,这些年来为南朝鞠躬尽瘁,没成想哪还有什么家国,早就被人盗了一空!”

      两人交谈也没避着周遭禁卫和內侍,这话一出口,再一看地上皇榜,当即就掀起了一片哗然,可李鹤却一反常态,闹到圣前的小齐将军非但没像腊肉一样被挂城门口,只是不痛不痒地被关回了将军府禁足思过。

      李鹤预料之中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他在军中受过不少的伤,不少将士都知他胸前有一块胎记,只要稍微往北走一走,准有人猜的出李鹤身世的可疑,可他没料想到的是,他的心情比想象中的还要平静。

      这宫墙看似森严,关得住太多钟鸣鼎食之家,却关不住漫天飞的流言,关于李鹤的身世渐渐就翻出了五花八门的版本,连私生子的话都传了出来,还没等这事传出更离谱的花样,又一道惊动朝野的消息传出,李鹤扣下了小齐将军,军中一时无人掌权,他得知北方告急,准备带兵亲下前线,北征抗敌。

      这才东窗事发没几天,李鹤就要出发前往北方前线,究竟是抗敌的,还是里应外合的,谁也谁不清楚,南朝上下都急跳脚了,但李鹤一意孤行起来从不顾旁人死活,他换上旧时的盔甲,上面还留有刀剑的痕迹,恍惚间他就像当年追随齐老将军时一样,日日枕戈待旦,梦中惊醒就要奔赴前线,可等他坐到了马上,提了提刀,那刀依旧是沉,依旧是锋锐,只是不太趁手了。

      三年前他还曾抛头颅洒热血,短短时日竟将这一切全消磨成了当年旧事,可人无再少年,他回了回头,想像从前那样,跟身旁将士拌几句嘴,却只见满目疮痍令人却步,李鹤闭了闭眼,沉默地出征了。

      十皇子李鹤登基第三年冬,率兵十万,御驾北征,力挽狂澜地将强敌杀回了北境,雪洗了满朝流言,却也在一场势均力敌的大战中被万箭穿心,李鹤曲折离奇的一生就这么尘埃落定了。

      不论后世如何评说李鹤一生功过,他只知他配不上千秋的功名,也许还会沦为北朝万年的笑柄,那么他到底为何还要执刀前行,兴许是怜我苍生哀哀,兴许只为在黑白颠倒的世间杀出一条血路。

      江山是谁人的江山,王是谁人的王,算来算去,是非成败转头是空。

      成皇,败寇,终不过一念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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