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狐

　　寻红业就这样顺顺当当的在道观住下了，顺利到连他自己都不可思议。

　　一连几天，游无絮带他熟悉各种符咒，阵法，修道入门的几个基本口诀，寻红业也认真地听，认真地学，一有不懂就不耻下问，好像真的改过从良了，摒弃了那些歪门邪道，走向了大道和正义。

　　游无絮心中是欢喜的，一来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这么多话，二来，寻红业相貌又好，声音也好听，认真好学，人又聪慧，收做弟子那是千千万万的好。只是寻红业嫌弃他年纪小不愿拜师，只是跟着他学道法。

　　过了这么多年，小道士的话匣子终是被一只大妖怪打开了，他把他多年珍藏的宝贝都掏出来给寻红业展示，还有些他闲来无聊自己研究的符咒和秘术，从没有人听过他讲这些，小道士讲述自己得意的符咒时，眼里的自得和欣喜都要溢了出来。

　　他收拾一个干净的屋子专门给红业住，每天一大早就去叫红业起来练功法，自己平时都是一个人练剑，一个人修行，现在有人给他对招，说起来寻红业的剑法居然也这么好，一板一眼的，像是有过名家指点，游无絮剑术已是不俗，但还忍不住向他讨教招数。

　　闲来无事，游无絮便带着他游山玩水，看山间鸟兽，看奇花异草。晚间就去屋顶下棋，将红烛密密地围一圈。

　　“红业，为什么你有这么多红烛？”

　　“以前家里人做的。”

　　“原来你家是做这蜡烛生计的。”

　　“我怕黑，就多备了些。”

　　寻红业的脸被烛光照的带上了一层柔光。

　　这真是小道士这么多年来最快活的日子了，他都快忘了寻红业是个大妖怪，也忘记了他在芭蕉镇杀了人，他明明那么好看，是和他一样的，都是这世界的生灵。更令人开心的事，这样的日子仿佛还有很久，接下去的每一天他和红业都会在一起。

　　“红业，你看，这符咒是真正的千里传送符，可是我只有这三张，还是师父留下的，使用之后可以瞬间转移到这世上的任意角落。”小道士说着，抽出其中的一张，递给寻红业，“放一张在你的曼珠缠里吧，以备不时之需。”

　　寻红业惊讶的拿过符咒，这小道士心真大，自己只有三张，却舍得给自己一张，这符咒天下少有，在危难之刻可是能救身价性命的无价之宝，就这样平白无故便宜了自己？

　　这些天，游无絮经常给自己的曼珠缠里塞东西，各种符咒、丹药，对自己可谓是好的不能再好了，寻红业心中不禁激起了一圈涟漪。

　　这小道士一个人在山中，竟然有这么多宝贝，寻红业忍不住问：“无絮，你这么多年何以谋生？”

　　想必那老师父在世时，还时常下山去给百姓做法事，还能有些微薄的收入，但是无絮此子是不喜欢那些虚招的，但是看这道馆里仓满粮满，贵重法器，日常用具无不是白花花的银子，甚至是无絮那些不起眼的道袍居然也是上好的料子所制，更不用说那些名家字画和古董收藏了。

　　游无絮眨了眨眼睛，“贫道有钱。”说完，无意识的摸了摸桌案上的一个古董花瓶。

　　当时的寻红业并不以为意，心中是大大的不屑，你个小道士能有多有钱？直到过了很多年以后，他终于知道了当年“贫道有钱”这四个字里，是蕴含了多少风轻云淡的谦虚。

　　“你有什么想要的吗？我可以满足你。”小道士眼睛弯弯的。

　　寻红业嘴角抽了一抽。

　　“我想吃肉。”某妖乘胜追击。

　　小道士表情瞬间空白，“不准，修道之人，吃素，不杀生。”

　　山间无岁月，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寻红业虽然修习的认真，理论知识也背的一套又一套，但是道法是一点长进也无。毕竟是个妖，天生妖力，一学起相悖的法术，那是根本行不通。

　　寻红业也日渐沉默了起来，游无絮却不以为意，他只是想引他向善，法术殊途又有何干，他还试图去安慰寻红业，给他列举了妖法和道法、佛法，即使是仙法，也都只是修炼方法不同，只用不去害人，法术是没有好坏的。甚至还鼓励寻红业继续修习妖法，妖法修炼到大乘也是厉害的很呐！

　　“无絮，你自小修习道法，可曾听过一种秘术。”寻红业终是问出了口。

　　“道家秘术千千万万，你且说来听听？”寻红业近来十分好学，游无絮已经习惯了回答各种问题，还没有察觉到哪里有什么不对。

　　“太上拔秽术。”寻红业一双眼睛定定地看着游无絮。

　　游无絮眼珠子转了转，似乎在搜索脑中的记忆。“太上拔秽？这并非道家秘术吧......”

