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皇

　　京城地处南朝腹地，有一道又一道的天险、有成百上千的乡镇城郭作守，裹起了京中弱不禁风的一团锦绣，像是枯骨堆上垒起的神台，神台上的人用权财衡量风骨，神台下也有人用刀剑丈量生死相去几何。

　　齐老将军问他说，是不是曾以为京城那种繁华日子能长存，李鹤答不上来，书上说南朝受西北侵扰，百姓苦不堪言，老皇帝也为此心力交瘁，可对课堂上阅历尚浅的小皇子而言，佩剑只是腰间的装饰，笔墨间写的苦愁都太过缥缈，先生的考查跟心爱姑娘的冷眼就足够叫他们辗转难眠，这些蹉跎而过少年时光并没有太多的肝肠寸断，他们谈文谈武谈词曲，谈新词上浅白的愁与怨，掠过了太多的无可奈何与刻骨铭心。

　　京城之中没有银两办不到的事，站在金山银山的人都眼高于顶，自以为高不可攀，足够睥睨世上庸庸碌碌的凡人，于是所有人都盼着成为那个人上人，都争着往前走去、爬去，李鹤排行第十，往上争不过兄长，往下又比弟弟们年长一截，七上八下地悬在半空，往哪都够不着，他见识过太多宫中朝堂盘根曲折的阴谋与诡计，想要爬上一步就有千万人将你的头按下去，想要捉住点什么就有千万明刀暗箭刺向你手心，累人又凶险，他逢年过节跟父王去上香，听若水观道士们讲的经，玄而又玄的那些玩意他不感兴趣，但有一点，知足常乐的道理颇得他喜欢。

　　他有万千宠爱在身，有不必忧虑温饱的出身，他不必站在哪一派，不必费心去打压谁扶植谁，不必跟什么人争个你死我活，往后准能混个一官半职上朝听政，那时他也大可以远离闲杂人事，点个卯就走人，出相入将这些事天底下有大把的能人贤士胜任。可出了京城，到了墙外头，这处世之道就不太管用了，李鹤亦步亦趋地跟在齐老将军身后，起初遇上什么事总手足无措，连打口水喝都办不到，常受兵汉子们的冷嘲热讽，后来一路摸滚打爬，好不容易才跟上军丨队步调。

　　李鹤裹着沉重的盔甲，提起锋锐的大刀，跟着他们渡过了浩瀚江水，翻过了险峻山岭，从繁华人间一路走过荒芜村落，又来到边关这种不毛之地，风沙砥砺间连自己也未曾察觉，他的眼神终究是变了。

　　关于李鹤究竟是否仅是个不中用的花瓶，这对齐老将军来讲已是过去，再多的无奈重重遮掩，再多的装傻充愣，在李鹤心底还是有那么几分少年意气在，来到沙场上，只要心中还流着热血，就总会沸腾。

　　边疆有黄沙漫天的荒漠，有锈铁的腥味混着沙尘钻进鼻子，有炙热的风与孤高的月，有毫无征兆上演的杀戮与死生，这里有另一番的天高地迥，也有另一番的家国天下，没那么多纷纷杂杂，通通就这么鲜血淋漓地横陈在前，鲜明如斯，刺目如斯，睁眼就看得见。

　　李鹤拿起了他的刀，那刀很沉很重，他头回拿起时险些砸了自己的脚，到如今刀不离身已经成了家常便饭，只是历练到底太少，他大多时候都紧随着齐老将军出战沙场，后来学成出了师，才真正过上了刀口上舔血的日子。

　　世间不尽是繁华与奢靡，稍一挪眼，战火侵扰的废墟与寂寥近在咫尺，高床软枕是一种寻常，朝不保夕与颠沛流离也是一种寻常，李鹤这一路走来，怕过，哭过，也曾怯懦过崩溃过，西征那六年磨去了他一身棱角，那些浑浑噩噩度过的时光一晃眼间，就好似遥远前尘，成了无数次命悬一线时连走马灯都想不起当年旧事，李鹤觉得他是生长在这片沙场之上，从一开始就是个横刀立马护家卫国的人，没人能在建功立业面前还甘于庸常。

　　齐老将军将他带了出来，也将他练了起来，好不容易将他磨出个人样，算是能给皇上交差了，可仍有很大的不满：“你不想记一笔军功，皇上还以为我阳奉阴违，非但不教你东西，还把你拖在了军里，这没什么意思，等哪天我们还是得要回京面圣，你要表现得好，皇上准要赏，你表现不好那就连累我一把年纪还得挨骂。”

