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刀

　　梁不周练刀已有十多载，她杀过无数动物，唯独没有杀过人。

　　她心知肚明自己天赋卓绝，可或许比起这世上绝大多数人来说，她也还有一段距离。

　　正如她面前这个姑娘，一个不过比她小上几岁的小女孩儿，还是一身锦缎的世家贵女，这个小姑娘，卓灼倬，比她要强上那么一些。
　　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她听见身旁卓满棣道：
　　“卓灼倬，你拦不住我们。”

　　卓灼倬答：
　　“我不问其他的，也不想知道其他的。大哥，你只告诉我一件事就好。”
　　梁不周忽然和她对上视线。

　　这个小姑娘杀过人，成熟得仿佛不像十几岁，但藏在那层老练的蒙尘下，这时梁不周忽然看见了她的稚嫩，比平时更像一个孩子。
　　她道：
　　“卓满棣，你为什么不选我？”

　　长风把卓满棣的头发掀开几缕，露出他颇为特别的容貌，他的母亲是外域女子，而他，则是卓老爷年轻时候犯下的一个错。
　　周围没有一个人敢说话。
　　十小姐和大少爷之间那点事，也早已不是什么新鲜事。
　　一步错，步步错，卓老爷如今应当十分后悔将他生下来。

　　“卓灼倬，我说过很多次。”
　　卓大哥的声音轻柔和缓。
　　“我们俩，从来都不是一路人。”

　　梁不周瞧见小姑娘的眼里涌上泪意，在昏暗的夜里忽闪忽闪，紧抿嘴唇，牙关要被咬出血来，这份禁忌的感情被反复否定，她不想再多听任何一个字，那股想要拿谁祭生的欲望随着怒火和痛苦疯涨。
　　“好，卓满棣。”
　　她看都不看卓满棣，也看都不看梁不周手里那只虎火的尸/体，嘴里却问：
　　“梁不周，你好大的胆子，怎么敢杀了我的虎火？”

　　梁不周回忆起方才发生的事情，用她最简略的语言概述了一下：
　　“你想杀我，这股情绪影响了虎火，而虎火不知为何早产，她发了狂，我把她杀了。”

　　“大胆！”十小姐狂怒。“不过区区一个凡人，你拿什么胆子对卓家豢养的天物还手？你拿什么胆子和我作对？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她不等梁不周回答，继续道：“和我作对，就是和整个卓家作对。”

　　看来十小姐根本不想看见她，照她来说，梁不周就应该在方才虎火攻击的时候一动不动，直到被那头鸟啃成骨头才是。
　　梁不周面无表情地拔出她的黑刀，无言地表达着自己的反抗。

　　见状，卓小姐冷笑一声，对卓满棣道：
　　“既然虎火死了，那我答应的最后一次助你，也该结束了……”

　　金光出鞘，十小姐的天意，冲天而起！
　　“我要取了她的命，而你卓满棣，随我回卓家。”

　　话音刚落，梁不周每一个毛孔都紧张到极致。
　　她闪身避过八道骤然袭来的金光，而周遭，一片哗然！

　　这不过是一个凡人！

　　怎能躲过十小姐的天意？

　　卓满棣暗笑一下，他心道梁不周可不是任人宰割的草包花瓶。

　　拔刀并非全然意味着攻击，更是整个战斗打响的序幕。
　　一身破衣服的姑娘拔刀，这次并非慢拔而是快拔，转眼又是五道金光杀过来，她不能够正面迎上那股力量，天意实在太过磅礴也太过锐利，肉身触碰不知会发生什么。

　　一把破木刀？
　　卓灼倬眼里多了一分轻蔑。

　　一旁，卓满棣的天意短短几息就恢复得七七八八，这下忽然爆发，那股要肢解所有所见之物的巨大力量忽然卷席，他一人错身对上卓灼倬，分散她在梁不周身上的注意力。

　　“给我上！”
　　卓灼倬一声下去，身后所有的卓家子弟都一拥而上，朝卓满棣袭击而来。

　　梁不周却比那群卓家子弟都还要快。

　　卓灼倬上一秒还看见她在自己面前，下一秒，那姑娘就瞬身闪出几丈外。
　　正是奔着卓满棣而去。

　　“那东西，能不能借我一点？”

