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狐

　　这几天，不太平。

　　好像是为了宣扬一种恐怖的氛围，芭蕉镇上空一直乌云蔽日，好似有大事发生。

　　正巧一个外地的商旅路过，这是个大约四十岁的老商旅了，走在一个人也无的街道上，一脸茫然。吱嘎吱嘎的车轮显得动静格外大，敲了好几家客栈都吃了闭门羹，好不容易逮着一个伙计，想问一下此处近来有何事发生，只见那伙计连连摆手，就想溜走。那商旅眼疾手快抓住了伙计的手腕，颇有些火气的问道“到底出了何种妖邪之事，竟让整个镇都如此恐慌？”

　　那小伙计只好应答道：“官人你有所不知，这镇子上有吃人的大妖怪，那西边程家闹了鬼，您快些离开吧！免得遭了大难！”

　　商旅见多识广，私以为一个凶宅罢了，请个道长驱个邪，再把镇上里里外外的法事做一做，这事就算完了，何以吓成这样，真真是小地方没见识，竟被吓破了胆子。随即又苦笑道，自己无地落脚怕是要风餐露宿一宿了。

　　商旅看着一街的萧索，又看看了身后一车的货物，再看看他这一包裹的金银珠宝，越想越不甘心，最后毅然往回走出了镇子，朝山上走去。他记得几年前来芭蕉镇的时候，听人说山上有个老道士，他便去寻了那老道士把那妖怪捉了罢了！

　　这群蠢蛋，还要他一个外地人来管着闲事！想想都气！

　　这芭蕉镇外，有一段山脉，一百余里连绵不绝，也不知道是什么山，越是深入越是不见人烟，在其中一座峰的半山腰上，的确有一座小道观。那道观不知出自哪家的鬼斧神工，竟倒嵌在半山石壁上，上到峰顶，下到山下水潭，只有一条空中小道可到达，峭壁险要，道观青碧飞檐，仙气缭绕。商旅被眼前的事物所惊呆了，口中喃喃念叨：“这可真是要见到活神仙了！”

　　游无絮刚采药归来，就看见了有个活人正趴在云梯的末端，鬼鬼祟祟不知道在干嘛。

　　等了不知多久，那人终于抬起了头，看见眼前是一双道士穿的布鞋，连忙一个挺身站了起来：“道长莫怪，您家这机关真是太精巧了！在下就忍不住想近些看个清楚......”话说完，眼中就落入了一张年轻秀美的脸，“这真正是遇到得道的真人了，小道长相貌真俊呢！”

　　游无絮面无表情，只道：“师父已经仙去多年，若是想做法事请去城外寺庙找知慧大师吧。”

　　那人心中一凉，他两天翻了三座山，鞋都磨破了，就想做这一件功德事，结果人家师父早没了。

　　这可咋办啊？

　　作为一个走南闯北这么多年的商人，必不可能这么轻易服输啊！那人赶紧上前去毕恭毕敬的作了个揖，“小道长，你有所不知，如今芭蕉镇内外已经空无一人，那吃人的妖怪一天不除，百姓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终日，若是道长肯出山灭妖，自是功德无量啊！”

　　游无絮皱了皱眉。

　　那人连忙接着说：“小道长，您在山中学艺多年，必定有一身的好本事，这本事不用实属浪费，我看那知慧大师已是年迈无力，不然那芭蕉镇几百村民又怎么不去请，要我一个外地佬在这里充胖子！”

　　“妖怪？”游无絮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从小在这山中修习，师父在世时，零星地去跟着做过几场法事，无非是超度亡灵，或者祈福祈雨。师父偶尔也说去降魔伏妖，但是从来不带他一起。师父故去后，附近镇子来找的人也少了，除了偶尔下山采买，他都是一个人居住在山间。

　　他一个人修习，一个人练功，都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山间的风一向很大，将灰白的道服吹的猎猎作响。

