娇瓷

　　盛京的使臣送来了元宵宴的请柬，替陛下传话邀顾昧生赴宴，题头仍然留着‘南安侯’三字。

　　我想起前段时间世人铺天盖地的指责辱骂，就在心里替顾昧生抱不平。

　　有事南安侯，无事贬庶人。

　　幼帝还不是怕顾昧生自立为王，威胁到了他的冠冕王座，不利于天子集权，便想趁机示好，安抚他甘心为臣，替赵家出生入死。

　　若是从前，我兴许会为了腹中的孩子劝顾昧生妥协，毕竟我希望他能没有危险的活着。

　　可是朝堂之事哪有我想的那么简单，他身在飓风其中，一举一动都会掀起惊涛骇浪。幼帝昨日能和赵墨白携手打压顾昧生，今时便会因为忌惮赵墨白而与顾昧生联手，如今三足鼎立，无论是哪方势力有了偏颇，都会影响到整个大局，顾昧生早已无法脱身。

　　这世道胜者为王，强者为尊，想要不被别人欺压凌∣辱，唯有武装起自己，及早消灭那些虎视眈眈的豺狼魑魅。

　　若是对幼帝的旨意置之不理，便是公开与其对垒为敌，顾昧生手上有更好的杀手锏，智取可少费兵卒，相较而言，打仗自然是下策。

　　所以即使知道这场元宵宴无异于是鸿门宴，他也要去。

　　考虑到我怀着身孕，不便颠簸劳累，顾昧生便将出发的日子提前了十日，更是准备了两辆马车的食物用品，以备不时之需。

　　白日里他在队伍前骑马带路，暮色将至便寻客栈住房，就是生怕苛待了我。

　　我们一路且行且停，有时也会乔装入城看看当地的风土人情，权当是趁机游山玩水，一路还算顺利。

　　年十二的傍晚，浩浩荡荡一行人终于到了盛京城外。

　　我坐在马车里，听顾昧生的话在头上戴了个厚重的幕篱，只能小心掀开一角打量外面的世界。我也算是生长在西南边陲之地，还从未来过国都盛京，自然对这里的一切也都充满了好奇与新鲜感。

　　这里是顾昧生的家，单这一点，就能让我对它倍生好感。

　　‘是怎样的一座城，会生出他这样的人。’

　　守城的军官站在城墙之上，远远看见我们的队伍，便打开城门迎了出来。

　　他身后跟着六个小兵，看顾昧生的眼神里皆是激动与尊敬。

　　“恭迎君侯回京。”

　　行过礼，守城官才正了正色道：“得罪了，还请君侯出示陛下亲写的通关文书。”

　　顾昧生依言照做，将文书从怀中取出递给他。

　　可以看出，这位守城官虽然对顾昧生多有青眼，却十分有原则，还是按照规矩办事。

　　他提着一个小灯笼仔仔细细的把文书里外端详了个遍，确认无误后才又重新合盖好，交还给顾昧生：“多谢君侯，请允许属下检查随行队伍。”

　　顾昧生微微颔首。

　　六个小兵散开来，一人提着一个灯笼开始挨个检查货物和队伍末尾跟着的十几个精兵的武器。

　　守城官则查探着马车，待走到我面前时，看我头罩幕篱还愣了下，一脸严肃正经：“请姑娘摘一下幕篱。”

　　来时顾昧生告诉我，皇城有不少人都见过敏敏，为了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最好还是添些伪装，尽量别让外人看见我的容貌。我扶着幕篱的手有些犹豫，守城官也要依着律法办事，我若不肯，便是让他难做，也是为顾昧生招惹一身膻腥，可若是摘下了……

　　就在我沉吟未决的时侯，顾昧生已经踱步至我身前，不紧不慢的说了一句：“这是本侯的夫人，怕生得紧。”

　　他都如此说了，摆明了是为我撑腰，不想外人看见我的容貌，守城官若再强求我摘下幕篱，便有些不识抬举了。

　　他忙笑着赔罪：“是小人逾距了，还请夫人莫怪。”

　　说完就越过了我向身后那辆马车走去，马车上坐着温花晨，同我一般在头上罩了个幕篱。她先前为了看热闹坐在车前，此刻不意料的被守城官提请露脸，许是有我初捷在前，她也理所当然的以为顾昧生会出声帮她，手上就没有动作，只是朝我俩这边看来。

　　顾昧生帮了我，自然也会帮她。

　　甚至于我，都是这样认为的。

　　可他并未如此。目光不偏不倚只看着我，宽厚的手掌合拢，将我有些冰凉的双手融化在其中，语气关怀备至：“娇娇，还要再委屈你一会儿，我已经差人通报侯府，先替你烧炭暖房了。”

　　我愣了一下，跟着点头。

　　倒完全说不上有什么委屈，冷了添衣加被，饿了有零嘴吃食，甚至于我这辆马车里的汤婆子，都比温花晨多了几个，顾昧生全然是把我当个四肢不勤的孩童来宠，让我都有些不大好意思。

