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我们虽然一向不对付，毕竟在同一个屋檐下一起生活了八年。

　　同为女人，我知道我们本意都不是想靠出卖皮相过日子。是我失足沦陷到沼泽中，再不能爬起，是她被屈打逼迫，终坦然接受。

　　这世道，要女人守妇道，要女人三从四德，却从不求男人什么，他们可以三妻四妾，可以登科及第。将我们活生生的人归于男人的玩物、附属物、发泄欲的器皿；将我们打上荡∣妇的烙印，一日为妓，终身便是娼。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们也会痛，也会悲。

　　会想躲避那些调笑、下流、淫∣秽的目光，可它如影随形，逃不开，躲不掉。

　　我们彷徨、踯躅、徘徊，为了等寻救赎，撕裂开阴霾漆暗。

　　女人是下等人，女支女是下等人中的下等。

　　若是此生就这样了结，来世能做干干净净的、堂堂正正的人该多好。

　　窈娘被我戳中痛处，面色不善道：“怎么，你被锦王殿下抛弃了，还学会了做菩萨，想普度众生么？”

　　我言尽于此，她若是还执迷不悟，谁也帮不了她。

　　不再理会窈娘的骂骂咧咧，我转身，回了锦王府。

　　怜儿站在院门口焦急的跺脚，远远看见我便凑上来，有些不安的搓了搓手：“姑娘，我一时贪嘴去厨房拿了些点心，回来看见沉侧妃从屋子里出去了，您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外人看见的东西在屋子里，若是被沉侧妃看见怎么办？”

　　我心上咯噔一下，来不及回应她。

　　匆匆掀开床帘，男人还安睡在床上。

　　完了。

　　我满脑只剩这两个字。

　　沉侧妃毕竟是赵墨白的姬妾，她若是发现我屋子里藏了个男人，再转告给赵墨白听，证据确凿，我即便是有十张嘴也无法辩驳。

　　焦灼烦躁迫使我对怜儿发了脾气：“我再三嘱托你守好屋子，你怎么能连沉侧妃进去了都不知道？”

　　我和怜儿也算自小相伴长大，这还是我第一次对她发这么大的火。

　　她眼眶立刻红了，蓄着泪水：“姑娘……我……对不起。”

　　现在说对不起有什么用？还能挽回这不利的局面么？

　　虽然心里知道，其实和怜儿看守不利也没有多大的关系，是我自己藏匿了陌生男人，但事情发展到这个局面，我如此心烦意乱，根本不能好好想出合适的对策，只能靠指责她发泄火气。

　　怜儿被我一通脾气轰的没了话，又不敢哭出声惹我不快，站在一旁低垂着头。

　　我为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饮而尽，决意还是主动去找沉念看看，她是什么态度。

　　其实沉念这个人，虽只是二十出头的姑娘，却总是一副淡泊潇洒的模样。

　　我和她不多的接触中，感觉到她是一个不会多管闲事的人，即使火烧眉毛都只会淡然灭火。楚意和她虽然同为侧妃，在王府中，实际上地位却远远高于沉念。也是因为沉念不在乎这些，从不和她争抢。

　　沉念的住处很偏，离赵墨白很远，院里种了许多竹子，显得格外清幽。

　　倒是符合她本人的性格。

　　她看见我来拜访，亲自为我沏了茶，倒上，便坐在对面不说话了。

　　我浅浅品了一口，有些苦涩，并不合我的胃口，便放下。

　　虽然心上忐忑，还是要开口试探：“听我的丫鬟怜儿说，沉侧妃来找过我。”

　　她闻言竟有些微错愕，看了我一眼，想了一会才说道：“也没有什么事情，只是殿下走前嘱托我多关照你些，我闲来无事经过，便想问问你有没有短缺什么？进了屋看没人，我就回来了。”

　　我点头，想做点什么掩饰我的局促，端起了茶杯，想到这茶发苦，又只能放下。

　　“我……我也不缺什么，只是没想到锦王殿下会让沉侧妃关照我。”

　　她没看我，敛着眉目，温顺谦和：“楚侧妃不在府中，我也算个主子，这是我分内之事。”

　　这话若是从楚意口中说出，她多半是为了在我面前强调自己才是锦王府有名分的妃妾，劝我识清自己的身份。可说这话的人是沉念，她便只是陈述客观事实，没有第二层意思。

　　她不大会招待客人，也不热情，我坐了半柱香的功夫就起身告辞。

　　她沉默着送我到门口，准备回去，我才忍不住出声：“侧妃娘娘，没在屋内看见其他人？”

　　她很平静的看着我的眼，如古井无波，反问：“我应该看见什么人么？”

　　她这是什么意思？威胁我，还是真的不知？

　　我一颗心七上八下，吊在了嗓子眼。

　　她才缓缓道：“我进了屋，没瞧见你，就回来了，没看见什么。”

　　她沉静从容的神色看似一无所知，话里话外却像暗示着要我安心。

　　我无从揣测她是否真的没有看见那个男人，唯一能确定的是她确实什么都不会告诉赵墨白。

　　我回了房，将门合上。

　　身后传来男人的声音：“你去哪了？”