　　看着眼前人殷切的眼神，清隽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波澜。

　　师父常说，学艺当行大道，修行要福泽世人。师父临死前，老态龙钟却饱含热泪，把手中的拂尘按在他的怀里，说，这世上最难不过一个“善”字，世间万物，不要杀，要去渡。

　　是啊，师父从未带他杀妖，只会带他去渡人。

　　等回过神，他已经打包好自己所有的衣物和器件，站在了芭蕉镇程府外。

　　没错，他答应那个商旅来帮芭蕉镇除害了。

　　程家内里整整齐齐，丝毫没有打斗的痕迹，但是空中弥漫着一丝诡异的血腥气味，打开大堂的大门，游无絮不禁瞳孔放大，十几个棺材整齐的码着，棺材上点满了红烛。

　　没错，这是红烛，中间还有两根龙凤呈祥的鎏金红烛，火焰明明灭灭的闪烁，若不是这些棺材，游无絮差点以为自己是在哪家办喜事的喜堂。

　　若是这些程家人都是被妖怪所杀，那又是谁给置办的棺材，还点了红蜡烛？是那妖怪吗？

　　游无絮精修符咒，对修道一事极有天赋，年纪轻轻已有了不俗的修为，信手便扔了个除尘符，将大堂的灰尘蛛网去了些，然后一个跃身上了粱。

　　今天就睡在粱上守株待兔吧。

　　午夜，寒风乍起，风声近了。

　　游无絮躺在梁上，微微睁开眼睛，斜睨了一眼门口，清明的眼眸透出了一丝冷光。

　　大堂的门突然被大风吹开，一团黑气迅速冲了进来，又瞬间化作了人型，看背影，是一个身材比例绝佳的青年男子。须臾之间，大堂上又多了一个棺材，那人手一挥，棺材上又多了一排红烛。

　　这就是那吃人的妖怪？

　　游无絮依旧斜睨着，丝毫没有要下来降妖的样子。

　　他还没想好要怎么降妖。

　　直接杀？那不能，他不杀生。

　　下去讲道理，然后让他自己以死谢罪？自己并没有这个口才。

　　那能怎么办？只能先看着他，跟踪他，先阻止他作恶，然后再找机会吧。

　　只见那个黑衣青年，伸出右手，那手上竟然是一条蛇状的法器，那法器通体红色，精巧绝美，从手腕慢慢爬到食指。那指尖一团一团的红色流进了棺材里，像是红色的花瓣，又像是凝固的鲜血。

　　过了大概一盏茶，那黑衣青年，微微叹了一口气，然后一个跃身，上了另一边的房梁，竟然就开始睡了，丝毫没有发现在三米外的另一条房梁上，还有一个清秀俊逸的小道长正在看着他。

　　游无絮倒是不怕被发现，很坦然地继续闭上了眼睛，看来吃人的大妖怪也是需要睡觉的。

　　他也是，作息不规律是真难受。

　　但是吃人到底是不对的，明天还是和他聊聊吧，提升修为有很多方法，何必吃人呢，那方法又折损功德，又容易走火入魔功亏一篑，实在不是什么好法子。

　　说实话，游无絮并无什么怜悯之心，他的善念都是师父灌输给他的刻板思想，师父教他本领，教他世间道理，他全盘接受，他就是一个可以把“善”一字落到实处的修道之人。

　　做了善事，便是善了，哪管你什么初心呢？这么东想西想，他就睡着了。

　　隔壁梁上的大妖怪也睡着了。

　　这场面说不出来的诡异，一堂的红烛摇曳，一黑一白两个男子在梁上睡觉，地上是十几个大大小小的棺材，像极了黑白无常来人间度假。

　　第二天的晨光缓缓照进程家的大堂，游无絮终于醒了，一时间忘记了自己已经不在道观，差点没从梁上摔下去。

　　稳住身形后，很淡定的单手捏了个清洁符，将自己整作干净，扶了扶簪，然后才不急不慢的看了一眼隔壁房梁。

　　很好，大妖怪不见了。

　　自己这么大一个活人，他看不见吗？自己连隐身符都没用！作为一个妖怪你心这么大真的合适吗？游无絮很无奈，他还想大妖怪主动跟他搭话，不主动搭话，主动和他动手也成啊！

　　他非常不擅长主动，他喜欢被动。

　　毕竟自己一个人在道观孤单长大，和人相处的经验甚少，大部分都是从书籍中了解人世间的一些事。要么就是师父问他问题，他回答便是了，这要主动去搭话，简直要命了，他该说啥啊？对方还是个不知底细的大妖怪，根本没有共同语言啊！