　　梁姑娘一把木刀巧妙避过朝她飞来的几道金光，一边在卓满棣耳边窃窃私语，她一下没想起那东西叫天意，没想到卓满棣居然领会了她的意思：
　　“我释放天意的时候别靠我太近，给你一点，自己的手千万别碰到，这是极限。”

　　他的天意光卷在梁姑娘刀刃上，一下刀刃黑里透金。
　　“天意这东西，凡人强行使用只会适得其反，你的刀可以试试……”

　　一道金光分来把他们俩隔开，卓灼倬不顾风度仪态，直指梁不周项上人头，而卓满棣周围，各式各样的卓家天意具都闪着金光把他团团包围。
　　至此，战场分为两个部分。

　　“别躲啊，梁姑娘。”

　　女孩尚且带着稚嫩的音调下，确是森然杀意。

　　梁不周的冷面对上她的微笑，气势上居然分毫不输，只有她自己才晓得，手心处仍是有那么几滴汗在冒。

　　“杀了我的虎火，还想夺走大哥，今天你的一条命，必须留下。”

　　着实是一句废话，就算没有虎火，她也不会让自己好过。

　　铮——！

　　梁姑娘提刀挡，借力脱开卓灼倬森然金光。

　　梁不周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
　　卓灼倬慢慢也意识到。
　　自己的刀光一次最多出八道，梁不周步伐诡异，叫人摸不着门道，居然一下连环防回八道刀光，面上看起来还游刃有余。

　　她究竟是不是凡人？
　　卓灼倬心下质疑，下手愈发狠辣。

　　自己对上卓灼倬有一个优势，梁不周心想。
　　她不知道自己的实力深浅，可方才在狂怒之下，卓灼倬一出手对她就是杀招，可以说是毫无保留，且卓灼倬的天意虽强悍，但体术比起自己，还是不能称得上厉害。

　　冷林森然，金光四溢，梁不周周遭的空气缓缓冻结，她屏息凝神，心好像长在了眼睛上，一片杀伐，她却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只看见卓灼倬的动作，一下垂首，一下抬臂，一下指尖微动……
　　她若要杀她，只会从那一个方向！

　　梁不周破空的黑刀好像未卜先知，卓灼倬只片刻眼花，那把黑刀就从一个万不可能的刁钻角度忽然而至！

　　刀上附着的天意金光拉出残影，好像要把卓灼倬身边的空气跟着裂解，卓灼倬闪身避开，还算绰绰有余。
　　刚放出的一道刀光落了空，十小姐预判失误，慌忙改换方向，可下一道刀光，居然也落了个空！

　　还是梁不周，黑刀钻着她的死角袭来，卓灼倬错身避让，心神巨震。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要从哪儿攻击？

　　卓灼倬强归强，硬碰硬梁不周就是死路一条。
　　但终归，这个小女孩的技巧也还是太稚嫩。

　　梁不周的眼神越过重重阻碍，在铺天盖地的昏暗和拥挤嘈杂的人群中，同卓满棣闪着金光的眸子对了一个眼神。

　　卓灼倬忽然发现，梁不周的刀发愈发急迫嚣张，好像已经被她们之间的焦灼逼得不耐烦。

　　她心中暗喜，虽然碰不到梁不周的身，但她也没法对自己造成什么伤害，如今她急了，那破绽必定来的快！

　　然而过了一会儿，卓灼倬失望了，失望之下，更是惊骇。

　　梁不周这段错密急迫的刀法，居然根本没有半点儿空袭，反而好像是用绵长的体力支撑着，一刻也不喘息地笼织出密密麻麻的天罗地网！
　　她瞅准空挡放出天意，但都被梁不周险险避过，如此一来，只会徒劳消耗自己的天意。
　　卓灼倬心里紧张地思考起破阵的方法，脚下步伐慢慢地后退。

　　就在她若有所思，抓住了一丝念头之际，忽然所有攻击消失。
　　金光也在半空中落了个空子。

　　人呢？！

　　定睛一看，梁姑娘居然夺命连跑到二十丈之外，对着已被逼到人群边缘的卓满棣道一声：
　　“跑！”

