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刀

　　“扑通，扑通。”

　　饶是卓满棣，此刻也忍不住心跳加速。

　　他和梁不周相互配合夹击，一上一下，搜过梁家所有的厢房，在那些厢房里头全部都是黑洞洞的一大片，好像地狱一样幽深冷邃，桌椅床榻，全都消失不见，只有一片无尽的黑。
　　而在那漆黑当中，妖魔的臭味和极其浓烈的血腥味让他们不想多闻一遍。
　　梁夫人和其他三个下人，当然是不知所终，恐怕结局也不出所料。

　　甚至连主厅都是如此，安静，干燥，又漆黑，带着那股臭味。

　　只差祖祠，只差祖祠还没进去搜过。
　　梁家只有祖祠用的红漆，卓满棣一眼就能在黑暗中发现它，他一面靠近那个地方，一面手心冒汗，过去这么久，梁不周再怎么搜也该搜到这儿了。

　　说来惭愧，他大少爷前几十年光顾着在卓老爷面前装傻充愣，这倒是第一次面对这种紧张刺激的情形，想一想，甚至还有那么丁点儿激动。

　　“梁不周！”

　　一道虚影从卓公子面前闪过，正是赶来的梁不周，她像一头壁虎一样轻轻巧巧地落在房檐上趴着，抬手压在嘴唇上，要卓满棣小声点儿。

　　在她背后，像个幽灵一样安静的绛河微笑着望着卓满棣，卓公子看见那张脸，感到毛骨悚然。

　　梁姑娘伸出一根手指点点身下的祖祠，又指着卓公子，张嘴做了个口型：
　　在里面。

　　卓满棣：你怎么知道？

　　梁不周动动鼻子，意思是，她闻见了浓郁的味道。

　　狗鼻子，卓满棣想。

　　祖祠上头是完全封闭住的，连个小洞都没有，梁不周在上面绕了一圈，好像拿这具红棺材毫无办法，卓满棣朝她打了个手势，打算直接从正面进入。
　　从正面进去，要经过一条一人高、一人宽的回廊。
　　往日梁夫人进里头拜，都得虔诚地从门口磕着头进去，向里头的梁家列祖列宗求一份天降横财，或者上好姻缘，或者达官显贵的眷顾。

　　梁不周跳下来，对卓满棣道：“开门。”

　　门可没锁。
　　卓满棣的天意拂过，吱呀吱呀，掉了漆的红门缓缓打开，里头所有的黑色都倾泻而出，叫人看不到底，没有一点儿灯光。

　　梁不周看着打开的祖祠门，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往里头狠狠一抛！

　　在她面前的卓满棣就感到耳边一阵风刮过，眨眼，石头如利箭一样射进去。

　　他屏住呼吸。

　　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既没有东西的破碎声，也无惨叫，石头就好像落入无水的深潭，连一丁点儿涟漪都没能激起。

　　梁不周又捡起一块石头，右手掂量掂量，杏眼盯着卓满棣，像在估量一般把他上上下下看了个遍。
　　然后扭头对绛河道：
　　“可否借我点天意？”

　　卓满棣觉得自己好像被看不起了，不过鉴于他的天意性质，此时此刻借梁不周的确没有那么方便，如果要同皮肤直接接触的话。
　　绛河弯了弯嘴角，抬手，幽深的黑光笼罩梁不周手里的石头。

　　梁姑娘抬起胳膊，第二发，好像火铳里的弹药，激射而出！

　　雷声大，雨点小，短短一会儿，里面什么声音也没有传出来。

　　然而下一秒，一声尖锐的嘶鸣炸裂开，哗啦好大一声响动，整座祖庙仿佛有什么烈火在里头燃烧，甚至连祖庙的墙壁、围墙、门栏，整个都在跟着抖动起来，惊天动地，比起方才那阵底下的震动有过之而无不及。

　　梁不周才稳住身体，啪啪几下，祖庙左右的窗户忽然打开，好几团浓郁的黑气缠绕着喷涌，拉扯成巨大的形状，发出刺耳的尖啸。

　　可真正让她开始忌惮起来的，是正门门口忽然闪现的人影。

　　踏着黑气而来，仿佛身后的小小宅子是万丈深渊，那个一身绿裙子的纤细姑娘，此刻眼神泛红，头发散乱，好像从炼狱里刚爬出来的厉鬼，嘴角却裂开狰狞的笑。

　　“方才，那是谁的天意？”
　　厉鬼捏着嗓子，声音却覆盖在整片梁家之上。

　　绛河道：“我的。”

