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刀

　　梁不周醒过神来，但那下意识的动作还是端着一半，她没有回头，道：
　　“这头鸟看起来好像想杀我。”

　　卓满棣拍拍落满身上的尘灰，嘴角一勾，竟是笑了，身体上明明灭灭有金光在闪烁，他叹了一口气道：
　　“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天物的情绪总是与主人相连接的。方才它不想杀你，而现在又想杀你，恐怕卓家，此刻正满世界在找我们俩了。”
　　虎火是天物，天物的情绪与卓灼琢相连，而卓灼琢又是为何会忽然想要杀她梁不周？
　　梁姑娘毫不畏惧地同那头鸟对视起来，里头的凶光不比对方弱上那么几分，甚至还要更甚。

　　“而第二种就有点儿棘手，这头鸟，可能要生了。”
　　不过现在距离虎火的产期还有很长一段时间，除非收到什么外界刺激，不然它不可能会提前早产，所以，最大的可能是卓家那边出事了。

　　卓满棣伸出手，在大鸟的面前绽放一道金光，一下子，虎火就安静下来。

　　还躺在地上，像具尸体的男人被卓满棣一把捞起，此刻，他也无心去检查其它东西。

　　“走吧，梁不周。”

　　他在她身后道。

　　“虎火现在不会真的对你动手，我的天意和卓灼琢同出一宗，应当能短暂迷惑她一下子，我们现在立刻回卓家，准备好……”

　　姑娘收回刀，回头望着那个男人，忽然这时候，天色暗下去了，夕阳，终于还是沉进云与地平线的海里。

　　昏暗的晚林在卓满棣的背后铺上浑然阴霾，他一手把那男人在地上拖着，一手却从怀里缓缓掏出一把匕首，藏进袖子中，他那点儿天意的金光在刃上转瞬即逝。

　　他的声音传进梁姑娘耳朵里时，分外沙哑：
　　“待会儿，有一场硬仗要打。”

　　*

　　卓灼琢吹灭屋里最后一盏蜡烛。

　　卓老爷不喜光，这也是常年都带着的毛病，他们卓家人用眼睛看就够了，天意之下，没什么是做不到的。

　　一个时辰前，卓家的主力军才驾着金车回到本家，八排新锐子弟，去时锐气昂扬，归来却满面暮霭沉沉。

　　还没等卓灼琢问他们究竟在盈虚堂碰见了什么，卓老爷先去见了老夫人，转眼便来寻她，张口就问卓满棣下落。

　　卓灼琢和卓老爷端坐在空无一人的内室当中，沉默下悄悄酝酿起十小姐的困惑。

　　“老爷，”
　　在卓家，所有人都只能叫他老爷。
　　“出什么事了？”

　　卓灼琢听见自己的心脏，跳的比平时稍快上那么一些。

　　“大少爷年纪最长，胆子倒是最大。”
　　老爷道，满脸阴霾。
　　“我容忍他已不是一天两天，如今他竟敢把手伸到那处去。”

　　“哪处？”
　　卓灼琢明知故问。

　　“后山里头放的那个东西，岂是我们能去碰的？”
　　老爷声调压抑，满是褶皱的粗糙指腹摩梭起茶杯的口缘，这是前段时间范家送的礼物，范家那个女人倒是很懂得讨好，这是一只好茶杯。
　　只不过现在卓老爷摩梭茶杯口的动作，一下比一下重。
　　内室没人敢来，他俩说的话，自然一个字都不会被外头听见，看起来，好像凝固的空气快要把他的女儿压得喘不过气。

　　如此卑伏在他脚下的子女，让卓老爷十分满意。

　　却不料垂首时候，卓灼琢双眼清明，但也快要藏不住那丝疑惑和痛恨：
　　卓满棣，你究竟想做什么？为什么不让我知道，而让那个女人随你去？

　　还是一阵绵长沉默，拉锯在内室里。

　　哗啦一声，杯口被老爷捏碎一个角，老人的手指渗出两滴血。
　　“没什么实力，却偏要给卓家捣乱……！”

