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野·圣徒的花

作者:无址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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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亡灵节


      【 果戈里生养在俄罗斯。

      记忆里的孤儿院空间逼仄狭小。每个成年人都是受困其间而不自知的可怜爬虫。幼时他总是喜欢抬头仰望天空,以此来观察飞鸟留下的痕迹。他觉得世界上再没有比鸟更自由的生物了。好像这世间的哪里都去得。他那时最自豪的事,是大胆溜进了院长办公室,杀死了院长的爱鸟。他尚且年幼,没有形成以后的奇思妙想,只是单纯因为鸟笼里失去自由的鸟雀心生悲叹。他扼死它,想要它不必在主人手里日复一日哀歌,叫受缚的躯体释放它的灵魂飞出高墙。

      记不清是哪一天慈善团队到孤儿院进行义演。这样的好事不常有。果戈里的童年只遇到这一次。团队里的魔术师有两撇夸张上翘的小胡子,玩些糊弄人的小把戏。他的手指笨拙。果戈里能够轻松识破他的失误。他不停地拆穿那可怜的男人,得意洋洋的大笑。院长的脸色阴沉。可是直到被关进禁闭室果戈里也还是坚持自己能做得更好。再年长些,离开了孤儿院,他走南闯北地去接触童年时期的幻梦魔法。魔术本来神秘怪诞。锯子锯开人体。死物变成活物。活物又化为死物。他最欣赏的是举世闻名、险之又险以生命为赌注的惊险逃生。他在其中窥见超脱世俗规矩的常理,并为此目眩神迷。魔术的魅力正在于神秘。同行与观众却总是不厌其烦的解析着其中奥义。果戈里兴致勃勃然后失望而归。他想我得玩些不会被揭穿的把戏。没有破绽的魔术。我要创造奇迹。

      又过了很久很久,他遇见了费奥多尔。一个算无遗策的犯罪大师。神圣的恶徒。罪行累累的自诩变革者。在他面前把所有不可能化为可能。他见证许多自费奥多尔指尖与键盘间诞生的奇迹。他觉得自己依旧自由得像阵一闪即逝的风,不过很少再哀叹那些被躯壳束缚无法飞翔的鸟。他心甘情愿驻留在费奥多尔身侧——等待见证未来那个最耸人听闻、像个笑话的最大奇迹。】

      *
      墨西哥的气候全年干燥温和,十一二月的温度和俄罗斯西伯利亚天差地别,倒也契合这个时节过度热闹的城市氛围。只是苦了体弱多病水土不服的俄罗斯友人。费奥多尔在两个月前匆匆抵达瓜纳华托,花了半个月调整自己的作息。当然他不是为了举世闻名的亡灵节而来。此刻他怀着某个只有自己知道的目的穿行在纷乱的大街小巷。满目是摆摊与纷杂的祭祀图案,大大缩减了可供行走的道路面积。更别提旅游高峰期骤增的行人。熙攘人群中他的步伐堪称灵巧。无关路人眼角瞥见看到白袍的余影晃过,好奇回头时只能捕捉到过路者纤瘦的背影。宛若幽灵。完美融入了怪诞的节日氛围。本地人用油彩抹了满脸,殷勤谄媚地推销着粗制滥造的手工商品。外地旅客入乡随俗,在摊子前站定不过几分几秒就已经被哄着手上多出一大袋骷髅糖。费奥多尔对这种糖果的观感说不上好。初来乍到的时候果戈里也上当受骗过,冲着猎奇的外表买了许多。最后堆在出租屋里吃不完了。全是费奥多尔在电脑前懒怠动弹,把一袋骷髅糖当作主食一天天磨下去。导致现在只要看到这种糖果,费奥多尔的喉咙口就会不自觉地泛起廉价的甜味。

      他不是对食物有太高要求的人,能够接受十年如一日的把咖啡当正餐。最后却忍无可忍的把果戈里的脸摁进了装糖果的塑料袋里。

      塑料袋本就系的松松散散,绳结一撞就散开来,糖果洒落,滚到桌面上地上。果戈里的侧脸被凹凸不平的硬糖硌的变形,笑得却很开心。他嘻嘻哈哈肆无忌惮的叫凶徒的名字,他亲昵的说费佳,“原来你也有受不了的东西嘛。”没上妆的果戈里肤色跟费奥多尔一样惨白的像鬼。廉租房房顶的昏黄油灯照下来,在小丑清白的面孔上晃出鬼魅的光影。他嘴角牵起的弧度藏着莫名的深意。费奥多尔在那一瞬间起了杀心又在转瞬放弃。在当场他若无其事的松了手。可至今却能够清晰的回想起被压制者右眼上随着笑容牵动的伤疤形状。他本来不是会注意这种细节的人。确切地说他虽然关注细节,但这种无关大局的事物他早该忘记了。而不是依然留存在这里,侵占他预留给重要情报的脑细胞。
      ——可事实是他就是该死的清楚的记得。像记得糖果那廉价的、叫人作呕的甜味。塑料制剂的味道。

