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有尾

　　“阿竖，你可见过蛟龙。”

　　华袍轻曳过地面，短短一句话，镜云说得分外凄凉。

　　寂静的密室不再寂静，却陷入了空前的悲伤。

　　“本宫见过蛟龙。”

　　镜云永远记得清楚，那凤翎一般的长尾，满身蓝色的鳞片。在夜里一映上月光，便是山中最美的景致。尤其是出水的一刻，优美地划破那一片黑镜湖面，迎着皎洁的月辉直上，落在青松枝头，落在峭壁崖涧。他灵动的躯体和强大的力量，都显得古老神秘。

　　香雪城内，人人都好奇他们美丽的公主狩猎那日为何失踪，失踪后半个月为何又安然回宫。可一切只有镜云自己知道。

　　“那日本宫持弓逐鹿，进了林中深处。深处有鸣蛇，庞然大物，生得四翼。从头顶飞过时犹如遮天蔽日。且一晃眼，本宫的左右随从皆被杀死，那蛇的利爪也直直冲着本宫而来……最后，是蛟龙以人形出现，救了本宫。他因此受伤，本宫便留在山中照料了他半个月。”

　　“那半个月，他对本宫无有保留，亦给本宫展示了真身。可本宫丝毫不觉得害怕，依旧热烈地渴望靠近他。如此，本宫第一次知道了情、爱。”

　　说不上是日久生情，因为第一眼便已爱上。除去生死边缘的恐惧，那一日，镜云亦尝到了惊鸿一瞥的欢情。

　　可到了后来，镜云做了此生中最后悔的一件事。

　　回了宫，她将事情都告诉了太子。太子面上感恩，执意邀请蛟龙进东宫赴宴。觥筹交错间，众人言笑晏晏，酣醉沉眠。

　　再醒时，镜云却见到了蛟龙真身。

　　那深蓝透黑的纯泽终是消失殆尽，他满身龙鳞悉数被残忍剥去，只剩下一团血淋淋模糊的冷肉烂在地上，没有半点生息，触目惊心。

　　惨烈地魂飞魄散。

　　……传闻蛟龙之鳞，极坚且韧。若制成蛟龙甲披身，无形无重，刀剑不入，水火不侵。防御力之强，远胜平常战甲。

　　故而太子心心念念，势要得到此物，护身行军。

　　瘦弱的身子止不住地颤抖。

　　不知何时，镜云脸上已经挂满泪水。“是太子杀了蛟龙，所以太子，必然当诛！”她绷直双臂握拳。

　　覆有艳丽蔻丹的指甲狠狠陷进手心，扎出血痕。

　　满川至此明了：“所以太子并非自缢。镜云，是你杀了自己的哥哥，为蛟龙报仇。而且之前在密室见到你的第一面起，你就在演戏。因为我同魔君意外闯入密室，你便故意假装被擒，给自己套上锁链。事实上，却是你一直同妖为伍，利用瘦身丸抽得众生魂魄……镜云，我猜你想拿这些魂魄，复活蛟龙。”

　　同洛妆一样，镜云的疯狂偏执，亦是为得一个情字。无关仙魔与人，所谓的情，分明世间至毒。一旦沾染，泥足深陷，不可自拔。

　　这样想着，满川心中生惧，看来情爱什么的，绝对碰不得，碰不得。

　　心里暗戳戳一番自我警醒完毕，她张唇，规劝镜云：“可是镜云，纵然你再想复活蛟龙，也不该窃取他人魂魄，这有违天理。所以趁现在为时不晚，你尽早归还魂魄，尚能弥补过错。”

　　“对！”大吼一声，旁边长霓哼着气，忙附和道，“不然待会儿魔君回来，依他脾性，你可捞不着什么好果子吃。”

　　然镜云俨然执念颇深：“在这条不归路上，本宫再不会回头了。还差最后一点魂魄，炼魂莲就要成功，又岂有收手的道理。”

　　话音一落，密室藻井之下对应的一方石板出现暗格。是镜云从旁边一座石兽上开启了机关，那暗格底下随机现出一朵悬空的黑色莲花。

　　便是镜云口中的炼魂莲。

　　满川对炼魂莲也略有耳闻，说是此莲原本长在某城皇宫一处莲花池中，因皇帝残暴成性，尤爱在池中杀人沉尸，故而红莲吸收了无尽的怨念邪气化为黑莲。

　　正是这朵黑莲，可集生人魂魄为死人炼魂，只要保存原本肉身，在炼魂的过程中，肉身修复重筑，加之完整魂魄，便可死而复生……

　　明晃晃的烛光中，满川往暗格下方投去视线。

　　她清楚看见那黑莲莲心中裹着带血的蛟龙肉身。肉身之外，笼罩着一团沉郁浮游的黑气，正是魂魄的凝炼阶段。

　　霎时间眉头紧锁，一股忧虑漫上心间。

　　“公主。”

　　正这时，户青和倪落两个妖进入了密室。

　　且倪落打量着被捆住的满川和长霓，双手抱臂，满脸讥笑意味。户青却无视旁人，径直走到暗格旁，向镜云摊开手：“最后这些魂魄应该够了。”

　　他掌心之上，数缕魂魄正打着圈儿地上下窜动，时而像风中飘摇的柳絮，时而像水中嬉闹的游鱼。

　　“甚好。户青，便把魂魄放入炼魂莲。”面上立时露出欢欣之态，镜云垂眸盯着那朵黑莲，痴痴呢喃，“真能炼成完整的三魂七魄么……”