　　不过李鹤根本不跟他讲道理，提起笔，占了老将军的桌子，就替他写起了汇报军丨情的奏折，齐将军老眼昏花，提笔比提刀费劲得多，正好军中还有十皇子读过几年的书，文采过得去，还能写得一手好字，很多时候写给皇上的奏折都由他代劳：“言语又不是刀枪，挨骂也就挨骂了，顶多回头您扣我饷银我绝不抱怨半句。我没出息已不是什么稀奇事了，突然带着一身功名回了京讨赏，到时候别人怎么看我，个个准以为我是回去跟他们抢江山的，当时是您非要把我拖出来的，现在我想多赖在这几年，你反倒要把我赶回京，将军，我是不是跟您老犯冲，就非要跟我对着干？”

　　“屁！”齐老将军跟他处得久了，也就清楚十皇子有副好脾气，军中粗人一箩筐，总有人忍不住就朝十皇子喷一脸的市井粗言，李鹤也只笑呵呵的，跟谁相处都特别随便，从没什么讲究，只有对着齐老将军才相互呛几句，老将军至今还没气出个心梗来是万幸，而以下犯上对他们而言已是习以为常了。

　　营帐里的人都被老将军屏退了，只剩他们两人，齐老将军也就没么多顾忌，当着李鹤面前骂骂咧咧说：“好端端的官儿不当，非得留在我这喝风吃沙子，你说你这都是什么志向，小时候吃的苦太少，尝过了还上瘾不成？”

　　李鹤笑了笑，在完事的奏折上盖上了军印：“也算是吧，在这里拼命，听起来没那么可笑荒唐。”

　　蛮人最近势头太盛，以前南北朝跟西边成鼎立之势，如今西北两边达成了和谈，北边的敌军大半南调，边关局势愈发紧张，原本常是打一下还能歇口气，现在天天乐此不疲地相互派兵试探，碰撞出的火星没准什么时候就要酝酿出新一场战火来，齐老将军实在腾不出身，忙着屯粮调兵，还得跟朝中各方周旋，乃至于这些年来李鹤甚至没回京过过年，转眼风又要凉了，今年恐怕也是同样，沙场之上多是不归人。

　　秋愈深，月落荒山后，夜色便愈发深沉，伸手见不着五指的小路枯草零落，李鹤潜行时得把脚步放得极缓极轻，生怕惊动了夜间巡逻的敌军，他闯得太深入了，杀红了眼不小心就跑到了蛮人盘踞的村子来，这虽不合军丨规，但也是常有的事，李鹤负了伤，只好带着人，弃了马，藏身在了一处破屋子里。

　　他这些年受过的伤数都数不过来，这次也算是最要命的，蛮人凶悍的大刀错开了他的刀锋，扫飞了他胸前的几片铠甲，若不是他退得快，这会儿已经拦腰断作两截，那么齐老将军真的不得不提头回京了。

　　李鹤一边痛得呲牙咧嘴，一边想到老将军的焦头烂额吃力地笑起来，旁边将士都觉得他要疯，忙上前替他褪下了盔甲衣服，露出腰腹处狰狞的刀伤，李鹤跟军医要过些金疮药，这时拧开撒到伤口，才觉得这玩意比刀伤还磨人，灼痛感刺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可硬咬着牙没出声。

　　倘若熬到白天，齐老将军大概就能带着兵马赶来，可蛮人带了狗，那狗的鼻子嗅着一路的血腥味，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翻出了他们的藏身之处，李鹤终是没能熬到白天，连带着十几个手下一同被绑到了蛮人的大营中。蛮人为让他们供出军丨情，一个接一个带下地牢盘查，下去的就再没能上来，李鹤被两个蛮人押着跪下，刚绑上的伤口被勒得开裂，血流不止，他看着面前同伴一个个往下走去，似乎嗅到脚下黄土也渗出了浓烈血气，死亡从未如此漫长。

　　他曾是怕掉脑袋的人，伤得稍重了些就以为小命休矣，然而时至今日，他把命悬在了刀上，无数次跟死亡这玩意擦肩而过，这么多场战役下来早就熟视无睹了，他们煮酒论英雄，他们马革裹尸还，可战死沙场尚且酣畅淋漓，一腔热血尚且说得上可歌可泣，在不见天日的地底下受尽凌迟，嘶吼声丁点传不到天日之下，跟他所想的终究有太大的不同，跟太多数人想的也不同。