      *
      这次国际旅行是为了费奥多尔的私事。果戈里感兴趣的跟了来。对此费奥多尔无可无不可。果戈里不受他控制。不来,他自有安排;来了,也能有别的发展。作为死屋之鼠的头目费奥多尔的行踪并不全对下属透明,他们最多是他一个命令一个动作的小傀儡;天人五衰的同伴则各有事业发展,对彼此私事并不关心。只是真要有心打听的话也不会全无收获。果戈里偶尔对费奥多尔的行动感兴趣,就会跑来打打杂。算是两人上司的三岛由纪夫知道这些事,只是笑笑,并不干涉。毕竟真要仔细算起来,果戈里确实有理由和费奥多尔更亲近。

      小丑早年肆意妄为的行事招惹了不少仇家。凶险的被追杀途中费奥多尔收留了他。他甚至将果戈里引荐到了自己所在的组织。可以说费奥多尔既是果戈里的保证人,也是果戈里的庇护者。谁能想到魔人有一天还能担上“庇护”这样的字眼呢?他自己在这么做之前也是没想过的。自诩知晓魔人秉性的人也只好用“说到底加入的还是个犯罪组织”来说服自己。两人的关系当然和见鬼的救命之恩或知遇之恩扯不到一起。他们是一对儿恶人,时刻试探着想要杀死彼此,又在同时忍耐着不要杀死彼此。大部分情况下果戈里是前者,费奥多尔是后者。
      这样的境况下人大多会臆测他们的关系很差劲。但其实不然。他们相处的挺愉快的。

      费奥多尔在瓜纳华托的廉租房一窝就是两个月。他本来也只在不得不为之的情况下才肯挪窝。大多数时候他都是蜷缩在电脑椅中一动不动。知道费奥多尔工作状态的同僚打趣说费佳团起来的样子像过冬的仓鼠,倒是怪可爱的。可见皮相果真是骗人的东西。费奥多尔全身唯一一点人气和暖意都是那一身俄罗斯特色的毛绒披风给的。扒了一身仓鼠皮毛留下的只是具吸血鬼尸体。苍白的石像也漂亮。但到底只是件死物。没有活人气。相反果戈里就要活泼得多。比起死气沉沉的摆件他更喜欢富有生命力的小动物。他的审美偏好总是花哨又俗气。他喜欢咋咋乎乎的热闹。哪怕是空有其表的也行。在生活习惯上他和费奥多尔堪称截然相反,竟然还能和平相处至今。他跟着费奥多尔跑来墨西哥,但不是每时每刻都要和对方赖在一块儿。两人在西伯利亚相看两生厌的日子过得够久了。小丑魔术师的表演需要观众,在俄罗斯时唯一的看客冷漠不给面子,等到了热闹的旅游城市果戈里再不压抑自己,每天热热闹闹窜出去,走街串巷玩耍。没要紧事,他天天深夜才回来。什么杂七杂八感兴趣的东西都往屋子里带。费奥多尔懒得管他。
      他们只是碰巧住在同一个屋檐下。

      *
      今早果戈里起床的时候费奥多尔已经不在屋内。他歪着头猜测了下费佳的行程,恍然大悟的哀叹自己又被抛下。不过没什么事能叫小丑魔术师长久的不开心。前一天买来的稀奇古怪恶作剧小玩意儿不知道被自己甩在了廉租房的哪个角落里。他也不在意。在瓜纳华托的日子里他唯一要做的大事就是像一个真正的游客那样荒度时光。出门前他尽力回忆了下自己的旅游经历。在街头表演自创的魔术,被无良小商贩骗走全部的收入再自己偷回来,跟街头乐队愉快合作并在最后顺走乐手的小提琴送给费佳,现在那玩意儿还在费佳的电脑桌旁靠着——那么今天,今天我要做什么呢?

