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风吟

　　渴，痛。全身的水分似乎都已蒸发，全身的皮肤似乎都要爆裂。

　　这渴和痛逼得蒋楠枝不得不睁开眼睛——头顶是白花花的烈日，脚下是一片火堆，而她，正双手被缚，悬挂在这熊熊的火堆之上。

　　“怎么会这样！我不是正睡在东花厅的圆床上吗？”蒋楠枝一时有些糊涂，“虹姨说东花厅阳光充足通风好，病会好得快些。父亲也从外面请了留洋回来的西医，刚刚才吃下一把苦药……”她虽然母亲早逝，但自小蒙父亲兄长庇佑，娇生惯养，只觉当下的苦境不过是梦境。

　　据说，在梦里是感不到疼痛的，想到这儿，蒋楠枝狠狠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头。可惜周遭环境并无任何变化，反而满嘴生疼。“难道，我已经死了？这里是十八层地狱？”想到此处，她慌乱地挣扎起来。

　　“那猫妖醒了！”一声呼呵引来数十个身穿白衣的人，蒋楠枝看不清他们的脸。

　　“快，把蒙大夫的第二副药倒进火里！”一个黄脸小子指挥着几个白衣大汉，“不能让她乱动，蒙大夫说了，必须把她从脚到头烤透，把她彻底净化后才能送走！”

　　猫妖？谁是猫妖？一阵风吹过，几缕秀发拂去了刚刚因疼痛迸出的泪珠，蒋楠枝却打了个冷战——明明上个月才去伊人美发厅烫过时下最流行的燕尾卷，几时变成了这飘飘长发？她努力抬了抬被捆住的双腿，又颔首看了下自己的胸脯，刹那间哭出声来——这不是她的身体！

　　“猫妖流泪了！猫妖流泪了！蒙大夫说过，猫妖只要流泪了这净化仪式就成了！”黄脸小子兴奋地拍手大叫。

　　“小黄师傅，那现在还需要咱们做些什么？”一个领头的白衣人搓着手走上前问到，满脸谄笑。

　　“把她放下来，运到村西头的石屋里去，让你媳妇儿给她洗洗干净打扮打扮，太阳下山后塞到花轿里给蒙大夫抬过去。呶，这是五百块现大洋，把人送过去之后再来领剩下的一半。”黄脸的小黄师傅翻着眼皮抬着下巴自后腰拿出一个灰布袋丢了过去。

　　那领头人点头哈腰地将灰布袋揣进怀中，口中满满答应着“是是是是”，临转头忍不住问了一句：“还用花娇，蒙大夫不会想娶这妖女吧？”

　　“蒙大夫不是你想的那种人！”小黄师傅忽然怒气横生，忽而又赶紧自截话头，“不是你的事你不要问！照做便是！”

　　“是是是是，是是是是。”领头人又连说几个“是”，赶紧招呼其他白衣人把蒋楠枝从火堆上放下来。

　　蒋楠枝既惊慌又迷惘，努力回想最后一次住在蒋公馆的片段，却发现除了吃药、睡觉这两个动作，再也想不起任何事情。

　　石屋中。

　　蒋楠枝被一个力大无穷的妇人按在水盆里用毛刷前前后后刷了足有半小时，疼得她眼泪都出来了。刷完后，那妇人又把她泡在一个牛奶桶里，并一再强调说这是挤瘪了村里五头最肥的奶牛的奶袋子才得了那么多奶。

　　那又怎样？蒋楠枝在心里不服气地说，蒋公馆的三小姐什么好东西没用过，擦脚都是用的法兰西的香体膏。

　　石屋里没有镜子，蒋楠枝看不到自己“现在”的脸，但在梳洗的过程中她发现这幅皮囊还是挺不错的——四肢结实颀长，蜂腰细背，一对椒乳虽不大但也盈盈可握。只是皮肤透着一种青白色，虽然也是白，可看起来不是十分健康。

