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吟

　　好久没见过样浓艳的黄昏了，层层叠叠的橘光铺满半个天空，映得路边水田流光溢彩，蒋楠枝忐忑地坐在轿子中看着这久违的美景。

　　她原本是个任性跋扈的姑娘，天不怕地不怕，可这种“不怕”是建立在有父亲哥哥爱护的基础上。如今这光景，和重新投胎又有什么区别？别人重生通常是越生越好吧，偏偏是她，从一个千金小姐重生成一个人人喊打的“猫妖”……

　　这样一路想着看着，不知不觉轿子停在了一处簇新的宅院前。

　　“到了，姑娘下轿吧。”其中一个抬轿人说。

　　蒋楠枝施施然下了轿，四位抬轿人头也不回地走了——看来也是轻车熟路做惯了的，一切见怪不怪。

　　又想起那个妇人所说的“我男人做了那么多年驱鬼生意”、“邪魔外道的事儿我见多了”，看来这双莲村还真是卧虎藏龙！蒋楠枝一顿感慨。

　　大门“吱呀”一声开了，开门的是黄脸的小黄师傅。

　　蒋楠枝倒也淡然自若，直上前问：“请问蒙大夫在哪儿？”

　　小黄师傅一改白昼时的颐气指使，随手关了门低声道：“就在里面。”

　　院子不大，绕过青石屏风就是正屋。

　　四排屋门大敞，只见一个身着灰色长衫的年轻书生正在堂屋里点蜡，一排红烛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房间，房梁上挂着一块木质匾额，上书“解惑堂”三个大字。

　　“口气倒是不小。”蒋楠枝走近了暗笑，“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敢把‘解惑’二字挂在自家房梁上，难道是要做所有人的老师？”

　　书生看她盯着匾额笑，自己也笑了：“蒋小姐心思灵透，是在笑我自大，敢称天下师吗？”

　　听得对方唤自己为“蒋小姐”，蒋楠枝怔住了：“你认得我？”

　　“是我将蒋小姐带到此处的，又怎会不识？”

　　“你就是蒙大夫？”

　　“正是在下，蒙金湖。”长衫书生拱一拱手。

　　借着烛光，蒋楠枝看清了这位操纵她生死重来的蒙大夫——他看起来并不比自己大几岁，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留着时下男青年们流行的西装头，少见的丹凤眼，配一根葱管鼻和一方仰月嘴，与其说像大夫或书生，不如说和戏曲班子的红伶有几分相似。

　　“就是你让他们把我吊在火堆上的？！”蒋楠枝柳眉倒竖，“还让人用花轿把我抬来？我可告诉你，本姑娘有意中人了！”

　　蒙金湖笑道：“让村民们用花轿，是因为我知道这是本村最干净舒服的轿子了，蒋小姐刚刚回魂，不能太过疲累。”

　　“回魂？”蒋楠枝收住还没发完的火气。

　　“蒋小姐用的这具身体是一个叫林风吟的姑娘，她让出了自己的身体换你重生。”

　　她果然是重生了！蒋楠枝看着自己的双手——她自己原本的手是小巧多肉型的，这双手却是纤细骨感。

　　“可是，可是……为什么……”蒋楠枝有一堆问题想问。

　　蒙金湖听出她的意思，道：“我知道你有很多疑问，稍后我会为你解答。不过现在我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要问你，你记得你是怎么离世的吗？”

　　小黄师傅端来一个茶盘，上面搁着四色点心并一壶清茶、两个杯子。蒙金湖斟了两杯茶水，奉一杯给蒋楠枝。

　　蒋楠枝接过茶来喝了一口，顺势坐进一副朱红圈椅。

　　“怎么离世，我好像……”话没说完，蒋楠枝便向后倒了过去。

　　此时，蒋楠枝正躺在蒋公馆东花厅的雕花软床上，最近持续不停的咳疾让她生不如死，好在父亲陆续请了几个良医来诊，蒋楠枝感觉身子轻松了不少，不再觉得自己的胸口像装了一个破旧老风箱了。