      他无所事事的在街头闲逛,装模作样的给所有感兴趣或者看不惯的人捣乱。把鞋匠修补的破口皮鞋和女士留在更衣室外的红色高跟鞋调换;把扒手的所得全部转移到失主身上并让警察误会;把急急忙忙赴约的先生指到错路上去,拐带走苦等他的恋人然后将之抛下......这些在自由的小丑眼里可不算是什么恶事。他只是为了好玩。说真的大家为什么都这么严肃拘束呢?尤其还是在这样轻松欢快的日子里?人鬼并行,除了费佳大家都不理解混乱才是亡灵真正的归宿。
      ——可是冷酷的费佳不理他。

      果戈里喜欢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向来愿意为奇迹欢呼,为一切无可能完成而完成之事出自己的一份力气。这算是他跟着费佳的理由之一。招猫逗狗一整天后的傍晚他蹲在编花妇人的身边歇息,远处恰好走来了任务完成的费奥多尔。一个讨人喜欢的巧合。他眯着眼瞧那白色的鬼影,笑容满面的咏叹,“您瞧,那位是我的友人,”他说,“他看上去是那样孱弱的一个人。可他的肩膀上竟然担着改变世道的重任呢。”
      费奥多尔没注意到他。又或者说是注意到了但懒得走过来搭话。他又看了一会儿,兴致不减,转头诚恳的对旁听者发问,“您觉得他是否是被虚无的理想给束缚了呢?”
      女人看这个小年轻长得不错,又是个外国人,以为他有事相求,耐心倾听。如今听他叽叽咕咕讲了一大堆,一句也不明白。看起来也不像是有什么麻烦,更像是脑筋不清楚的没事找事。她听不懂俄语,木楞楞地看了他两秒,翻了个白眼——也幸亏翻白眼这个动作世界通用,不然她还真怕对方不懂她的意思。然后她用西班牙语低低说了句骂人话,回头若无其事的继续编花。果戈里也听不懂西班牙语,但猜也猜得到她在骂人。他觉得好笑,于是大笑着跳起来奔向好似迷失在街头巷尾的友人,“费佳!”他大力挥舞着手臂,像一只扑腾的鸟;这模仿很拙劣,引来许多人惊奇诧异的视线,也包括他的目标——虽然对方的诧异是淡然且不动声色的,但果戈里说他有惊喜那就一定有,毕竟那是费佳,“这里!好朋友!Surprise!”他的英语也蹩脚。俄罗斯人说英语本来有浓重的口音。果戈里的讲话习惯还喜欢往调子里随便加跳跃式的颤音。好在他只说了一个英语单词。

      他的外语说的这样差。难以想象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在充斥陌生语言的欧洲度过。而事实是小丑魔术师的恶名至今滞留在复仇者监狱的通缉榜上,居高不下。他的名气这样大。很难说当初走投无路被费奥多尔招揽究竟是临时起意的巧合还是什么别的谋划。毕竟后来他也见识到了费奥多尔堪称奇迹的算无遗策。只是对此两人都不曾提及。即使他们都清楚所有相遇都是概率学刻意的痕迹。

      ——不过这一次相遇总是巧合了吧?

      *
      费奥多尔和果戈里两个人都习惯了一身白。这颜色在西伯利亚的寒冷境地里是他们最好的保护色。可现在放目望去满眼都是大红大绿,浓墨重彩刺痛人的眼球。素来被称作百搭的色彩在此刻竟然是惹人诧异的格格不入。果戈里凑近他的好朋友,姿态看起来亲密极了,细看却没有半点肢体接触,他兴高采烈的问,“费佳,你的事情办完了吧?”他总是这样高兴。即便没什么特殊的事情。

      费奥多尔没有看他,平静的继续向前走,“你想回去了?”他问。语调是平淡的。并不在乎旁人听出其中的敷衍与漠不关心。

      “咦咦咦?”果戈里做出大惊小怪的鬼脸,费奥多尔觉得小丑最厉害的地方就在于,即便是这样夸张的表情他也能做的这样真心实意,不掺虚假,和他的某一个同样做作的敌手半点不相像。果戈里的眼睛睁大又眯起,不在乎好朋友在走神想些什么,自顾自笑得很开心。他说,“那就好啦,我还担心费佳也是那种出国太久会思念家乡的人呢——那样就像被绑在了俄罗斯一样嘛!那可就一点都不自由了!”

