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见晚

　　“老夫的行为，用不着尔等说三道四！”五柳先生连连冷笑道：“从夏商周一直到唐宋元，乃至当今的大明王朝，所谓的皇帝不过是杀的人比其他人多些而已。过了几百年，短的只有几十年，甚至数年、数日，他们便又被另一个土匪头子代替，历史不过像一只苍蝇一样，转了一圈，又‘嗡’地一声飞回到起点。
　　“从太祖开国至今，兴了多少文字狱！当年的‘吴中四杰’高启，仅仅因为一句‘小犬隔墙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谁来？’，便被活活斩为八截。大臣方孝孺拒绝为燕王朱棣草拟即位诏书，被株十族……”
　　五柳先生一变而为激越之声：“先祖也曾是江南的诗书世家，只因与颜山农过从甚密，后被奸相严嵩之党羽鄢懋卿所陷害，差点被满门抄斩。幸而那一年恰逢太后五十大寿，大赦天下，老夫一家才仅被革职查办。也正是从那时起，先祖才弃文从武，退隐山林的。
　　“你们这些愚氓，只知道当我泱泱中华受到外敌入侵时需要拼死保护，却从来不曾想过，即便有一个所谓的国家，倘若那高高在上的当道者不把百姓当人，百姓所受的苦跟亡国奴是一样的。本族君王的屠刀，难道比异族蛮夷的利剑滋味更好受些？有国同样可以为奴，而且更可耻、更隐蔽，你我都不过是有国奴而已，哈哈哈……”五柳先生狂笑数声，震得山林簌簌作响。
　　郭、武二人如被雷击一般，内心里翻江倒海，五柳先生的话似乎未尝没有道理，只是过于狂悖不伦，简直是大逆不道，若被朝廷的耳目听去了，说不定要诛灭九族的。从他们记事起，他们就满脑子都被灌输了仁义礼智信、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对于这些千古流传的至理名言，他们从来不敢有过一丝一毫的怀疑。
　　良久，武峻岚忽抬起头来，带着愤恨的神色道：“晚辈听说师叔曾是江南冠绝一时的才子，今日方才领教。不管师叔是如何的雄辩，当我亲眼看到那些鞑子兵像切菜一样杀害杭州城的百姓时，我就看不下去了，我告诉自己，一定要把他们赶出杭州城。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得到朝廷的什么封赏，只是为了满城的百姓免受屠城之苦！”
　　武峻岚眼中似乎有一点湿润：“在一个最普通的米店，我看到一家四口转眼之间被鞑子毁掉。如果你亲眼看到那些畜生将一个婴儿的脑袋活活劈成两爿；如果他们当着你的面侮辱你的妻子——连这些还无动于衷的话，那么我只能说你天生就是个冷血之人，连起码的良知都没有！”他站起身来，一拉郭峻岩的手，“走，我们没有这种面冷、心更冷的师叔！”
　　“且慢！”二人正欲转身离去，五柳先生已飘身拦在面前，急切地问道，“你可看清了，那个米店叫什么名字？”
　　武峻岚冷冷回道：“米店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家里都不希望出这样的祸事。”
　　郭峻岚见五柳先生的面容由白俊变为赤红，目中充满了焦虑，知他必有缘故，也不愿把事情闹得太僵，遂接口道：“当时晚辈也在附近，师弟将那家米店指给晚辈看过，名叫‘胡记米店’。那一家五口当真惨不忍睹，令人不能不愤慨鞑子的罪恶行径。”
　　“前辈，你这是……”郭、武二人同时喊道，却见五柳先生似浑身虚脱了一般，斜倚在柳树边，忙将他搀起。
　　五柳先生一低头，悄然拭去了眼角的一滴泪珠，郭、武二人均深感诧异，表面却装作什么都没看到，只听五柳先生道：“我明日就跟你们出山，不将鞑子杀尽，誓不为人！”
　　郭、武二人连忙跪下叩谢道：“师叔深明大义，驱除鞑虏，令晚辈深为感佩！”
　　“算啦，别给我戴高帽子，老夫可没你们说得那么大公无私。”五柳先生惨淡地一摆手，“你们一定会很奇怪，老夫为何一反常态，答应跟你们下山。”
　　郭峻岩道：“正要请教师叔。”
