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招摇

　　美人。

　　确实是美人。

　　招摇小公子面前正摊着六界的史卷记载，正好翻看到神司主长渊六百年前就职时定序大礼上绝世身姿的画像

　　——月白的袍上，金色的暗纹镶边，绘着金乌的图案，一顶长冠束了半发，背后黑发如夜华长瀑，绝美而不显女气的面容，极尽世人的想象，清冷而威严自生的神情，手持黑玉所制的六司印，高立于万阶之上的天命台上，风华绝世，直教周遭之美景失了所有颜色。

　　招摇盯着画卷愣了半天神，直到觉得嘴角口水快流出来了，才收了收自己的德行，将那张画师竭尽才能绘出的画像连同累累几十万字的史料记概卷了起来，又拂了拂携着书卷香的灰尘，将其放回原处的书架上。

　　长渊上神风光就职的第六百个年头，洛昭瑶也隶属仙司在六司的仙司中兢兢业业打了六百年苦工了，虽然“兢兢业业”一词尚有待商榷。

　　六百年前她第七次飞升失败，直气得她家恨铁不成钢的老师父亲自出马，动用了锁灵阵这样的阵仗把她捆回，封了她在人间一世贪玩误事的记忆，成了她眉间一点朱砂，将她赶去六司做长工，前两天又把她调去了藏书阁一年到头捞不着油水的地方清苦度日，直让她现在想起来都恨得牙痒痒，长叹遇师不淑，何其哀哉。

　　然而洛昭瑶从来不是个甘于现状的仙，在这样本该清心寡欲的单位里，也非要尽个仙生乐趣，谋得生财之道。于是她初入仙司，被师父交代的人领着去了仙司，瞧见那清一色的美貌女仙，便变作了男相，开始了招摇小公子在六司倒卖胭脂水粉的地下生意。

　　她本相女身生得极好，也是千年前，美人鉴赏大赛还未拉通六界共评时，曾经稳居仙界女子组第一的选手....后来嘛，后来她常年失踪，族人以为她失意云游，作为一个不营业的美人，在各方串通各显神通六百年的阵势下，明河郡主的美貌，渐渐湮灭在了其败家的盛名之下，成了仙界的一个无人提及的过往。

　　不过，如今的招摇小公子也不见得为这种小事多郁闷。

　　即便化作男身，这张脸也实在能称得上蓝颜祸水，虽与长渊上神那种可远观不可亵玩的清冷贵气不同，但一对浓淡正好的清扬的眉，下嵌一双波光流转的桃花眼，配上在男子中略显清瘦与稚嫩的身段，最后使出惯会的甜言蜜语，直讨得仙司一众女仙好生欢喜。

　　更有甚者对其暗自或明目张胆的动心，塞香囊绢帕者不在少数，招摇小公子粉红风流的盛名一度传到了其他五司，招得偶有其他族的女使前来偷偷一窥姿容。

　　她正整日托腮发愁着的，是如何准备如今就职藏书阁副掌录使姐姐的生辰礼，讨得她这位未来大主顾与客源介绍人的欢心，好做好她这小本生意，顺道打通市场，发扬光大，为她出去花天酒地提供稳定资金。

　　这位姐姐醉心书画，但如今已是满室收藏，寻常书画肯定看不上眼。前两日她套话时到时听得她是天君的忠实拥护者，平生所愿便是能一览其封笔之作——九霄神女图，但鉴于这幅图的某些意义，将其取出的难度相当于烧了天君的房子。

　　她换了个思路，物件不行，那就从人下手。

　　倘若她是喜欢个什么人，自己也可做个媒人撮合，若是那人不愿，虽然难一些，倒也可以给她捆了送到面前，之后便是各人造化，倒也可行，但这位姐姐喜欢谁呢....琢磨着琢磨着，洛昭瑶的思绪有些发散，想到后来，一不小心打了个激灵。

　　哦，这位姐姐喜欢长渊上神。

　　目光移到方才被她放回的那卷书册上，想起那画像，她摇了摇头。

　　“算了，还不如择日回仙界去烧了舅舅的房子。”

　　都怪自己那个为老不尊的师父，竟然能让自己唯一的宝贝徒弟丢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受罪。

　　想当年的明河郡主何其风光，美貌无双，家财万贯，怎得落到了现在这个为几斗米折腰的境地。她扶了扶额角，心想着那六界明史虽为正史，出了那画像惟妙惟肖堪称绝佳，史料记载怕不是真的胡说八道。

　　那位所谓的虚无中的英雄，原是当时一位新晋的神君，本想着清修多年终成正果可以潇洒玩乐了，结果神魔大战给他派了无数工作给他烦得不行，神君当机立断，想出了个从源头解决的办法——把六界那些刺头全部收拾一遍，又怕事不成遭报复，这才隐去了本相与神籍。