　　或许，再过不久，就可以在这里开派对庆祝她大病痊愈啦！

　　“开个睡衣派对？不行不行，老爸守旧肯定不同意。开旗袍派对？之前玩儿过了。要不就健美操派对吧？听大哥说，现在国外的明星们都流行穿弹力裤跳健美操了，跳一身汗再吃下午茶，健康又好玩，老爸肯定不会反对的！”蒋楠枝自言自语。

　　这间东花厅坐落在蒋公馆一楼的东南角，原是母亲生前会客用的，专门招待一些闺中密友。她那时已退出歌坛，不过来往的朋友还是有不少当红影星、歌星，所以少不得要把会客室布置得既雅致又私密。

　　这个地方少有人来，采光又好。医生说病人需要透气多晒太阳多接地气，虹姨便把楠枝的睡床暂时移到了这里。

　　“昨天大哥来探病，带来了五味斋的青团，红豆馅有点甜了；今日听闻二哥受了些风寒，不知吃药了没有；李智慧去了英国读书，再回来时大约就有一口流利的英语了吧；父亲近来一直催我嫁人，真麻烦，不过话说贺二少还是挺帅气的……”想到脑子累了，蒋楠枝关了台灯，准备合眼入睡。不想辗转反侧却怎么都睡不着，不知是不是白天睡太多的缘故。

　　“兰心！兰心！”她唤了几声守夜丫鬟的名字，却无人应答。

　　没来由的一阵心慌，蒋楠枝赶紧探起半个身子去开灯，却被一个结实有力的手臂一下子钳住喉咙！她慌忙动用四肢去抵抗，却只是徒劳无功地在空中乱抓乱舞。

　　那人似乎并不想一下子杀死她，忽而又放松下来。可正在她大口喘气的刹那，对方趁机将一整瓶药倒入她的嘴里逼她吞下去，随后用枕头把她死死地按进床里去！

　　蒋楠枝从未感觉到自己常睡的这张床有这样的软，软得就像红丝绒奶油蛋糕——她整个人陷进这柔软的“蛋糕”里，透不过一点气来。

　　意识到自己命不久矣，她只好努力把手伸向那人的手臂，想把指甲狠狠地掐进他的肉里，可手指使不上一点力气。

　　“此生，竟是这样结束了。”她觉得太遗憾了。

　　在意识快要消散的时刻，她似乎摸到凶手的右手臂的小臂上有一道凸起的伤疤……

　　“救命！”蒋楠枝拼劲全力大叫一声跌落在地，再看四周，还在解惑堂。

　　她回了回神，把眼睛落在刚才的那杯茶上，气结：“你居然下毒！”

　　蒙金湖微笑：“蒋小姐误会，茶里无毒。”

　　“那我刚才怎会晕过去？”

　　“蒋小姐是睡过去了。”蒙金湖又微笑道：“虽然茶里无毒，但蒋小姐坐的这把椅子却是一把‘追魂椅’，任何人坐进去都会想起一些已经被遗忘了的事，尤其是你当下心里最想知道却不知从何说起的事。蒋小姐定是想起了什么是吗？”

　　蒋楠枝吓得跳了起来，赶紧换坐到另一把椅子上，道：“这把椅子是正常的了吧？”真不知道这个解惑堂还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东西。

　　“正常。”蒙金湖好脾气地点头道。

　　“照你刚才所说，坐进这把追魂椅想起的是一些已经遗忘的事，那我刚才的梦到有人把我杀死了……是真的？”蒋楠枝瞪大眼睛。

　　“正是。”蒙金湖不慌不忙地说，“那人杀了你，你死后冤魂不散一直藏游在蒋公馆的花丛中，是我把你从蒋公馆带走，为你找到了一具躯体，然后又找来了十个阳男为你做了这场法事，令你重获新生，来到此地。”

　　来给茶壶续水的小黄师傅小声说：“躯体和阳男明明是我去找的……”蒙金湖忽然脸色一凛，瞪了他一眼，吓得他立刻退了下去。

　　“哎，你别走！”蒋楠枝拉住小黄师傅，“为什么偏要在这个双莲村做法事？石屋里的那个女人说话好生奇怪。”

　　小黄哆嗦了一下，偷偷用眼睛瞄着蒙金湖，蒙金湖站起身，把手背了过去。

　　这时小黄才说道：“因为双莲村是我和蒙大夫的老家，这个地方的灵气是方圆百里最旺盛的地方。这里的村民除了耕田养鱼也做些驱魔驱邪的生意，不过他们水平有限，很多事还是要来解惑堂咨询蒙大夫，有一次……”