　　“不可能！这绝对是道家的秘术，我是个妖，完全看不懂这秘术的.....我有事，想你帮忙......”寻红业急道。

　　“我知道，这是你们修道的不传之密，这世上修道之人少之又少，多是隐居云游的道人，见到我就要打我，杀我，只有你，只有你对我好。”大妖怪露出了可怜的表情，一双眼睛直勾勾的看着小道士。

　　小道士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原来他是为了道家秘术才答应了跟着自己修习，对自己来说，这些天与寻红业朝夕相处，短短几日的时间过的比十几年都漫长，他是真的以为红业会一直跟着他，他也不再孤单一个人了。

　　原来，他还是要走的。

　　小道士如鲠在喉，说不出一句话。

　　寻红业闭了闭眼睛。

　　那天屋顶红烛，他便对小道士用了惑术，那是狐族的天赋技能，能在无形中让人对自己言听计从，他想知道的太多，他甚至想直接操纵小道士为他施术。但是小道士对他的惑术完全没有反应，同样的，梦魇术也丝毫不起作用。

　　也许是他现在的法力太弱了，他的那些手段，在这个人身上，仿佛都失去了作用。他住进了道观，这几天翻遍了道观的书籍，也没有找到该秘术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的时间不多了。

　　“无絮，你不是想知道我的真身吗？我给你看。”

　　寻红业的声音飘飘渺渺地传入了游无絮的耳朵里。

　　游无絮眼前黑光一闪，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浑身漆黑的狐狸，和那天在集市上看到的尸体不同，他从未见过黑的这么纯的狐狸，这种黑，仿佛黑进了骨子里。

　　红褐色的眼睛看着游无絮，眼中透露了一丝悲伤。游无絮被这一丝悲伤击中了心中最软的地方，微微有一丝心疼，却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心疼。

　　黑气回笼，狐狸又变回了黑衣的绝美男子。

　　“你是黑狐。”

　　寻红业自嘲的一笑，随即垂下了眼眸，长长的睫毛落下了阴影。

　　“不，无絮，我是白狐。”

　　从来睡眠质量很好的小道士居然失眠了。

　　红业走了，道观又只剩他一个了。自己不会太上拔秽术，没能帮到他。

　　他说他是白狐，他身上的黑气不是他的，是他太脏了，他那么好看的人，一定很爱干净吧，变成黑狐很难受吧......

　　小道士想了一夜。脑子里都是红业在问他道法，在和他说笑，还有那天在屋顶上，他看他的眼神。

　　对了！太上拔秽术！他想起来了！那不是的的确确不是道家的秘术，那是佛家的！都是这术名误了人！

　　原来创这拔秽术的是一个得道的高僧，将此术命名为无量净身咒，一开始用于拔出人身上附体的妖邪，后来因为对本体损伤过大就被弃用。但是这无量净身咒的用处远远不止于此，后来有人发现此术竟然可以拔毒，无论是多么凶悍的毒物，秽物，一经此咒都可以被拔得干干净净。

　　按说这是一个普渡众生的善咒，但是世事总是那么不如人意，不知是哪里出了岔子，施咒之人会落下心疾。

　　这个问题好多年后才被证实，一开始以为只是巧合，但是几乎每个施过此咒的人，都无一幸免的患上了心疾。所以再过了几年这个法子就不被佛家提起了，渐渐地就被佛家弟子遗忘了。后来不知被哪个佛家后生抄书的时候改了一笔，将那无量净身咒，抄成了太上拔秽术，硬生生误导了后辈这是道家秘术，那意思便是佛家没有这么残缺的术法，那是道家搞出来的，大有推锅的嫌疑。

　　念及此处，游无絮一个打挺从床上爬起来，收拾收拾东西便下山去了。

　　知慧大师自那次程家做法回来后就又病了。

　　“小道长，你替百姓降了妖，大家都记着你的好呢。”老和尚见到游无絮，苍老的脸上有了一些笑容。“这次来找老衲，是有何事啊？”

