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晚

　　殷木蔫头耷脑，黯然无语，也许他这辈子活着就是个悲剧，据说他家祖上也曾是江南某个小镇上的财主，只是因为强占一个丫头，那丫头百般不从。殷木就不明白，一个买来的丫头片子，通身上下都是主子的，还不是主人想怎样捏就怎样捏，她有什么资格对主子说“不”？可那丫头就是邪乎，竟敢向主母告状。结果怎样？被主人卖给一个又穷又丑又矮又结巴的窝囊废了。哈哈哈，想到这里，殷木嘴角泛起一丝残忍的笑意，对付这种不知安分守己、以下僭上的贱人，就要这样教训，看她下次还敢不敢骑在主子头上撒野！
　　只是谁料到那个不起眼的丫头竟然攀上高枝儿，成了王爷的宠妾，而且竟将自己全家灭了口？不，确切地说，还留下一个活口，在这十八年间，她处心积虑地派人教他吃喝嫖赌，游手好闲，最后打残他的双腿，还一刀割断了他的命根子，令他生不如死，还不如赶尽杀绝的好。
　　都说父债子还，可是父亲当年得到的享受，他一样都没享受到；父亲做下的事凭什么都要报在他身上？况且，父亲当年的所作所为没什么可指责的。那个女人最后也没落到好下场，兄弟相残，自己也疯掉了，连尸骨都不知道填进哪个沟壑中了。杜－韦－娘，每一天，他都在心底对这个残害自己的女人发出最恶毒、最肮脏的诅咒，把她骂上千遍万遍，让她永世不得翻身！
　　在兵荒马乱的年月，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出韩王府大牢的，还趁乱怀揣了几颗王府的稀世夜明珠，随后雇车辗转来到这杭州城，将原名苍鹰改为殷木。明千雪是他花五个馒头换回来的，他对女人有着天生的仇恨，尤其是主人花钱买回的婢女。他就是要想尽一切办法来折磨她，看着她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挣扎、哀哭、求饶，他才会心满意足——不是谁都不把他这个不中用的残废放在眼里么？他却照样可以主宰别人的命运！（详见拙作《杜韦娘》）

　　王虎满腹心事地回到铁铺，没想到自己四处隐藏，已逾八年，却于今晚泄露了行藏。那孙学稷背后肯定有人，他们既已知道自己的姓名和武功路数，是否会来调查自己？他们是否就隐藏在韩府？若真在韩府，自己是该主动出击探访，还是该被动地等他们来找？
　　这些问题折磨得他痛苦不堪，十二年来，他平生第一次彻夜未眠。不，他不能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走了，他钟山派弟子当年几乎全军覆没，如今既已得知他们的消息，他怎么能反而回避呢？说不得，自己只好抽空去韩府探一回。
　　次日一大早，杭州府的牢头应大叔找上门来了，老远便招呼道：“王师傅，忙啊？你的生意来了！”却是杭州府前几日抓了几个重大的朝廷钦犯，要打造几副精钢所铸的手铐。而王虎是这杭州城数一数二的铁匠，打造手铐的差事自然落到他头上来了。
　　应大叔拍着王虎的肩膀：“那几个犯人个个伸手不凡，一般的手铐根本铐不住他们，跟拧麻花似的，随便一拧就能拧变形，你可得打结实点儿！”
　　王虎拿眼一瞪：“我是吃什么饭的！如果经我打造的手铐也由着他们拧麻花，你砸了我的铁铺，再把我的脑袋拧下来当夜壶使！”
　　“若不相信你的手艺，我也不会来了。”应大叔哈哈一笑，随即严肃地叮嘱道，“我们韩大人说了，再过数日便将那几个人犯解押进京。若是手铐打得不牢，让犯人中途逃脱，大家可都吃不了兜着走！”说着，将一锭约五两重的银子往桌上一放，“这是一半定金，另一半待犯人押送进京之后再付。”
　　王虎自信地微微一笑，他家祖上便是名闻天下的铸铁师欧冶子，曾为楚王铸造过削金断玉的龙泉剑，欧家世世代代均以打铁为生，后因战乱，其中的一支改为郭姓，而他王虎则于十年前又更了一次姓名。个中曲折，若不是处身其中，谁又能知道？
　　若是平时为一般的老百姓打造镰刀、锄头，只要有铁英便能炼成；但若铸造上好的铁器，还须有寒泉之水来淬炼。王虎早就发觉宝石山上的白沙泉之水明净透彻，冷入骨髓，是上等的寒泉，便时常在这里取水。
　　“慧儿，照看一下家里，若有客人来了，先给人家倒杯茶，再问他们要打造什么东西，用笔记下。”王虎交待完女儿，正准备出门寻上等的铁英，却见明千雪魂不守舍地走进来，云鬓散乱，眼圈儿发黑，脸上也有些浮肿。
　　“殷夫人，你这是……”王虎此时方想起今儿竟没见她送豆浆来。“那个冤孽，我迟早会死在他手里的……”一语未了，泪珠子已滚滚而落。明千雪艰难地抬起左臂，用右手将臂上的袖子一捋，那原本雪白细嫩的膀子上已有多处红肿和淤青；王虎发现她修长的脖颈上也有一道伤痕一直延伸下去，想必伤痕遍及全身吧！
　　王虎第一次注意到，她右眼下那颗猩红的滴泪痣，心中一动，似乎在哪儿见过。“慧儿，去前街打一瓶酱油回来。”王虎将女儿支走后，眼中现出了一丝愤怒，他尽量克制自己的愤怒问道：“他又怎么你啦？”
　　“他不是个人，还朝你头上泼污水！”明千雪抽噎着讲完事情的经过，“砰——”王虎气愤填膺，一拳砸在铁凳上，将那张铁凳砸成了一堆烂铁。