　　“咳咳，说重点。”蒙金湖不满道。

　　小黄又哆嗦一下，继续道：“给你找的这具身体叫林风吟，这里的人都叫她‘猫妖’。她天生长着一对绿眼睛，其实也不是很绿啦，就瞳孔稍微有点儿泛绿光。她能感知动物们的生死，看见谁家的鸡鸭鹅猪病了，都想过去提个醒，还妄想救它们——把动物的病气过一部分到主家身上……”

　　“所以‘猫妖’，啊不，‘林风吟’去过的人家都会有人生病，是因为她在拯救这个家里的动物？”蒋楠枝奇怪道，“那为什么村民不感谢她呢？还说她克死了自己的亲人。”

　　“天命难违啊，她家人遇事那是注定的，动物也各有各的寿数，哪能说改就改的？她救十次也就能活两三个吧。是不是很笨？”小黄不屑地说。

　　一直旁听的蒙金湖忽然转过身，怒斥道：“滚下去！”

　　小黄吓得立刻带着水壶闪电消失。

　　“蒋小姐请别见怪，这孩子没读过几年书，不太会说话。”蒙金湖恢复如常的语调。

　　看出来了，何止没读过书，还是个欺软怕硬的呢！蒋楠枝暗想。

　　“在下与林姑娘也有几面之缘，一切都是命定……她应该是感觉到自己命不久矣，所以在小黄找到她帮忙时，她直接提出把你安置在她身体里，她自己的魂魄也能早些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蒋楠枝叹道：“双莲村的村民已非普通村民，却还如此看不透，这样对待她，还叫她‘猫妖’。难怪古语常说，人心难测。”

　　话音刚落，小黄师傅又闪出来了，这次他手里端着一个食盘。只听他插嘴道：“蒋小姐也不用为她难过，林风吟这样的仙女是来世上渡劫的，渡完了自然就可以走啦！做了那么多好事，她下一世肯定会更幸福的！而且蒙大夫是双莲村最厉害的人，他送走了她又请来了你，一举两得！”说完拿眼角撇着蒙金湖。

　　蒙金湖当没看见，只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过也没再多说什么。

　　“噢！刚才叫人家猫妖，现在就称仙女了？小黄师傅，你可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啊！”蒋楠枝笑到。

　　小黄厚着脸皮笑道：“我不读书的，嘿嘿，看不懂。蒋小姐尝尝我们这儿的清荷小炒和碧粳粥，都这个时辰了，也该吃晚饭了。”说着把菜和粥放在了侧厅的八仙桌上。

　　“蒋小姐请入座。”蒙金湖谦让。

　　“谢谢，蒙大夫请。”蒋楠枝也谦让。

　　见蒋楠枝入了坐，蒙金湖才轻轻坐下，小黄候在一侧。

　　饭毕后，小黄又端上来清口的金桔茶，恭恭敬敬地奉于蒙大夫，蒙金湖又对蒋楠枝说了一个“请”。

　　一顿饭吃下来，蒋楠枝觉得这位蒙大夫和小黄师傅的关系实在有趣。

　　“你们是师徒关系？”蒋楠枝试探问到。

　　小黄不敢答话，蒙金湖装没听见。

　　“是兄弟？”不像啊，蒙金湖看起来文质彬彬饱读诗书，可小黄……

　　“表兄弟？”不是亲生兄弟的话，还是很有可能发展不一样的。

　　“姐夫和小舅子？舅舅和外甥？姑父和侄子？”蒋楠枝实在猜不出了。

　　“在下潜心修行，不曾婚配。”蒙金湖辩解到。

　　“在，在下也是。”小黄学着答到。

　　“小黄，就算是我的助手吧！”再让蒋楠枝猜下去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来，蒙金湖只好自己给小黄一个设定。

　　蒋楠枝耸耸肩，当是默认了。

　　倒是小黄，听得“助手”二字，高兴得差点就要跪谢隆恩了，可看到蒙金湖的一张铁板脸，赶紧收拾了碗筷滚回厨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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