　　“知慧大师，晚辈想请教一秘术，太上拔秽术，您可知晓？”游无絮不会绕弯子，开门见山地问了。

　　老和尚脸色一变，愣了几秒，随机又马上恢复了常态，道：“听说过，那就是无量净身咒，已经没人用了那玩意了，几十年前就没人用了。”

　　游无絮没想到这一堆花架子的老和尚这么爽快，心中顿时多了几分好感，又追问道：“听说大师以前也是法力高深，可知道此秘术的下落？”

　　知慧连连摆手，“什么法力，别听旁人瞎说，老衲参禅悟道，从不打打杀杀。小道长是有修为的人，难道看不出老衲几斤几两吗？”说完又捂着心口咳嗽了起来，“咳咳咳咳.....老衲已是风烛残年，以前的许多事都不记得了。”

　　游无絮皱了皱眉。

　　“我......我想学，有个人，他求助我，他遭了大难了，我得救他。”

　　知慧又道：“那实在不是什么好法子，小道长，你年纪轻轻，若是为了他人落下一辈子的心疾，肯定会后悔的。”

　　“大师一向慈悲为怀，如能救人，落下区区心疾又算得了什么？”

　　“区区心疾？”知慧的声音陡然高了起来，“你患过心疾吗？每隔几天就撕心裂肺地疼上几个时辰，不能再使用法术，不能体力消耗过大，不能情绪起伏过大，一不小心你的小命就没了。”

　　游无絮看着知慧，若有所思的眨了眨眼睛。

　　“那真是生不如死。”知慧又补了一句。

　　“而且这世上这么多可怜人，你救的过来吗？你拿命救了这个，那下一个怎么办？慈悲也要看情况啊，要是能让世上所有人都没有苦难，老衲一把老骨头灰飞烟灭又何妨？”知慧苍老的眼里有了一些无奈，像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小道长，人是救不完的，但是自己的命只有一条，救人的前提肯定是保全自己。”

　　“大师的心疾有多少年了？”游无絮面无表情地问道。

　　知慧不说话了。

　　“大师后悔吗？”小道士又问道。

　　后悔吗？应该是后悔的。救了又如何，不救又如何，到底是与自己下半生都无甚关系了。

　　所以是真的后悔了吗？

　　知慧无言半晌，终于还是叹了一口气，“老衲无悔。”说完唤了一个小沙弥进来添水。

　　“小道长这柄拂尘倒是个老物件。”知慧突然岔开了话题，“老衲认得，这拂尘有名字，叫有序，是吧。”

　　是吧，这拂尘叫有序，柄上刻着呢。

　　而自己叫无絮，但是没人问他，也没人叫他，只有那个大妖怪，只有他问过，也只有他一声一声地喊过他。

　　“这可是有来历的，道长还是太年轻了，这世间是有秩序的，人生老病死，历经灾难，都是命数。什么叫‘有序’？那便是要你顺应了这世间秩序。”老和尚抿了一口水，“救人，要力所能及，那才叫救人，那才叫善。牺牲自己去救人，那叫蠢。”

　　游无絮心想，若是换一个人来求自己，自己定是万万不能答应的，可是红业与他人不同啊！他是他第一个感化向善的妖啊！还是第一个跟他下棋的妖，第一个跟他练剑的妖，总之是大大不同的。一想到那只漂亮的黑狐，用红褐色的眼珠子看着他，那眼里的悲，眼里的愁绪，他就没来由的心疼。

　　“他不同。”游无絮抬眸，“我想救。”

　　其实小道长到底还是没去细想，一只白狐狸，变成了黑狐狸，就算浑身难受也不至于会丧命。只是那天他看到了红业的绝望，没来由的感觉到这是一件危及生死的大事，他甚至不惜接近自己一个修道之人。如果是其他修道之人，怕是立马给他脑袋上来个夺命符，分分钟让他魂飞魄散了。

　　冒着生命危险来求这法子，定是顶顶严重了。

　　知慧深深叹了一口气，“那你便去京城吧，那已是禁咒，只有皇家寺庙的藏经阁里才有了。老衲老了已经记不清了。”

　　“皇家寺庙？”小道士是个土包子。

　　“就是仁泽寺。”知慧道，“那是皇家祭祀专用的寺庙。”

　　“多谢大师。”游无絮恭恭敬敬作了一了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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