　　明千雪嘴角不禁翘起一丝微微的笑意，看来他毕竟还是在乎自己的！淡淡的喜悦过后，又是深沉的悲哀，她一双哀怨的秋水望着面前这个七尺昂藏的汉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办，能否告诉我怎么活下去？”
　　王虎将头一偏，避开她求助的目光，干咳一声：“殷夫人，我实在也是无能为力……”
　　“难道你就不肯叫我一声雪姑娘么？我虽然跟他过了七八年的日子，却依然是……是……处子之身。”明千雪无比幽怨地望了他一眼，“我就知道是我的命苦，谁都不肯帮我一把，连正眼都不瞧我一眼！”她的眼泪又唰唰直往下坠。
　　“别……别这样，有话好好说，干嘛动不动就掉眼泪？”王虎原本粗汉子一个，最见不得女人落泪，此刻急得手足无措，拿了块毛巾扔到她面前，却发现毛巾上油乎乎的从来没洗净过，又慌忙夺回来，当他粗壮的手掌与她纤细的手指相碰的一刹那，两人均不由面色羞红，同时低下头躲避开去。还是明千雪自己从衣兜里掏出一块帕子，算是解了他的围。
　　“雪……雪姑娘，”王虎像是舌头打结似的，哑着嗓子勉强喊出了一声，其实他还是很愿意这样称呼她的。他曾不止一次想过，那个可恶的瘫子根本配不上这个女子，在无数个寂寞的夜里，他多么想把她搂进怀里，保护她不受那个瘫子的欺辱，可是……他心里一阵绞痛，他不能接受她。他其实并不比那个瘫子强多少，不能给她以幸福，有什么资格得到她的爱情？况且，他还有他的任务，怎能为些儿女私情而耽误了大事呢？
　　王虎暗中咬了一下唇，定下心神，劝道：“殷夫人，苦日子总会熬过去的，请夫人还是先回去吧！”其实这些空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谁知道她的苦日子什么时候熬到头呢？但他哪里管得了那么多？
　　明千雪听他又改口称“殷夫人”，知道他是不肯接受自己，她绝望地抬起一双朦胧的泪眼：“好，好，我知道你是嫌弃我，我天生就是受苦的命，只值五个馒头，只当我先前什么都没说！”
　　王虎心乱如麻，听到她说“五个馒头”，顿时浑身如被电击，见她正欲掩面飞快地逃开，慌忙将她拉住，又赶紧放开：“你方才说五个馒头是怎么回事？”
　　明千雪强咽下一口唾沫，就像吞咽黄莲一般咽下生活的痛苦：“我的老家在河南乡下，我十五岁那年，河南正值□□，连草根都吃光了，我最小的妹妹也饿死了。我娘带着我们三姐弟逃难来到苏州的一个乡间。有一天，恰巧有个人贩子从村里经过，我娘为了救活我的两个弟弟，拿我换了五个馒头；后来我就是被那个妇人转卖给殷木的，她倒卖了个好价钱！呜呜呜……”明千雪抽泣着走了，只将一串凄婉的哭声留给了王虎，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的心。
　　王虎想起八年前的那个秋天，他身负重伤，还拖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最后流落到苏州的乡下。没想到这自古号称天堂的富裕之乡也遭到特□□，幸而那时虽不是兵荒马乱的年代，各地小股的蝥贼倒是此起彼伏，兵刃是少不了的，他靠着祖传打铁的手艺，倒还能勉强糊口。
　　那一日，他劳累了一整天，刚用挣得的铜板换了两斤面，却见一个十来岁的小女孩拼命哭着：“娘，求求你留下我，我不要跟别人走！”两只小手紧紧攥着一个贫苦女人的衣角，不让另一个衣饰华丽的中年女人把自己拉走。
　　那一家子都穿得破破烂烂的，她娘怀里还一左一右抱着两个不足十岁的弟弟。那个衣饰华丽的女人拿出两个馒头，给两个小男孩子一人一个，他们抓起来就往嘴里塞，大约是吃得急了，鲠得眼直脖子粗。那妇人不觉露出一丝狡狯的笑意，只要他们吃了这馒头，这桩买卖就成交了一半——吃进肚里的东西，难道还能吐出来不成？
　　“跟着张姨去，能够坐马车，顿顿都有肉吃，还穿金带银，多好啊！”自称张姨的女人劝道。
　　“不，我不吃肉，也不要穿漂亮衣服，只要跟我娘和弟弟在一起。”小女孩态度极其坚决。那妇人见哄骗无效，拿眼望着小女孩的娘。
　　那穷苦女人也哭开了：“儿啊，娘也舍不得你，只是你在我面前大家都得活活饿死，把你卖出去，好歹能换回几个馒头。为了娘和弟弟，只有委屈你了……”
　　大约对这类卖儿卖女，甚至易子而食的事早已见惯，街上来往的行人虽多，却没几个对这场交易感兴趣。当时郭峻岩就站在街道的对面，隐约可见那女孩的脸上有一颗滴泪痣。他很想过去把手中的两斤面给那家母子，可是自己又靠什么糊口呢？他自己的女儿同样在家里嗷嗷待哺。他来解救别人，谁又来解救他呢？就在他左思右想的当儿，那小女孩已经被张姨带走了。
　　这件事在他心里横亘了好久，他曾不止一次地深深地自责：也许当初救济了她一家，她就不会被卖了？虽然他也听说过不少卖儿卖女的事，但毕竟没有亲眼目睹事情的经过来得更残酷、冲击更大；何况，当年的那个小女孩正是眼前的明千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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