　　没办法，只能等第二晚了。

　　这时候，那请到道长的商旅已经挨家挨户的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了，有神仙来帮忙收拾大妖怪了，大家不用关门了，顺道还推销了一把自己大老远带来的货物。

　　“真的假的？那无名山的老神仙不是前几年就没了吗？”
　　“听说是那老神仙的徒弟出山了，也不知道有几分本事。”
　　“我见过那老神仙的徒弟，那时王家做法事超度王家老太太，老神仙牵着一个半大的小道士，那可真真是玉雕出来的孩子，现在怕是长的要不知如何俊了......”
　　“哦，是那孩子啊，跟着老神仙学了这么多年的法术，肯定没问题了。”

　　芭蕉镇的村民终于信了商旅的话，也有胆子大的出门干活了，正好家里都没了存粮，该采买的，该耕种的，这一天又开始活络了起来。但是有些村民还是心有余悸，毕竟村里死了人，便商量着把程家宅子封起来。

　　说来也真是巧了，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得到了什么消息，还是有了什么神药，城外寺庙的老和尚突然病好了，得知这个消息，拄着禅杖，颤颤巍巍的来到芭蕉镇，身后跟着四五个小和尚，拿着一堆做法事的器件，说是要给程家大宅超度亡魂了。这么一来，大家伙就更放心了，几个胆大的壮汉就一起去帮忙封宅，然后准备做法事的道场。

　　知慧大师，那是个八十多岁的老和尚了，嘴巴一张就是佛法道理，嘴巴一闭就分分钟像要入定成佛，圆脑袋大耳垂，一副活佛的样子，远近百姓没有不尊敬的。据说年轻的时候也是降妖伏魔的一把好手，只是现在年纪大了，所以那些光辉历史也只是传说了，毕竟老和尚年轻的时候是五六十年前了，而他在城外寺庙也就住了十年而已。

　　知慧带着一群人浩浩荡荡的来到程家大宅，进了大门，到了院子，一大堆人就开始摆弄。到底还是没人敢去开大堂的里门，今天院子里有阳光，诸邪退散，里面阴森森的不进也罢，过会直接拿木板定死也就罢了。

　　大家伙正热火朝天的摆起香炉，贴了符箓，大堂里门突然开了。知慧吓得一个没站稳差点摔倒在地，周围的几个小和尚连忙手忙脚乱地上去一顿扶，这才看清，原是那个传说中老神仙的徒弟。

　　小道士已长得清风道骨，一身灰白色的道袍干净利落，手中是一白须碧柄的拂尘，加上清俊无双的面庞，竟有几分壁画上的仙人之姿。

　　知慧一向看不起道士，觉得道法和佛法完全不能相提并论。而游无絮则听师父说过，知慧并不修炼法术，只是一味的参佛理，招式很足，却并无大用，所以也没把知慧当做来帮忙的。

　　他一向对做道场法事这些事不感兴趣，小时候也问过师父，为何要做这些无用之事，师父只说是给人安心，顺便可以赚点钱财。

　　听上去还是无甚大用。主要还是赚点钱财吧。

　　知慧摸摸自己的白须，慢道：“小道长可是降了妖了？”

　　“未曾。”

　　“那可与那妖怪交了手？”

　　“未曾。”

　　老和尚看上去十分烦恼，整张脸都皱在了一起，思忖了半晌，道：“那你且回山去吧，约莫那妖怪是换地了，到时候我让底下的小沙弥去隔壁城镇打听打听。”

　　游无絮转身又进了内堂，只留下一句，“他没换地，今晚还会来”。

　　一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作何反应。

　　最后老和尚咳了几声，道：“既然如此，先把超度的法事做了，降妖的事还是交给小道长吧。”

　　众人纷纷附和。

　　是是是，小道长一看就是个能打的，那大妖怪今晚必定完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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