　　等刺头收拾完了，六界也就被平定了。然而后面那些所谓功成身退，大义感人，六界商议成立六司，更是胡扯。真相是，六界老实了，神君心满意足了，六界却要推他做帝尊，想想即将到来的铺天盖地的麻烦事，这位神君又当机立断，跑了。

　　剩下六界各方的有识之士面面相觑，通通傻了，领袖撂了担子，谁也不服谁，但是谁也不想再打仗了，六界万族开了几百年的会，终于研究出了一套方案，成立六司，推出司主，六界相互平衡制约下，逐渐各自兴盛到如今。

　　洛昭瑶感叹着，要说这位神君真的有什么感动了六界的，可能只有他那份向往自由的心，搞得六界当权者如今都普遍没什么争权夺利的野心了。

　　至于她为什么知道这些，因为那位虚无的英雄，正是被她恨得牙痒痒的，为老不尊的师父大人。

　　撑着头在书案继续想了半天，洛昭瑶横竖也没想出个生辰礼送什么的结果，最后索性先放着日后再说。

　　她甩甩有些麻了的手，玩了玩手边火光微弱的灯芯，从案旁起身，瞧见外面的月华正浓，本想出去走走看看风景，活动一下筋骨，却瞥见半掩的窗口那边光影闪烁了一下，庭中匆匆掠过一个人影。

　　洛昭瑶心下一惊，寻思着六司藏书阁平日里在六司最为冷清，尤其是在这夜里更是无人问津，当值这么多年，她还从未在夜间遇到过有人探访。

　　仙者有仙术傍身，元神也有自保之能。听见庭外动静，洛昭瑶并不是很害怕，反倒生出些些好奇来。

　　好奇归好奇，但她天生机警，始终保持着警惕。她抬手结术取出了自己日常用来摸鱼打鸟闯祸翻墙专用的行头，遮面的绫罗上是她师父下的隐迹咒，免得来人若不怀好意做坏事，记住了她的面容身段今后来杀人灭口。

　　顺着长廊的走势，借着各样装饰构造遮挡身形，洛昭瑶踱步溜进□□中。

　　第一缕洒入她眼中的月华下，细风微动，院中参天的槐花树不知几时已经悄然盛放，占据了楼阁林立包围下露出一大半的四方夜空，洁白而细碎的花瓣飘落了满庭，轻轻折射着清冷的月光，花香动人却是极淡，袭入她的感知，一时竟让她觉得似曾相识，恍如隔世。

　　庭中，月下，树边，静静立着一人。像极了一场不可被惊动的迷梦。

　　那人月白的袍，绣着淡金的暗纹，修长的身段，如墨玉般倾泄而下的发，像是揽尽这一方月华，细花飘飞之下，他背对着她，信手拖住了一片花瓣，不动声色地淡然转身。

　　瞧清楚那一个霎那，她只觉天旋地转。

　　美人。

　　教天地失色的美人，不久以前她正在画卷上细细品鉴的那位。

　　她愣在原地，看见那人也瞧见了将脸蒙得只剩下一双骨碌碌转着的眼珠子的她，她一时有些窘迫，面对着这位突袭的尊者，不知道该做何反应。同时飞速在脑海了设想猜测着尊者深夜到此的缘由，突生了惊恐之意。

　　完蛋，该不会自己的脂粉生意被对家的魔司女使上报了吧。

　　但她转念一想，这种于她事大，实际并不算要紧事的买卖实在是，无论如何也不值得神司主亲自来过问吧，还是大半夜的。

　　片刻之前虽然把主意打在了他身上，但自己也很识趣地放弃了啊。现世报怎得来得如此之快，难不成这位老人家用什么法器瞧见了自己这位小仙使在书卷上窥看他美貌的事情，让他恼羞成怒了？

　　洛昭瑶自己自顾自在脑海里同自个打架半天，那边的尊者却是似乎一个正眼也未曾想过给她，只是微微低眸看着掌心的槐花花瓣，若有所思。

　　她心下明了，想着无论如何也不该让尊神先开口折了他这位大人物的面子，便打算先开口缓解缓解场面的尴尬。

　　“上...”

　　“我来此处，不必声张。”

　　神字还没脱口，对面已经率先开了尊口。嗯，我来此处，不必声张。八个字，简洁明了，不怒自威，同时又下了个命令指示。洛昭瑶心中佩服，这风度，这做派，不愧是神司主，果然不是我等小辈可比的。

　　“是...”