　　没有接收到顾昧生不许的命令，守城官自然将温花晨的马车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个遍。

　　没过多久，六位小兵也陆陆续续赶回来汇报：“大人，没有问题。”

　　他便遥遥向顾昧生点头示意，然后抬起了手一挥，向着城墙之上高声喊道：“放行！”

　　城门大开。

　　天边暮色渐浓，车外行人步履匆匆，街巷两畔的商贩也在吆喝着打包收拾货物。

　　随着车队的行进，四周的嘈杂纷乱渐渐息了，我觉得怪异，掀开车帘往外看，就见路旁乌压压一片跪满了人，无论是满头白发的耄耋老人，还是扎着总角的少男少女，皆如祭拜天神一般，万分庄重虔诚，朝着我们高呼着：“恭迎君侯回京！”

　　这呼声是发自肺腑的喜悦欢欣，并非出自威压胁迫之下。

　　这倒是一桩奇事，生在皇城脚下的这些黎民走卒，其实是最厌恶弄权玩术之人的，他们要仰仗着这些上位者的鼻息过活，朝堂若清，于他们便是喜事。

　　像顾昧生这样手可遮天，妄图裂冠毁冕的‘奸臣’理应受到唾弃才是。

　　我放下帘子，喃喃自语：“真是奇怪。”

　　一眼看出了我的困惑，怜儿开始有些得意的向我炫耀：“姑娘，这就是你有所不知了吧。我这些天帮着大家打打下手，也从那些军爷处听了许多和君侯有关的事情。听说呀，老南安侯和先夫人在君侯十四岁的时候，就在战场上双双殉国了，他们留下的顾家军起初不怎么听君侯的号令，认为他少不更事，带不好兵，可就是在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君侯还是培养了一批自己的亲信，带着他们南征北战，常常以少胜多，渐渐地，人们就说他是战神薛将军的转世，军中也没人敢再瞧不起他了。”

　　但是让盛京百姓甘愿对他俯首叩拜的原因，是另一桩事。

　　“七年前，盛京爆发了一场大瘟疫，陛下那时还年幼，没掌实权，太后怕瘟疫传染到宫中，便下令封城，让城里的百姓自生自灭。大难当前，朝廷也不插手维系局面，许多地痞恶霸横行，烧杀抢虐，无恶不作，百姓们苦不堪言，上诉无门。君侯刚和骠国结束一场血战，听闻盛京的消息，当即便率军回程。他没有陛下的令旨擅自回京，是犯了大忌，可是为了盛京的百姓，他还是这样做了，并和守城官保证，若是有什么不测，自己一力承担。顾家军进了城，把军营的粮食临时拿去赈灾，军医也连夜为大家熬制药材，城中的医馆重新开张……在君侯的带领下，终于抑制住了瘟疫的蔓延。”

　　“然后呢？”我紧紧盯着怜儿张张合合的唇，竟觉身临其境，不由得担心起顾昧生的安危来。他此举虽得民心，却冲突了陛下和太后，难保事后太后不会借口惩罚他……

　　怜儿继续道：“太后见没什么危险了，为了保住天家的颜面，才派人象征性的安抚灾民，并下令以意欲谋反的罪名诛杀君侯，全城的百姓听说了这件事，纷纷自发跪在皇宫外请命，众意难违，太后也只好以功过相抵为由将君侯释放。正是因为君侯对盛京城的百姓有救命之恩，所以他们才会心甘情愿的叩首欢迎他回京。”

　　……

　　南安侯府就坐落在盛京最繁华的地段。

　　因为顾昧生提前派人送了信回来，众人都知道他今日会到侯府，就在门前聚集着等候。

　　顾昧生小心翼翼的把我抱下车，然后就领着我朝队伍最前站着的，一位四五十岁的妇人走去。老妇人穿着浅茶色的绸缎袍子，一左一右被两个侍女扶着，神色殷切望着顾昧生，哽着音轻轻唤他：“君侯。”

　　顾昧生左手牵着我，右手搀着她，微微笑着：“这是我的乳母庞氏，你跟着我一起叫阿婆就行。”

　　我温顺的点头：“阿婆。”

　　“哎。”庞阿婆应得急，视线从我肚子上再扫到我和顾昧生交握的手上，了然的笑了，“这位姑娘就是你信里提到的娇娇吧，果然长得娇俏可人。”

　　庞阿婆友善的态度有些出乎我的意料，让我忍不住偏头去看顾昧生。在写信前，他告诉我说，侯府如今只剩下一个与他亲善的长辈，娶妻这件事也应当提前通知她一声，我想既然是他尊敬的人，那就更不该对她有所隐瞒，便提议顾昧生把我的过去都悉数告知。

　　只是我的心上还是有些忐忑在的：“你的那位长辈会不会因为我出身玉奴馆就看不起我，不同意你娶我？”顾昧生闻言放下了笔，把我抱在了怀中，下颌蹭着我的发顶，懒洋洋的笑说：“不必担心，她的眼光和我一样好，会像我一样喜欢你的。”

　　顾昧生真的没有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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