　　“啪！”
　　一声脆响。

　　卓灼琢一脸惊恐不安，瞧老爷摔碎了手中茶杯，怒火爬满他原本平静的那张脸，上头还堆着褶子，现下却在阴影里变得狰狞，在卓家，没人不怕卓老爷。

　　而卓灼琢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自然也是应该怕得很。

　　“我倒要看他究竟想怎么办！”
　　卓老爷起身踱步，压抑的粗噶嗓音里甚至有杀意。

　　卓灼琢毫不怀疑他能下手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

　　这就是他们卓家的家主，实力虽不是最强，但论狠辣心机，他是混了百年的老油条。
　　卓灼琢看的透，却不会去学。

　　“老爷。”

　　在内室半掩着的门外爬伏着一个身影，声音直直传进来，模糊不清。

　　“少爷上山了。”

　　卓老爷回身，冷笑：“好啊，好啊。”

　　他大步流星出了内室的门，卓灼琢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随在后头，看不清她在想什么。

　　待卓老爷开门，外头昏黑的夜色下，老人看似浑浊的双眼骤然暴涨金光。
　　在他面前十几人都是卓家精锐，虽称不上强，但要去擒他那大儿子也差不多了。
　　卓老爷咳嗽两声，负手身后，黑压压一片脑袋无一人敢动。

　　“一会儿，十小姐带你们去。”
　　在老人说到十小姐三字时候，底下有人忍不住两股战战。

　　十小姐卓灼琢，一脸冰凉地望着自己的同族们。

　　在卓家，真正威慑的那股力量属于卓老爷，而卓老爷之所以让人闻风丧胆，则是因为他身边那个年轻的小妖怪，卓灼琢。
　　卓老爷要谁死，十小姐就替他杀。
　　外头谁敢相信，卓家最厉害的天意人，实则是身为稚女的十小姐？

　　十小姐下了台阶，人群自动替她让出一条道，夜色下，她步履稳重得不像是个孩子。

　　夏末寒蝉鸣尽了，黑压压一小片卓家天意人，循着路去了。

　　后山距离卓家宽远的围墙也不过两刻钟路程，天意人脚程本该很快，但十小姐想一步一步走，所有人也就陪着她一步一步走。
　　爬满干燥的空气里，闷热的火花还没开始碰撞，但也快了。

　　梁不周想把手搭在刀柄上，从这里开始她发冷，可夏夜又怎么会有寒气呢？
　　有的只会是杀气，铺天盖地，慢慢地，就这样涌上她和她的身体。

　　身材不算高挑，但腰背分外笔挺的姑娘左手提着一颗死鸟的头，而右手拎着一个男人的衣领。

　　找到一棵老树，把那没了气息的男人往下一放，带上鸟头，跟上卓满棣的背影。

　　红衣公子脚步慢慢稳下，不见方才虚浮脱力的样子，梁不周倒是想夸一声他恢复的快，但还是闭了嘴。

　　“梁姑娘如此凶戾，难怪你娘替你相亲都没法。”

　　卓公子忽然放松下去，居然还有心情同她调侃起来。

　　无动于衷的梁姑娘面若冷霜，卓满棣放慢步子，同她并着肩膀，像是终于肯聊起还没聊过的那些家长里短：
　　“你才下山没多久，我就要你来陪我拼这条命，你怨不怨？”

　　“有什么好怨？”
　　那口属于少女的嗓子却天生沙哑，在卓满棣的心头磨出微疼来。
　　“你强于我，我打不过你，我认。”
　　“你给梁家许下的那些荣华，我也认。我欠那女人一道生恩，如此也算还了。”
　　“你还应了我，要告诉我关于空明刀法的事。”

　　所以，有什么好怨？

　　红衣公子轻笑两声。
　　甚至是他，有时都要钦慕梁不周洒脱，谁叫她无依无靠，而活得明白呢。

　　他的眼睛望向上山的道头，那儿有个小小的姑娘率领她的军队走来，那是他的妹妹，卓家第十个孩子，和他的手足们，赶着夜色来捉拿他这个忌子回去。

　　渊城近顶的山腰，卓家靠着北，好大一片，都是他们的地盘，金光，就这样闪烁在渊城的北点。

　　梁不周看着看着想，好像磨刀快了，刀尖上开始迸溅火花星点。

　　夏日的炎热都被出借，庞大压抑伴着那层浪递进。
　　前方脚步声细碎，漫上二人的足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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