　　不等她恭恭敬敬地回答与行礼，神司主已经不动声色地掠身走过长廊，进了藏书阁之中，她跟了上去，心下满腹疑惑，紧跟着这位顶顶尊贵的人，等待着他随时下令。

　　洛昭瑶慢一步进入阁中，长渊上神正在翻看她之前看的那卷六界史，因为背对着，看不到他的表情。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长渊将书卷放回书架，转过身来，神色淡然，就近处的一方书案坐下，仪容极佳，一双琥珀色的清冷眸子，轻轻扫了一眼面前的小仙使。

　　“深夜前来，有一事相托。”

　　洛昭瑶吞了吞口水，又干咽了几下喉咙，额角悄悄沁出了几滴细汗，心说：“上神你这么客气，我这个小仙使实在有些惶恐。您一声令下我还能拍桌反对不成，这番前戏实在不必，不必。”但上神嘛，总要满足人家的礼度

　　“上神尽管吩咐，小仙定当竭尽全力。”

　　似是满意她的回答，上神接着说了下去。

　　“我想寻一个名为魏瑶的人。”

　　噢，原来是找人。是公事，是正经事，不是祸事。

　　洛昭瑶心下松了口气，心想着找人不是应该去冥司所司管的轮回台吗，后来又想通了些。

　　冥司不能查询之命薄，应是生了变故的序外之策，大多收录于藏书阁供修命理之道或制定相关法度的神仙大能们作研究，长渊找到此处来，其实也并不奇怪。

　　“上神之令，小仙这就领命下去行事....只是...”

　　“嗯？”

　　省去了“只是什么”这种无聊无用的疑问，洛昭瑶再度佩服尊神的气质，简简单单一个嗯，声音好听而淡漠，直压得她再度出了一身冷汗。

　　“只是此事可能要多费些时间，劳上神等待几日。这些殊异命薄被许多尊者借了去研习，若要查得仔细，怕是要一处一处寻上门去，要多费些功夫。”

　　“嗯。”

　　上神的神色依旧，没有什么波动，目光仍在不曾落在她身上。同一个字，换了个沉稳些的调子，便有着截然不同的效果，她确然没那么害怕了，但却迎来了满屋的尴尬。

　　该说什么呢？算了，还是静观其变吧，免得得罪这位。

　　“面巾。” 结果这位又开口了。

　　“啊....”她又懵了。

　　长渊上神白皙而骨节分明的手指，象征性地指了指他自己那张顶顶好看的脸，提醒她现在正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这件事情。

　　“取下。十日之后我再来此处。”

　　噢，完了。神司主想记住自己的脸，好来检查成果。洛昭瑶欲哭无泪，生怕以后的生意会受什么影响，心想着上神你给我说个去处，我完事之后屁颠屁颠赶过去交作业就可以了，真的，大可不必如此。

　　但是，上神的命令，不可以随随便便忤逆。

　　“...是”

　　她一边答应着，一边慢慢卸下自己的面巾，思量片刻还是开口，想着反正脸露都露了，做狗腿就要做到位，不能忘记了要绝对殷勤这件事。

　　招摇小公子露出了自己的招牌笑容，每每总能让神仙姐姐们神魂颠倒的绝招，语气热忱，狗腿十足。

　　“上神，不如您同小仙说个地方，届时若有结果，小仙定当第一时间给上神送去，也少些让上神等待和上门的周折不是？”

　　卸完行头，她话还未尽，笑着抬眸望向那位尊者，打算观察过上神的反应后，如若可行，再提高一个殷勤度，笑得再真诚一些。

　　却对上一双极好看的，琥珀色的眸子。

　　此前长渊的目光总是疏离的，淡淡的，从不愿落在她身上停留一分的。

　　此刻却死死锁在了她身上。

　　直看得她浑身冰冷，有了些窒息之感。尊神的压迫，原来如此可怕。

　　时间像是静止。洛昭瑶被盯得发怵，那双好看的眼睛与那不明原因的目光让她脑子有些发怔。

　　良久，一阵细风掠过，携来庭中的淡淡槐香，花香相下，她醒了醒神智。心下暗骂道这位曾经的白日之神，神司之主，如今的六司之长，过于阴晴不定，实在难以捉摸，不好伺候。

　　“你....”

　　洛昭瑶等着上神的后话，那后面的吩咐，却是迟迟未到。

　　她有些心跳加速，怀疑自己快犯了心悸之症。常理来说，像她平日里那般厚脸皮，无论是什么上神盯着她，也该是盯不穿的。

　　但对上眼前的目光，她却觉得此刻十分难受，眉心的那一点朱砂像是被业火点燃，直烧得她头昏脑胀，心悸不止。

　　于是洛昭瑶下了个定义：“美人，这便是美人的魅力了。”

　　突如其来的头疼与心悸，洛昭瑶再如何沉迷美色，也不敢去碰那目光。

　　“小仙，小仙就先做事去了”

　　见那头没有什么回应，洛昭瑶暗骂一声倒霉，匆匆行了个礼，将长渊上神留在书案那方，揉着着眉心使了个法诀便赶紧遁了。

　　跑路成功之后，不忘夸自己一句。

　　当机立断，不愧师从名家。

　　这便是仙界的明河郡主，和神司主长渊的第一次相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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