　　妇人端来几样农家菜，催她快快吃好上路。

　　“上路？难道再死一回？”蒋楠枝咬着青菜叶子咕哝到，她太想念虹姨做的鱼羹了。

　　“为什么我会说再死一回？是已经死过一回了吗？”蒋楠枝被自己下意识的话愣住了。

　　“现在是什么年份？”蒋楠枝狐疑地问正在一旁嗑瓜子边的妇人。

　　“哼，”那妇人冷笑一声道：“难怪我男人说这场法事做完后你就会换个性情，如今连年份都不记得了，看来是真的。今年是民国二十八年！”

　　“几号？”蒋楠枝赶着问。

　　“四月初十，立夏。”

　　“这是哪儿？”

　　“双莲村！”

　　“离丹菱市有多远？”

　　“骑洋车走，得半天多吧。”妇人与其说耐心不如说权当看一乐子，村里奇奇怪怪的事不少，但能像今天这样有钱拿又有戏看的可不多。

　　蒋楠枝暗暗盘算：“我是二月里染的咳疾，请西洋医生来听诊那天是爸爸的生日，那天是二月十七，第二天虹姨就把我的床挪去了东花厅；后来中学同学李智慧来看我，说她准备出国读书了，船票定在半个月后三月十六，那么李智慧来时是三月初一；再后来，我昏昏沉沉了许久，模糊听见丫鬟说大哥的唱片公司十天之内就要开业，要在家里宴请几位当红歌星……可记忆里并未听到有引吭高歌的热闹声。这样算起来，我竟是死了近一个月了？”想到父亲、兄长、虹姨为自己的去世而难过，蒋楠枝忍不住滴下泪来。尤其是父亲，早年就与母亲阴阳两隔，已入不惑之年竟又遭逢丧女。

　　“呦，还哭上了？”那妇人拍拍手里的瓜子皮又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炒花生，“要说我男人的本领，还真不得不服！要搁以前啊，我还真不敢给你洗澡擦背，全村人都得躲着你。现在，啧，我还真有点同情你。”

　　“我怎么了？要你同情！”蒋楠枝擦擦眼泪没好气地说。

　　“论长相，这十里八村没一个比得上你的，不过要论邪气，我男人说做了那么多年驱邪的生意就没见过你这么邪乎的。”

　　“我哪里邪乎了？”

　　“你生下来就是一双绿猫儿眼，克得你全家五口人一年以内死个精光，养了你十八年的阿舅上个月也被你克死了，这还不够邪乎？”

　　“人有旦夕祸福，他们自然死亡又与我有什么相干？”

　　“那你去谁家串门谁家三天内必死鸡死鸭，一个月内必有人生病，你怎么说？”

　　蒋楠枝哑口无言了——她无法自证清白，她不了解现在的“自己”，她更不了解这具躯体的“前主人”。

　　那妇人“呸”出一个花生壳，用鼻子哼出一股粗气，道：“邪魔歪道的事儿我见多了，我也懒得管你这文绉绉的样儿是从哪儿学来的，但只要你离了我们村儿，咱们天下太平！”

　　蒋楠枝听着，默默吃完剩下的饭菜后将碗碟收拾起来。妇人看她不再言语，便也不再“控诉”，转头从屋外不知什么地方拿来一个包袱丢给她。

　　蒋楠枝打开一看，见是几身换洗衣衫、鞋袜并女孩儿用的面油、头油，心下觉得感动，又抽抽搭搭了两声。

　　“哎，可别！”妇人连忙摆手，“你小时候我抱过——看来你不记得我了，这也算我送你一程。
　　我不管你现在是谁，咱们各有各的缘法。人家蒙大夫比我们高明，有事儿你问他去！”

　　“蒙大夫？他是谁？在哪儿呢？”蒋楠枝止住哭声问。

　　“别急啊，太阳一下山就把你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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