　　李鹤在死水般的静默中数着自己的心跳，忽然一狠心，趁着蛮人没留神，猛地转身扫腿，掀翻了压他肩膀的人。连老皇帝都看得出李鹤善于藏锋，可见这人并非软弱，在他身上也是有那么股韧性在，哪怕平日里看起来斯文儒雅，但逼到了尽头，可就未必甘愿逆来顺受了。他身负重伤，全靠紧咬牙关死撑，那蛮人被他撞倒在地，一时没反应过来，李鹤已经扑到了他身上，其他将士见他举动，想也不想当即效仿，挺身护在了李鹤身边，这一下彻底激怒了蛮人，手无寸铁还被绑了成个粽子，妄想作困兽斗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

　　李鹤张嘴咬住了蛮人腰间匕首的柄，抽刀出鞘，一扭头，飞快抹了那蛮人脖子，身边将士已经倒下大半，只剩下寥寥数人，闻声赶来的蛮人将他们围堵在其中，无数刀枪映着惨白月光，织成一张四面楚歌的网。

　　换作六七年前，李鹤定然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他没能在锦衣玉食里终老一生，也没能跑遍大江南北的好山好水，而是身陷敌阵，咬着把蛮人匕首，领着几个这辈子就只学会了行军打仗的将士，走在一条百折不回的路上，成了诗词里无数人笔下的赤血与铁骨。

　　李鹤不知挨了多少刀，身上早就皮开肉绽，绑住伤口的绷带几下就成了条破布，但他尚有一口气在，尚能冲锋陷阵，哪怕仅剩孤身一人，也非厮杀到底不可，而就在这时，那些蛮人忽然停下动作，散开了包围圈，李鹤得以喘了口气，他发现那些蛮人惊疑不定地打量自己，用他们的话交头接耳片刻，最后找了个勉强能说南朝话的人过来，蹩脚地问他：“你是北朝的人？”

　　李鹤已经说不出话来，奄奄一息地听完，一脸茫然，只见那些蛮人丢开刀枪，上前直接将筋疲力尽的他重新拿下，一把抽掉了他嘴上匕首，然而李鹤预想中的拷问并没有到来，那些蛮人给他找了张椅子，将他绑在了那，随后营地的首领亲自过来，还让人带来了一张画，他看了看画，又看了看李鹤，最后让人跟李鹤讲起了一件旧事。

　　旧事发生在二十二年前，那个炎炎盛夏北朝宁妃曾带着小皇子南下避暑，途中遭遇山洪，行踪彻底被洪水掩埋，此后生不知其踪，死不见其尸，宁妃深受皇上宠爱，此事传回了朝中，北帝悲痛难耐，誓要寻回点蛛丝马迹来，寻人的皇榜接连发布，赏金也越涨越高，这一寻就寻了好些年，一直没有消息，北帝爱妻心切，始终不肯死心，于是这皇榜也就一直挂在那，大大小小贴满了街头巷尾，成了北朝的一段佳话。

　　蛮人跟北朝和谈，这时算是友好结交，也曾派人去过北朝，在北朝开了不少眼界，当中也少不了这么一道皇榜，原想着用处不大，没曾想这一趟攻打南朝，竟抢先找到了北帝遗落在外的小皇子。

　　那蛮人吐字艰难，短短一个故事也说了好半天，讲完，又问他说：“你胸口这胎记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在南朝？”

　　李鹤脑袋一片空白，低头看了眼胸前黑印，那胎记被泥和血遮掩，依旧很显眼，据说当年老皇帝还是凭这个才将小皇子找回，小皇子被渔民救起，但宁妃没那么好运气，老太后经此一事，心疼得要紧，从此烧香念经，感谢老天爷网开一面将她小孙子还回来，李鹤也因而恩宠不减。这是他所知的故事。

　　这时锣鼓声雷响，撼动大地的马蹄声厮杀声撞破了静寂的夜，齐老将军把十皇子弄丢在沙场上，实在没脸上奏，重整了队伍又开始攻打蛮人营地，营帐内外都乱成一片，蛮人在这村子只是暂时落脚，比不上齐老将军调集的大军，不出两个时辰老将军就带人杀进了大营，数招之内就砍下了敌首。

　　有手下过来给李鹤解开绳子，见他这一身伤倒吸了口凉气，忙去唤军医过来，李鹤仿若未闻，顾不得伤口，踉跄着就扑到那桌案上，终于看清那张画。

　　画上胎记跟他胸口一模一样，就连宁妃遇难的情节也同他所知的一样，只是宁妃是北朝的妃，她深爱的君王是北朝的君王，这些人事颠倒过来，成了将他圈养在南朝的弥天大谎，明明南帝没那样的情深义重，他却深信不疑。