　　如果不是因为受制于人，我真想冲上去掐死这个狗男人。

　　害得我虚惊一场。

　　“管好你自己，问我的事情做什么？”

　　他摊手：“我们都是一起睡过的关系了，关心下你都不行么？”

　　我冲上去，赶紧捂住了他的嘴：“你……你别再这么说了，你都不知道今天有多险，差点就暴露了。”

　　他的眼睛里带着笑意，没有对我的动作表示抵抗。

　　然后，我就感觉到手心传来湿润微痒的触感。

　　这个狗男人……他舔了我。

　　我忙不迭收回手，背在身后，在衣服上使劲擦了擦。

　　“你老实一点！”有必要放个狠话了，“你要是再敢撩拨我，信不信我阉了你？”

　　他懒懒靠在床上，只是笑：“阉了我，你以后用什么？”

　　我：“……”

　　可能是白天受了惊，也可能是昨日洗澡时吹了冷风。

　　一入夜我就发了热，脑子有些浑浑噩噩的不清醒。

　　男人好像有什么事情离开了不在屋内，怜儿忙里忙外为我擦洗，熬药，守在我床畔。

　　夜深后她就开始犯困，头一垂睡上一刻钟都不自知。

　　我告诉她自己感觉好多了，催她回去睡觉，也怕她撞见了不知什么时候，会从外面回来的那个男人。

　　我向来，其实是个不喜欢把脆弱展示给旁人看的，也可以说是好强。

　　只是如今心上有了挂念的人，偶尔想要示个弱，他却不在身旁。

　　晕沉的头和盖了两床被子还冰凉的身体让我很不好受，感觉眼睛酸涩，想找个人，抱着好好大哭一场。

　　如果……娘亲还在就好了。

　　娘亲会把我抱在怀中，轻轻摇晃，额头贴着我的额头，又温柔又亲昵的蹭我。

　　娘亲的眼里好像有星河，灿烂盛大。

　　她用软软的吴音唤我的乳名：娇娇。

　　娇娇哪里不舒服？娇娇还冷么？娇娇想吃些什么，娘亲去给你做……

　　画面一转，变成娘亲把发热的我塞进衣柜中，要我捂住耳朵。

　　我听话的用两手牢牢捂住耳朵，却还是挡不住淫靡之音疯狂窜入。

　　我看见一个赤身裸体的男人将娘亲压在身下，嘴里骂着她贱货，掐着她的皮肤，拽着她的头发羞辱她。

　　我的头疼，心更疼。

　　我年龄不小了，我看到的东西也比娘亲所以为的多。

　　我知道娘亲有苦衷，她接客是为了不要我去趟这趟浑水，她想要我无忧无虑的长大。

　　我想推开柜门，用桌上的花瓶去砸那个男人，让他放过我的娘亲。

　　可我知道我不能。

　　我只是一个七八岁，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

　　我是娘亲的包袱，是她的后顾之忧。

　　我会听话，娘亲，娇娇会听话。

　　我在心里对自己这么说，眼睛却突然猩红，如受了蛊惑。

　　我知道娘亲有个针线篮，篮底有一把锋利的剪刀。

　　我拿起了那把剪刀，趁那个男人不注意从后面捅进了他的腰腹。

　　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戛然而止。

　　娘亲惊恐的看着男人倒下的身后，被溅了一脸血的我。

　　我好像什么声音都听不见了，我什么东西都看不见了。

　　鸨母趾高气昂的说了很多，然后摔门离开了。

　　娘亲只是抱着我哭，一直哭，一直哭，哭到眼睛肿了，声音哑了。

　　然后她去跪着求鸨母，她说可以把我卖给玉奴馆，只要官府不再追究责任。

　　一切好像都恢复了正常，又好像一切都不正常。

　　我的头好疼，这么疼，疼到我什么都想不明白，记不清楚。

　　那年冬天，母亲就生了一场大病，没熬到第二年开春，她就去了。

　　她抱着我，一遍又一遍的叫我娇娇。

　　说我走了，谁来照顾我的娇娇。

　　说娘亲对不住你，要你步我的后尘。

　　娘亲想抬手，为我擦眼泪，可她虚弱的手抬到半空，便坠落。

　　“娘亲别走！娇娇会听话！我会听话……”

　　这一次，我抓住了娘亲的手，没让它垂下。

　　她的手很烫，骨节分明，略微有些粗粝，只是……不像她的手。

　　我睁开眼睛，被泪水模糊的视线里，依稀勾勒出一个男人好看的轮廓。

　　原来只是一场梦。

　　男人还握着我的手，神色中有淡淡的关切：“做噩梦了？”

　　我抽回手，转过头去，不想被他看见自己这幅脆弱的模样。

　　他也不强求，为我端起一旁已经放凉了的药：“你发热了，把药喝了。”

　　我转过头来，睁着眼睛，只看着他，不说话。

　　他蓦的笑了一声：“想我喂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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