　　“你是谁，怎么会有这种天意？”
　　小玉像是对绛河非常忌惮，看着他，就连自己时常挂在脸上的狰狞笑容都消失殆尽了，梁不周悄悄挪了挪脚步，准备挡在绛河面前。

　　“你这样的老怪物又是为何束手束脚不敢出手，被下了禁制？没法参与战斗？那正好，休怪我落井下石！”

　　小玉的手一伸，黑气和长手瞬间朝他缠绕过去，却半途被一柄黑刀拦截，此乃无名刀法第五题，题名为“缠”。
　　缠的就是个生生不息，叫敌人动弹不得！

　　“要动他，还得先过我这关。”
　　梁不周持刀。

　　小玉眯眼，张开双臂，整个人升起来，庞大的黑气朝她的身体中疯狂涌入，她人在半空，桀桀怪笑几声：
　　“整座梁家现在已经是属于我的‘鬼蜮’，你们逃到什么地方去都没有任何用处！”

　　是吗？真的无处可逃吗？
　　梁不周又是动动鼻子，听见卓满棣问：
　　“梁姑娘这下又闻见什么了？”
　　她答：
　　“卓满棣，帮个忙。”

　　这下连卓公子也不叫了，卓满棣转头和她对视，瞧见她的认真。

　　“帮我制住她，别让她进来。”
　　既然要逃，那不如逃到你的老巢去？
　　话音刚落，梁姑娘的身影如飞鸿般掠出去，一眨眼杀过还在吸收黑气的小玉身旁，刀尖向上，一大片黑气被她刮开，哗啦啦，无形的刀光肆意泼洒在她周身，将她紧紧围绕，此乃无名刀法第五题缠字诀的后半段，缠守！

　　在方才和卓小姐的对峙当中，梁不周同样也用到了缠守的变诀。
　　她整个人宛若一团不可被近身的浑然刀光，她就是刀，刀就是她，明明不过一把普通木刀，却凶戾得好像什么千年寒铁，卓满棣看了，几乎要被她这举动吓得背过气去。
　　姑奶奶，你好歹也提前说一声，你究竟想做什么？

　　半夜的渊城寂静得好像冷铁，梁家里头一切的声音都仿佛被隔绝殆尽，叫外头什么也听不清。

　　姑娘小小的身影刷拉一下，同所有默然沉没的石头一样，速度极快，就这么潜进漆黑一片的祖庙当中。

　　下一刻，卓满棣一眨眼，他身旁的绛河也闪身跟了进去。

　　徒留他一人，手指一刻不停地编织金光四溢，一张脸上维持的风度险些绷不住，还得限制住“小玉”的移动，刚恢复没多少的天意，又不得不全数奉献出去。
　　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他猜也能猜到，“小玉”的核心，恐怕就在这座小小的祖庙里。

　　千万得给他回来啊，梁不周。
　　卓满棣一边想，数百根纤长锐利的金丝自他体内勃发而出，全部都追上面前唯一的对手——
　　尖叫着想要掉头回去，却被他绊住了脚的“小玉”。

　　“我很久没有这样动过手了，拿你开刀，倒也不赖。”
　　一身红衣猎猎，卓家大公子裂开嘴角，他此刻笑起来，倒是格外像个少年。

　　梁不周现在感觉自己好像在一片难以呼吸的泥潭当中。

　　这片黑雾对进入其中的生命有可怕的抑制作用，而她正是它的牺牲品，如果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力去应付，世上可能再也没有这个叫做梁不周的姑娘。
　　但她方才正是发现了一件事，才敢这样闯进来。

　　碰到“小玉”那乱飞的黑气的时候，卓满棣的身体表现出明显不适，可她梁不周却比他好上一点儿，没什么太大感觉，所以，她才敢直接进来此处。

　　在这里，她看不见绛河，面前只有满地疮痍，果然不出所料，梁家这片往日她还算熟悉的祖庙，现在已经完全面目全非。

　　梁不周既不是圣人，也不是感情丰富的人，可瞧见这样的梁家祖庙，她终于也还是轻轻叹息一声，她还记得在两边曾经摆满属于她爷爷、曾爷爷和曾曾爷爷的祭坛，他们的名字镌刻在木牌上。
　　而梁夫人走进此处，虔诚地跪拜，祈愿财富、运气、和姻缘等等俗世的愿望，祖庙里映照出她的人生，而她的人生，也就只有那么大一丁点儿。
　　如今，属于梁夫人的那么一丁点儿世界，都已经被这个披着小玉皮的怪物给毁灭了。