　　世事那般荒唐，云端与深渊只差一纸，只一纸，荣光富贵皆成笑话。

　　李鹤：“将军，我……”

　　“怎么了？”齐老将军见他一动不动，两手撑在桌上，整个人都埋在了阴影中，还当他伤得太重，遂赶了两步上前，扶住了他的肩膀，“痛也忍着点，别耍性子了，蛮人这回来势汹汹，是有备而来的，我看过他们的粮草和沙图，过段时间必有一场大战，我们得尽早……嗯？这画像……”

　　真相触目惊心，连齐老将军也一时哑了声，手不自觉地搭在了刀柄上，猛地扭过头来看着李鹤，后者满目惶然无措，令他心头一软，可苍凉月色一视同仁地洒落人间，照不见人心底多到天崩地裂的悲喜，遑论一双昏花的老眼。

　　十皇子藏锋多年，心中有多少城府旁人无从猜测，那一瞬他尚未理清事情始末，想到只有这事绝不能暴露，南朝的人不能知道，齐老将军更不能，未等齐老将军从各种纷繁复杂中整理出话语来，一把刀已经贯穿了他的胸膛。

　　老将军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对上了李鹤凄惶而悲哀的眼神，他语带哭腔地说：“将军，是你说的，你不杀人，人就来杀你。”

　　将军带了他六年，教了他六年，而徒弟用这一刀告诉他，他学成出师了。

　　李鹤扔开了刀，藏起了皇榜，摇摇晃晃地跪倒在地，用尽全身力气抱起了老将军的尸体，发出嘶声裂肺的哭喊声，他的杀念是情真意切，悲痛也同样情真意切，恸哭声招来了带军医前来的手下，众人匆匆掀开帘帐，只见眼前痛心疾首的一幕，诸事就这般由人盖棺定论了。

　　后来的事情顺理成章，齐老将军掉以轻心，没料到倒在角落的蛮人还留着苟延残喘的一口气，最后为护十皇子，死在了蛮人的殊死一搏中，李鹤为悼念亲师，伤没好全就一手接过了兵丨权重担，守在了蛮人虎视眈眈的关口。

　　人老了，也没那么利索了，什么时候战死沙场都不算意外，齐老将军的讣告快马加鞭，五天不到就传回了京城，老皇帝悲痛不已，给齐将军奖赏了一大堆身外物和封号，痛失爱将之余且没忘了他流落在外的十皇子，听说他受了重伤还坚守前线甚感欣慰，让人送去了一堆上好药材，但很快，老皇帝哭不出来也赏不出手了，军丨情简报的奏折紧随其后，隔天就递到了皇上案上，上面循例简要说明了事情始末，此外还夹着一张北朝皇榜，令人深思。

　　老皇帝捧着那道发黄的破旧皇榜，愣怔好半晌，回过神当即发去几道急召，令李鹤速速回京，又遣了镇守北边的小齐将军过去，但李鹤并不配合，他在军中混了六年的生死交情，在天高皇帝远的边关，他的话比圣旨还管用些，连拒了三道急召后，京城来人也被李鹤以边关军丨情紧迫为由扣在了营中，而他始终提刀把守在关口，该打打，该杀杀。

　　他领着南朝大半的军丨权，外有磨亮刀兵的虎狼，内是晦暗不明的局势，老皇帝想不出他的用心，但他清楚，倘若李鹤要反，朝中上下没人能奈何得了他，不用千里迢迢赶回京中，只要大开城门就够了。

　　李鹤分毫不让地站在那，本身就是个威胁。

　　皇帝管不了他，也只能放着他去，西边战场接连失利，小齐将军毕竟没老将军经验老到，如今心怀一腔的愤恨，别提对着蛮人能冷静到哪去，而李鹤究竟想怎样老皇帝还没半点谱，他每天等着前线战报，只听得见一片惨淡，气急攻心，当即大病了一场。

　　战场局势一边倒，不出两月，蛮人乘胜追击，南朝大军只能节节败退，一路退出荒漠，回到了久违的山清水秀中。

　　若水观的张老道长云游在外，得闻此事，转而绕道李鹤镇守的关口，以为他痛失恩师伤心太过，本想劝慰几句，可在山花灼灼的城墙上，他看见的李鹤已不是曾经那个闲散的小皇子，那眼神没有了以往的光彩，深邃而阴沉，扫过来的目光凉薄得像一条露出毒牙的蛇。