　　户青依言，掌心轻轻一推，数缕魂魄便注入下方黑莲。

　　黑莲中，蛟龙肉身外黑气加强，沉浮游走更加剧烈。

　　……果然，是户青和倪落一直在帮镜云夺人魂魄。一人二妖，行此违背天理之事，再过不久纸包不住火，那些丢了魂魄的人终难完满，香雪城一定天下大乱。

　　想着这幅情景，满川眉头锁得更紧。

　　同她捆在一块儿的长霓也甚是着急，跺了好几回脚：“怎么办，魔君怎么还不回来？”

　　“再等等。”

　　话虽这样说，实际上满川并没怎么盼着祁冥。

　　她只是苦恼镜云执念，四目相对中，索性同镜云直言：“镜云，你要知道这些魂魄终究不是蛟龙的魂魄，炼魂莲也不过一个邪物。就算它炼魂成功，复活了蛟龙，也会把蛟龙练成不伦不类的邪物。如此，蛟龙不再是当初的蛟龙，你又何苦执着？”

　　本来黑莲始于怨念邪气，其炼魂所出，注定也带着怨念邪气。要靠歪门邪道的法子让死人复生，必定伴随相应的弊端和无穷的隐患。

　　这一点，镜云一直也都清楚。

　　“是呢，之前本宫无心公主之位，日日藏在这密室中陪着炼魂莲，也时常思量蛟龙复生后会是何种模样……但无论如何，本宫决意生死与随。日后若是能同他再回山中去过闲云野鹤的日子，便是此生无憾。”

　　言语间，镜云全然沉浸于自己美好的设想中，眼尾眉梢皆是喜悦。

　　站在稍远处的倪落也顺势接话：“如此，那我就继续当公主。别说，这皇宫还挺好玩的。哥，你看怎么样？”

　　说着倪落笑眯眯望向镜云身侧的户青，户青却不言语。

　　“哥，怎么了，怎么不说话？”

　　“……没怎么。”

　　低着眸，户青的神情有明显怔愣。

　　满川细细观察着，总觉得户青好似有所隐瞒。想来还有什么事情尚未明晰……思绪一时变得复杂。

　　下一瞬，镜云突然一句话，又让满川身形一顿。

　　“不过上天悲悯，眼下又给了本宫另一选择……比炼魂莲更好的选择。”慢步行至满川身前，镜云脸色迅即一沉，“阿竖，倘若你想给自己和其他所有人拿回魂魄，便须得让魔君，交出鲲珠。”

　　“……”

　　又是鲲珠。

　　万万没想到，镜云一个凡人也知道鲲珠的存在，并还打起了主意。满川存疑，正想问话，却有沉抑声线划过了耳际，伴着长霓细碎的欢呼。

　　“你怎知这鲲珠，在本君手里？”

　　祁冥回来了。

　　即使是上了当也不失风雅姿态的魔君，进入密室后冷眼睨着镜云。只有目光悄然掠过满川时才肯泄露几分温柔。

　　以及满脸写着愤怒的丘谷，腰间一柄长剑蠢蠢欲动，只待出鞘嗜血。要知道堂堂魔族护法，刚被调虎离山之计骗去翻遍荷花池中所有荷花……简直奇耻大辱。

　　“个中缘由，想来魔君是无有时间细究了。”不过如满川所料，这一局是镜云所设，镜云面对祁冥早有准备。

　　她拂袖指了指身后手持黑莲的户青，声色决绝：“炼魂莲将成，魂魄归元，再晚，魔君连阿竖这一魄便也拿不回了。”话音暂歇，镜云一个动作，广袖中便闪过一道银白锋芒。

　　“且今日魔君如不交出鲲珠，阿竖的性命也是不保！”只见那锋芒又应声而落，落在满川白皙的颈间。

　　那是一把鎏金匕首，紧紧抵上了细嫩的皮肉。仿佛再稍稍用力，就能割出鲜血，顺着银白剑锋顺流而下。

　　……满川顿然心绪一起。

　　倒不是害怕脖子上锋利的匕首，反而是激动和窃喜……毕竟上次假意被洛妆抓走时，她打好的算盘轻易被破坏了。可这次意外要得个顺水推舟，何乐不为？

　　带着对鲲珠一探究竟的想法，满川这便望着祁冥，一动不动，泪眼汪汪：“魔君，救救我，我害怕。”

　　只可惜，还没细窥祁冥情绪，中途丘谷先冲她蹦出了个蔑视的眼神。

　　眼神中还强烈透露着三个字——没出息。

　　而后当满川水眸微动，再想继续去看祁冥，祁冥却已至她身侧。

　　快到她不能感应，根本捕捉不到一丝身影。旋即他衣袂一角飞速掠过眼前，再低眸，她身上和长霓一块儿绑着的万坤索顷刻解开，又收入了他袖中。

　　且侧眸去看，他另一只手已经狠狠掐住了镜云脖颈，将镜云拎了起来。双脚离地的镜云满面惧怖，吃痛中，手上的匕首也骤然掉落，撞击在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

　　然后包括满川在内，密室内所有人都听到了祁冥一句话。

　　“她这一魄若拿不回，整个香雪城，都要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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