　　我说过，要还你一道生恩。
　　梁不周双手合十，微微鞠躬，周围的黑气像见了肉的豺狗一样围上来。
　　若世上真有往生，愿你下辈子成为和你今生完全不一样的人。

　　“刷拉——”
　　起势。
　　灰衣姑娘手里的刀好像有了生命，将面前这片浓雾割开，她的每一寸肌肉，此时此刻都不是为了她一个人在绷紧，它们承受着非人的压力，在这个普普通通的十六七岁姑娘身上，它们要发挥到极致。
　　也只有发挥到极致，才能让这个凡人姑娘在属于妖魔的力量中破出属于她的天地！

　　“喝啊——！！”梁不周因超过负荷而痛呼出声。
　　缠字诀变诀缠守，缠守变诀缠网，只要她够快，就不会给面前任何一丝黑雾留下空隙，因为她梁不周今日必须进入到祖庙深处！

　　一道白光落在她的手臂上，她没有精力扭头，但眼前好像能出现绛河的影子，他温柔地抚摸她的后颈，在她的头顶上烙下一个轻轻的吻。

　　“虽然不晓得你同谁约定了，但你可不能帮我，颜绛河。”
　　梁不周说着说着就忍不住痛笑出声，可她脚下的步伐却一秒都没有停止。

　　肌肉几乎要形成挥舞的记忆，她知道自己正在向前，一寸一寸，这就够了。
　　这一刻她往日学到的所有技巧，和从前打下的每一分基础，都成了她此刻还能屹立在黑雾当中的倚仗和资本，她的肌肉刻骨铭心地记得，就算超越了极限，也要继续支撑着梁不周这个人站在这里，如果不成功，到死也绝不会让她倒下！

　　恍惚间有个声音问她，值得吗，梁不周？
　　下山，被梁夫人所卖，与卓家作对，意外逃过梁家灭门，却还是回头，要替梁家报仇。
　　说这话的声音又像卓满棣，又像一个别的谁，哦，像她的师傅，无名刀客。

　　梁姑娘在视线当中捕捉到一个光华流彩的影子。

　　怎么不值得？
　　梁姑娘在自己内心替自己制定的“刀客守则”里，有这么一条规矩。
　　绝不能后悔，要继续向前。

　　她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个没有脑子，熊一样莽撞的傻子。

　　黑气比任何一刻都要浓郁，它们所想要做的事情，就是毁灭这个纤瘦却顽强的小姑娘，要她弯下脊梁骨，对绝对的力量臣服。

　　可这时候梁不周也听见了，它们充满恐惧的尖锐嘶鸣。
　　看着面前出现一块流光溢彩的石头，梁不周又笑了起来，已经数不清这是她人生中笑的第几次了。
　　因为这一刻的她，已经无比接近“小玉”的核心。

　　“梁不周——！！！”
　　忽然好像做梦一样，从背后传来卓满棣毫无风度的痛呼声。

　　一道金鞭呼啸而来，替她拦下黑气，伴随着的，是属于“小玉”这个怪物非人的怒吼。

　　“不要回头，斩下去，梁不周！”
　　卓满棣的声音已经有些稀碎。

　　她不知道卓满棣现在究竟是什么样子，她只看得到面前那块巨大的石头，然后手起，刀落——

　　“为什么黑气对你作用会这么小？！停下，停下，停下——！呜——！”

　　背后是怪物恐惧的呼喊，它应该做梦都想不到，究竟是为什么，他引以为傲的巨大力量会在这个小姑娘面前失去效果。

　　她斩了下去。

　　只一刀，那块晶石就碎了。

　　“啊啊啊——！”
　　“小玉”疯狂地攻击她的后背，背上整片皮肤都被掀起来，可梁不周已经感受不到痛，因为她知道，这昭示她梁不周的胜利。
　　后颈一凉，绛河的手覆盖在上面，好温柔。

　　这是奇迹吗？
　　梁不周只想对背后的卓满棣，还有置身事外的男人说：
　　你们赌对了，这一次，我赢。
　　师傅，你可从来没告诉过我，“缠守”用到极致会那么累，累到几乎以为自己下一秒就要死去。
　　伴随着力竭过后的巨大虚脱，她整个人都陷入动弹不得的空白当中，漫无目的地向后倒去，一只手接住她。

　　卓满棣趴在地上，已经没有力气再支撑他站起来。
　　看着那头名为“小玉”的怪物在他面前倒下。
　　卓大公子捂着自己被扯烂的半边脖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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