　　五柳先生此次出山，其实是为了胡记米店的那个年近半百的祖母。她正是他青梅竹马的表妹风竹韵，当年就连他的父母和她的娘亲似乎都有些默许了。这本是令人艳羡的一对，可是当她有一次得知他已加入钟山派之后，便对他渐渐疏远了。她派一个丫鬟告诉他，她爹当年就是在一次与点苍四剑之首黎少星的决斗中丧生的，他们早在决斗之前便立下了生死契，而她那时还是娘的遗腹子。她在自己还没有出生，便厌倦了江湖仇杀，她希望自己能够像一个老百姓一样，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人生在世，立功、立德、立言，总得占一样吧，否则不等白在世上走了一遭？他的丰功伟业岂能为一个女子所羁绊？他不能容忍自己的平庸。“我想活得长久一些，不希望自己横死街头。”这是风竹韵离开楚江秋前的最后一句话。后来她找了一个普通汉子，二人拿出自己的所有积蓄在杭州城开了一家米店，虽然发不了什么大财，衣食却还无忧。
　　楚江秋从此一心上紫金山习艺，岂知造化弄人，他又在钟山碰到了另一个女子凌江仙。他满以为自己风流倜傥，文武兼修，一定会得到师妹青睐的，然而师妹却看上了那个既不英俊潇洒，对诗文又一窍不通的武江寒。那武江寒不知几世修来的艳福，除了凌江仙之外，还有一位美貌女子虞长仙也钟情于他——楚江秋还不知道虞长仙为了帮助武江寒振兴钟山派自毁容颜，并送儿子陈峻峰去银虹帮卧底的事，否则他的妒火更盛。
　　楚江秋少年时一直相信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己决不会为情所困的，一连遭逢两次打击，从此心如死灰，默默退居于凤歧山一隅，了此余生。
　　只不过，起初的数年间，他每隔一两个月都会去一次杭州城，在深夜潜入胡记米店，只为透过窗纸在朦胧的灯光下偷窥伊人一眼。有几次，她在灯下给丈夫刺绣，仿佛心灵感应似的，她蓦然抬起头望着窗外黑糊糊的天空，甚至打开镂花窗子透一透气。他吓了一大跳，以为她发现了他的行踪，哪知她独自出了一会儿神，便又轻叹一声，关起门来继续刺绣。多年过去了，他亲眼看着她曾经苗条纤瘦的身形变得臃肿，光洁如玉的容貌变得黑瘦干瘪，整日里家长里短，唠唠叨叨，跟任何一个世俗的老太婆没有区别。
　　而他多年的习惯基本上没有什么改变，他面容清瘦，修饰整洁，表情严肃，生性狂傲而激越，他与她注定了是两个世界的人，他又何必再去打扰她平静的生活呢？直到她的孩子一天天长大、成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就再也没有偷偷探过她了。可结果，她还是横死街头了，她躲避了一生的杀戳，最终还是像瘟疫一样死死缠住了她，造化就是这样捉弄人的。
　　望着五柳先生那已渐渐染霜的长髯，郭峻岩想，倘若五柳先生成婚，应该也儿孙满堂了吧！却听五柳先生若不经意地问武峻岚道：“你娘如今还好吧？”
　　武峻岚沉痛地说道：“我娘她……早在八年前就过世了。”看来五柳先生并不知晓八年前，七大剑派突袭钟山派之事，郭峻岩遂告知详情。
　　“哦……原来是这样啊！”五柳先生怅然若失，当年他斩断左手上多余的一根手指之后便愤然出走，此后再也没有回到那伤心之地。他忽然对江湖产生一种无比厌恶之情，想放下宝剑找表妹风竹韵，告诉她，他愿意跟她过普通老百姓的日子。当他找到她时，得知她刚刚成婚半个月。
　　世事变幻，白云苍狗，那两个他曾经钟情的女子均已过世，只有他还好好活着。五柳先生不觉失声大笑，两行老泪从那依旧俊美的轮廓上划过。五柳先生若不经意地瞟了一眼武峻岚，他那张脸上线条的勾勒的确跟她有几分相似，尤其是那清俊的侧影，只不过更带有几分男儿的坚毅罢了，五柳先生忽然萌生出一种怜惜之情，他暗骂自己的愚蠢和自私，她已经故去那么多年了，而他还在为二十多年前的小事耿耿于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一定要呵护好她的孩子。
　　五柳先生从墙上拿起一把剑来，剑身上以小篆书“纯钧”二字。他用力一抽，宝剑从鞘从弹出，发出一声清越的长啸，似是为自己重见天日而欢呼。五柳先生用衣袖一拂剑身上的灰尘，不觉叹道：“纯钧呀纯钧，近二十年没有好好用你，可把你给憋坏了。”
　　握着这把纯钧剑，五柳先生少年时的那种豪气又充盈于体内了，他快步来到室外，将剑尖向山间竹林遥遥一指，林间随即刮起一阵飓风，剑气所到之处，竹叶纷纷作雪飞！
　　武峻岚拊掌道：“楚师叔宝刀不老，实在可喜可贺！”
　　郭峻岩也贺道：“人道楚师叔文武全才，实是名不虚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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