      于是在他咋嚷的呼声里费奥多尔又分心回想起到墨西哥来之前的那段时光。果戈里依旧是和他在一块儿。西伯利亚的居住环境堪称恶劣。人均土地面积紧张的如今人烟依旧荒疏。他们的秘密基地是掩藏在荒原之下的独栋木屋。正如白雪平原下藏着老鼠洞。挖掘开来能找到被啃食的残缺不全的鸟尸。冬季来临时来不及迁徙的候鸟往往都是这样的结局。闲的发慌的果戈里花了小半个月在雪地里找老鼠洞。最后成功验证了不是所有老鼠都这样聪明。也不是所有飞鸟都这样笨。

      “‘人无往不在枷锁中’。”回过神来,费奥多尔随意用这句话做了话题的终结。敷衍极了。与外人所想的不一样,他们很少进行相关的哲学辩论。费奥多尔本质上是实用主义者。他的洗脑包往往向着下属发放,因为他需要他们按着他的意思办事。果戈里则是同伴,费奥多尔多少保持着一点礼貌性的尊重。更何况果戈里的想法几乎一天一变。有个说法是人全身的细胞会在每七年完成一次全部的替换。这个时候的你和七年前的你就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了。果戈里脑细胞的新陈代谢速度几乎是正常人的不知道多少倍。费奥多尔时常怀疑他在一觉过后就会换个脑子。要不是昨天的计划他在第二天还记得,智商水平也一直维持在平均水准,费奥多尔还是有考虑过为人格分裂研究提供一个基本范例的。如果把果戈里作为说服对象,除了对所谓自由的坚持根深蒂固,改变他的其他观念根本毫无意义。

      他懒得去把握果戈里的每个想法。必要的时候猜猜也能猜到。平时大可不必把活人像傀儡一样攥在手里。飞鸟和无用的下属是不一样的东西。偶尔还是需要打开笼子,出去放放风的。

      *
      果戈里和费奥多尔走在欢乐的人群里,像颜料里两颗格格不入的透明冰粒。路人们的视线频频被吸引过去。一个脚步虚浮,另一个则蹦蹦跳跳,精力旺盛的过了头。跑闹的本地小姑娘没看路,一头栽进费奥多尔的斗篷里,软绵绵的,半点不疼,还能大胆的抬头和费奥多尔对视,笑嘻嘻,“对不起!红眼睛先生!”

      费奥多尔默不作声,还是旁边的果戈里伸手把小姑娘拉起来,同样笑嘻嘻,用蹩脚的英语吓唬人家,“小心!这个大哥哥会吃人!”

      小姑娘居然也会英语,说的甚至比果戈里要顺溜,“他好看!”

      果戈里用俄语咕哝,“这倒是真的。”费奥多尔懒得跟他贫嘴,问小姑娘,“你喜欢老鼠吗?”他的英语可比果戈里要好得多。

      “噫!”小女孩似模似样的撸一把胳膊,“为什么是老鼠,狗狗不可爱吗?”

      “太可惜了。”费奥多尔说,由着果戈里提起小孩的后衣领把人拎到一边去。

      不过是个小插曲。果戈里转身放个小孩的工夫,再回头就不知道从哪个摊位上顺来两个面具,造型奇诡,品位堪忧。费奥多尔接过一张,泰然自若的戴上。果戈里脸上本来有一张,也毫不介意的笑嘻嘻,面具套面具。

      “费佳费佳!”他快乐的说,“接下来你要去哪儿?让我猜猜看,英国?俄罗斯?日本?”

      费奥多尔平静地不接话。他的声音在古怪面具下来回碰撞,“接下来用不到你。”

      “好吧,好吧,”果戈里叹气,“你又不带我玩。”

      费奥多尔不理解果戈里所谓的“带与不带”。在他看来他们黏的有够久了。久到费奥多尔必须要花费精力处理脑子里不必要的垃圾。比如塑料糖果。比如街头小提琴。比如西伯利亚的白雪平原。比如果戈里。

      “就到这里吧。”他平和的在街道中间就同这只不愿被家养的鸟道了再见。果戈里听话的待在原地,目送白色的幽灵淹没在杂乱的色彩里。面具下小丑依旧是无忧无虑的笑脸。他伸手绕着自己脑后的小辫子,嘀嘀咕咕,“费佳又不理我——接下来我干点什么好呢?”在他看来费佳实在是很体贴的好朋友,不管是友情还是别的什么情绪,都会成为人心的桎梏。他实在讨厌有牵挂的感觉。但和费佳做朋友就永远不用担心这一点。费佳和他永远不会成为彼此的牵挂。这个词对他们两中哪个人来说都有点恶心了。

      于是小丑只失落了这两秒就重又高兴起来。他在原地蹦跶两下,想要把自己的奇思妙想再抖落出来些,于是他灵感迸发,知道自己接下来该为好朋友做些什么了。

      “这可不行,她看见了费佳的脸哎——”他嘀嘀咕咕的往回走,“要是有复仇者监狱的人一问,费佳不就暴露啦?果然,还是要靠伟大的魔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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