　　两人交谈好半晌，老道长也听不出他心底悲伤，更听不出他久别重逢有多欢喜，曾经那颇有些没心没肺的十皇子，没想到转眼也成了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大将军，张老道长摇了摇头说：“当年你走得急，我们课还没上完，如今难得叙上一面，不如就补一课吧。”

　　李鹤笑说：“老师是世外之人，讲的是世外的道理，我俗人一个，被红尘俗事牵绊得紧，用不上，也就不劳烦老师了。”

　　老道长：“此言差矣，修道修道，世间路亦是世间道。”

　　这下李鹤倒是起了点兴趣：“哦？老师要讲什么？”

　　“这一课，我们讲无所求。”张老道长定定地看着他说，“将军，你可知皇上近来卧病在床，你的兄长们代为理政，没了皇上一手掌控，朝中争斗是越发的凶险，现下南朝里外都是一团乱。你心中有恨，不愿回京，可不见他一面，你能放过你自己吗？”

　　李鹤一怔，恍然发现张老道长是个知内情的人，老皇帝笃信道家，若水观更是他老人家的一片净土，凡事无不可与其言，何况宁妃旧事相比起朝政，想来也不算得讳莫如深。

　　李鹤觉得可笑，禁不住就笑出声来，他令人送走了张老道长，独自站在城墙上站守了好半天，不知为何想起了些过去，那时花开正好，应当是个春和景明的时节，皇帝坐在御花园的小亭子里，乐呵呵地摸着他的头说：“望这孩子如清风明月，是个德才兼备的君子。”

　　可李鹤从不是个君子，他曾是个游手好闲的花瓶，如今是个徒有其表的人质，混的还是北朝的血统，也不知老皇帝拿他当皇子养，是否只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但李鹤终归是个筹码，这筹码藏得这么深这么严，老皇帝是铺了怎样的一盘棋？还有当年宁妃，究竟是救不回还是救不得？

　　李鹤想了好长时间，他没有太多的线索，唯有徒增猜疑，到最后又只觉多想无益，这世上纸包不住火，即便老皇帝还没什么表示，想来也事先安排好了身后事，谁接过了皇位，李鹤的下场都只有一个死字。

　　他想：“赌吧，赌我的命。”

　　过了段时日，京城初雪铺了一层银华，战况稍缓，李鹤终究是回了京，带着他的兵马，带着他的捷报，重军在京城十里外落了脚，他带着几个亲兵回了宫中，不多时便有內侍领着他往寝宫走去，他这一手震慑效果拔群，回京这一路甚至没人敢在他面前找麻烦，皇兄们也不得不忌惮他三分。

　　皇上已经太老了，老得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老得就像一截枯枝，摇摇欲坠地连在枝头上，好似这一场凛冬霜雪过去，这根撑起诺大南朝的脊梁骨就要被摧折，那是南朝的命脉，曾是南朝的命脉。

　　李鹤让人退下，自行坐在了床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老皇帝问：“皇上，您骗我，一骗就是小半辈子，究竟是何居心？”

　　老皇帝浑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泛起了一点泪光，他艰难地从被子中伸出手来，捉住了李鹤的手，那手看起来枯槁得只剩下一点骨头，却是力道惊人，紧紧在他手上勒出了红痕，说不清是爱是恨，一如他曾牵过他的那会儿，也一如他揍过他的那会儿，李鹤无端有点怀念，可他闭了闭眼，那点微不足道的波澜顷刻间就被憎恨吞没，再没了踪影。

　　是否真有那么种假意错以为是真情，骗不了别人，到头却骗过了自己？

　　老皇帝将他带回宫中的缘由已不可考，这段时日他们两相遥望，两相揣测，却始终给彼此留了一分余地，并没有把这事做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可回寰的余地是留给他们两人的，家国终归狭隘，容不下半点祸根。

　　这时，老皇帝沙哑的嗓子挤出了话音：“你是……朕……”

　　那声音尚未成句，却有如惊雷，李鹤浑身一震，怒火与惊骇一下子烧掉了他的理智，老皇帝不好好当他的哑巴，不老老实实地死去，非得赶在这个时候回光返照，非得坏他好事，就如当年一般，老皇帝一句话能将他禁足道观，也能把他遣送边关，如今也是同样，金口玉言从来是能要人命的。

　　李鹤听他艰难而断续地发着声，也不知说的是个什么玩意，心头冷了冷，他对他说：“是你逼我至此。”

　　在这世间有太多的走投无路，一扇掩着的门，一声粗重的呼吸，一双战栗的手，飞花、落叶，去而无复返，去而……不回头。

　　老皇帝驾崩的那日，雪下得极大，积得极厚，把皇城埋成了一座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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