　　“你敢！”
　　卓灼倬惊怒交加，迈开短腿就要去追。

　　这时在人堆边缘的卓满棣忽然一改颓势，一股庞大的金色天意将他包裹起来，周遭的天意人被他强横的腐蚀力量碰到，惨叫连连后赶紧防御。

　　“卓满棣？！你的天意？！”
　　卓灼倬大惊失色。
　　这不是卓家那个纨绔公子卓满棣该有的天意啊！

　　在卓家众所周知，卓家大公子的天意强度虽大，但续航极弱，十天半月才能爆发一次。

　　然而这下，他居然却连连使用好几次天意！

　　却见卓满棣的金钟罩裂开一条大缝，所有人都被这一手惊骇到，一时居然没人抓住破绽。

　　梁不周反身跑了几步跳到一块高大的石头上，接着斜面纵身一跃，直直越过人群，坠进卓满棣忽然打开的大缝里，身上的袖子还是被他的天意削去大半。

　　“你现在又欠我一条袖子。”
　　梁姑娘道。

　　“还你还你都还你。”
　　卓公子此刻无暇分心去顾忌其他，他浑身的力量都用作维持他那霸道雄浑的天意去。

　　腰被卓满棣一把揽住，等到所有人反应过来的时候，那个巨大光球已经闭合，而此刻，也已经无人能近得了卓公子的身了。

　　隔着璀璨却头明的一层薄薄天意，卓满棣居高临下地浮在半空，垂首对他咬牙切齿的十妹道：
　　“卓灼倬，我不会动你，但是今天我必须要走。”

　　梁不周趴在他的背上，二人瞧起来分外亲密。
　　但实际上，她只是害怕碰到卓满棣那时灵时不灵的天意，要是一不小心被削去了一片肉，那可就糟糕了。

　　卓灼倬一言不发，金光八道聚集成一只射在卓满棣的光球上，被轻而易举地弹开。

　　卓满棣，原来你隐藏实力隐藏了那么多年。
　　小姑娘十二三岁，眼神却异常刻毒。

　　十小姐的手一挥，所有卓家子弟见到十小姐的手势，都停止了攻击。

　　如今要拦着他是拦不住了，看着卓满棣那对眼睛，她居然有几分退缩畏惧，太决绝，也太锐利，若是再打下去，他恐怕要拼命。
　　究竟是什么值得你这么疯狂地去奋斗？是那个女人吗？还是后山的什么东西，卓满棣？

　　眼睁睁地看着金球载着卓家大公子遁入深林中去，她还记得那句话：
　　“卓灼倬，你的心魔就是他。”

　　*

　　梁姑娘捞走那个还躺在树下的男人，把他的身子对折搂在怀里，免得碰到卓满棣的光壁，而她则躺在端坐着的卓公子臂弯中。
　　三人便以如此扭曲怪诞的姿势向前滑行。

　　瞧见卓满棣的脸色逐渐苍白下去，她又知道，他这会儿的消耗恐怕也过头了。

　　只是卓满棣的能力的确特殊，只能说世间天意还是公平的。
　　长于彼处，必然短于此处。

　　“你还能撑多久？”
　　梁不周问。

　　“撑不了很久，起码今天，我们得在渊城当中寻个地儿藏起来。”
　　但卓灼倬放过了他们，绝不代表卓老爷不会盛怒来寻，藏在渊城，也就相当于藏在卓老爷眼皮底子下。
　　那么在他眼皮底子下，会有哪儿是安全的呢？
　　在他的眼缝里？眼角里？

　　卓满棣面上虽不显，但背后的忧虑也依旧深重，若他们今天找不到藏哪儿，那可就糟糕了。

　　梁不周忽然一个激灵。
　　在卓老爷的双眼皮褶子里。

　　虽然她并未见过卓老爷，不知他有没有双眼皮褶子。

　　但她忽然想到，有一个地方可以藏，且称得上安全至极，够他们歇息一阵子了。

　　“我知道去哪儿，掉头。”
　　梁不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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