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井为牢

　　和上次不同，明镜这次竟意外地恢复得很快。出院后他又恢复了明宅、学校、武馆三点一线的生活，明仕廷知道他这次受伤的原因后，便强制要求刘奇跟着他，没有给他任何拒绝的机会。
　　单调的日子像是汩汩流动的河水，自梨城流向井城一般循循有序，又平凡无奇。
　　沈馥一面安排着明镜每日的膳食，日日猪蹄炖黄豆，说是要给他补补身子，一面又把目光投在朝夕相处、同进同出的明台和苏暖身上。
　　好不容易有个休息日，明台以为自己可以陪陪小镜，毕竟他好久没有和他出去游玩过了，可谁知一回到家，就被母亲安排着和苏暖见面。
　　“你经常到这来？”苏暖先开口打破尴尬的氛围，她偏头打量着明台——带着金丝眼镜，短发梳得整齐，即使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马甲，也是一身书生气质。
　　明台被问得有些猝不及防，他很少同别的女子说话，如今苏暖就在他身侧，仿佛仔细一闻便能嗅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小镜经常来这，我偶尔会送他。”
　　“他也爱看书，我觉得我们会更有话题。”苏暖毫不客气地说道，虽说两人都在报社里工作，位置也是挨着的，可是明台却从不会主动搭话，扭扭捏捏的样子，看起来比她这个姑娘还要“矜持”，“改天约他出来，我们可以到咖啡馆去，喝着咖啡，聊聊书籍。我喜欢列夫·尼古拉耶维奇·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她喜欢什么？”
　　“小镜喜欢古籍，说来奇怪，他格外喜欢《孙子兵法》《鬼谷子》那类书，也偶尔买一些关于茶的书回去。”话还未说完，便见苏暖本来亮堂的眼眸变得暗淡，又急切地说：“不过，我也喜欢托尔斯泰的书，比起他的《战争与和平》，我更喜欢《复活》。”
　　“《复活》？没想到你会喜欢这本书。”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人不但不可恨仇敌，而要爱仇敌。’聂赫留朵夫信奉宗教，把《圣经》中的这句话作为准则，认为这是客服种种社会罪恶的做法。最后，他真的实现了复活，在精神上获得了新生。”
　　“人不但不可恨仇敌，而要爱仇敌。你觉得放眼如今的中国，这句话仍然可行吗？”苏暖想起在英国留学的时候，身边的同学都十分轻视自己的祖国，那些嘲讽讥笑缠绕了她三年。
　　灾难深重、内忧外患，便是他们眼中的中国。这片风雨飘摇的狼藉的天地，已经不复当年的河清海晏了。
　　“九一八事变后，日本人变本加厉，开始策划更大的阴谋。我没有大格局大视野，只知道，比起两党之争，国家的利益更加重要。日本人虎视眈眈，难道还不能让他们看清现在的局势吗？”明台义愤填膺，双手握紧了拳头，“他们不断挑起内战，竟然发布了严禁抗日运动声明，真是本末倒置，懦……”
　　“冷静些，这些话可别在外面说，”苏暖伸手轻握住他的手，捂住他的嘴，左右环视了一周，“‘子非鱼，焉知鱼之乐。’你不是政治家，又怎么知道他们所想？也许是顾虑太多吧，我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也只能逞一时口舌之快，发泄一下罢了。”
　　“只恨无能，无力报效祖国。你说得对，我们也只能在这井城发发牢骚而已。”明台打量着身旁的苏暖，付之一笑，“我倒是头一次听人这么说。”
　　“难道不是吗？”苏暖嫣然一笑，继而说道，“人有思想固然是好的，可是空有思想又有何用？没有那个实力，又不能知行合一，有何用呢？”
　　明台笑了笑，点头同意，“对了，我很好奇，你怎么那么早就回国了？我听他们说，你会在英国留学四年。”
　　“你听谁说的？”苏暖笑而不答，反问道。
　　“自然是姑娘的倾慕者。”
　　“我还有倾慕者？看来我挺有魅力的。”苏暖莞尔，“我就是想家了，‘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故乡的月更漂亮，我想回来看看。”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明台喃喃自语，突然想起什么，不自觉地笑了。
　　“我们进去吧。”苏暖眨眨眼，和他并肩走进书店。
　　明台从未如此畅快过。
　　步行在北云街，他和苏暖从国内时局谈论到世界格局，从当今社会追溯旧时社会。和顾思暖交谈，他可以自由地诉说心中所想，而苏暖作为一位忠实的有思想的听众，时而点头应和、拍案叫绝，时而指出不同的观念。
　　这样一个有思想的女子，在灵魂上与他多么契合啊！
　　她是那么的特别——她高贵，深到骨子里的修养让她由内而外的散发着魅力，她矜持，一笑一颦都恰到好处，她又是灵动的，不古板不呆滞，有着不同于其他女子洒脱。
　　落日黄昏，二人在书店里又谈天论地了许久，耽搁了回母校的事，便决定改日再约。
　　明台送苏暖回家后，驱车回到方家。车子刚驶进巷子里，他便远远看见那抹瘦弱身影。
　　其实，明镜并不矮小，可是，高挑的身材让他看起来更加弱不惊风。
　　明台关上车门，将身上的西装外套脱了下来，披在他的肩上，“你怎么站在这？”
　　“我想在这里等你。”明镜出声解释道，拢了拢肩上的外套。
　　知道他执拗的性子，明天不再说什么，只是吩咐一旁的阿丹，若再有下次，就准备好他的外套。
　　阿丹点了点头，小少爷已经站在这等了很久，厨房里已经备好晚饭，老爷和夫人也已经回到家。她劝了小少爷几次，他都坚持要在这里等少爷回家。
　　阿丹看着两个少爷的背影，庭院里昏暗的灯光打在他们身上，在顶上倒映出斜长的影子。
　　明台乖巧地跟在哥哥的身侧，比明台稍稍落了半步，阿丹看不见她的表情，但知道那一定是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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