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许人间见白头

　　招娣白了她一眼：“就你，能去厂里干嘛？我们那可没有一窝小萝卜头让你照顾！”顿了顿，切入正题：“李院长，我想问问你，如果我想搞个慈善基金会，手续要怎么办？”

　　李院长一惊，问：“你怎么会想到要搞这个？这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招娣静静地望着她，等她继续说。

　　她这个态度，李院长便知道她是认真的，不由惊讶道：“你是认真的？”

　　招娣点头。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向外人解释自己为何要做这个事，说自己想要用余下不多的人生再做点事，再在这个世界上留下些痕迹？这话怎么听都觉得矫情得很，到这把年纪再来谈理想和梦想，都是妄念。然而如果什么都不做，她不甘心。

　　李院长给她添了些水，问道：“你心里是个什么想法，跟我说说呢。慈善基金会不是那么好批下来的，地方上估计都没这个权限。因为它有个对外筹款的功能，搞得不好就会造成比较严重的社会事件，所以一般情况下，政府部门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宁愿劝人把钱捐给红十字之类的机构也不愿意开这个口子。你是出于什么考虑呢？怎么突然想到搞这个？这事费钱费力不讨好，你这把年纪，这个健康状况，我不建议。”

　　招娣不懂这里面的门道，听她这么一说，就明白此路大约是不通的：“李院长，你也知道我这辈子没什么成就，唯一能拿出来一说的，也不过就是赚了些钱而已。不过我已经到了这个年纪，又没孩子，那些钱我也用不完，所以想着能不能拿来做点什么事，对社会有意义的事，譬如搞个专门给优秀的孩子发奖学金的这种基金，或者是专门针对行业精英的奖励基金，就像国外的那个什么奖一样，那个叫什么奖来着？对了，诺贝尔奖！我想着，这样一来能扩大我那厂子在行业里面的影响力，二来也不负我这辈子为赚这些钱而付出的努力。我倒并没有想着要对外筹款，就想拿自己的钱搞，最好是每年拿这笔钱的收益出来搞慈善，这样这笔钱能用的时间就会长久些。”这些都是招娣昨晚上想到的，不太成熟的一些想法，她一股脑地都倒出来给李院长。

　　李院长沉吟了片刻道：“有你这样想法的人倒不是只有你一个，之前也有人跟我说过类似的想法，不过都是说说而已，真正去做的据我所知还没有。其实，如果按照你刚刚说的要求，倒不一定非得要成立个慈善基金会来做，因为你不需要对公众筹款。现在有一种叫慈善信托的东西，我感觉比较符合你的需求，不过我也没经验，只是看新闻什么的听过，本市好像还没有类似的先例。如果你要做的话，可能还是得去那几个一线城市找靠谱的信托公司问问。”

　　“信托？这个不是理财产品吗？”招娣有些意外，信托这东西她并非没有听说过，她手上有钱，各种金融产品都会向她推销，印象中这种信托产品的收益率还挺高的。

　　“慈善信托跟一般的信托不太一样，但也是信托产品。我听说好像是这么个模式：你可以拿出一笔钱或资产来交给信托公司打理，每年取出一部分收益来做慈善，大概是这样。一般这种不对公众筹款，倒是可以对特定对象筹款，譬如过段时间你要是觉得钱不够了还可以继续投入进去，或者你有朋友要是也想参与的话也可以投钱或资产到这个信托产品里面去，提高信托的公益实现能力。国内这样的慈善信托近两年倒是有听说，但比起基金会之类的算小众，好处是门槛比较低，不管是审批还是对资金的要求，印象中大几百万就可以成立一个了。”李院长说得也不甚清楚，但听上去似乎还蛮符合招娣的要求的。

　　“李院长，不然你帮我再打听打听，我觉得还有点意思。”招娣朝李院长拱了拱手：“既然是慈善信托，你们这个条线的人肯定了解得更透彻些，如果合适的话，我还真想做咱州市第一个吃这螃蟹的人。”

　　李院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帮你打听倒是没问题，其实之前有人问我的时候我也打听过，这个慈善信托啊，好像并没有什么税收优惠，你与其花这么一笔钱在这上面，不如直接捐给红十字会之类的机构，又能免税又能出个风头，比这个慈善信托更实惠。我跟你说，之前问过我的人我也跟他们推荐过这个慈善信托的，不过最后要么就放弃了，要么就直接捐红十字了，要么干脆直接自己找需要捐助的人一对一捐了。我猜这慈善信托肯定也有比较麻烦的地方，不是那么好搞的。”

　　招娣笑：“要做事怎么会没有代价呢，我有打算。你只管帮我打听，我也找银行的人问问，都是搞金融的说不定他们知道。李院长，要是可以的话，不然你退休后就来帮我推进这件事呗？这事交给别人我不放心，交给你我可以放一万个心。”

　　李院长忙不迭地摆摆手：“用不着我！到时候那些信托公司会有一条龙服务的，当然你要是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只要我有空，有能力，我肯定是义不容辞的。”

　　“那就好，那我到时候就不客气地使唤你了！”招娣哈哈大笑。

　　李院长也笑了：“为你奔走，我心甘情愿。这些年，多亏了你，当然还有其他几个好心人，时不时地就帮一把，捐一点，我们这里日子才算过得太平安乐。这世上的有钱人虽多，但像你们这样愿意不计较收益无条件地付出的真的不多。我能回报的有限，只要你们需要，只要我有这个能力，我一定尽力而为。”

　　招娣被她这番话说得心里有些感动，忙道：“李院长你过奖了，其实比起你来说，我做的真的不算什么。更何况，我可不是一无所获，你看我不是收获了一个能干又贴心的干女儿了么？这都多亏你培养得好，我直接就摘了现成的桃子。”

　　李院长听到这，笑道：“那是你们的缘分。古话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你和小吉这份缘就是你这么多年种的善因收获的善果，你应得的。现在你又要种更多的善因，我这不是正好搭个便车么，以后收获善果的时候说不定也有我的一份，哈哈哈……”

　　佛家信因果，招娣是不信的。相比佛家，她更信道家，天地不仁万物刍狗，只有在竞争中占据优势的人才能活下来，才能活得好。每个人都会老，都会死，而她现在要做的，就是让她能长长久久地活着，不以□□，而以其他某种不受自然约束的方式。至少，在这个世界留下些痕迹，越久越好。

　　只这份野心和妄念，她却不好意思告诉别人，所以只点头道：“没问题，那这事儿算你一份，你先帮我打听一下那个慈善信托要怎么搞，要多少钱，要去哪座庙拜哪尊佛，然后我们再合计下一步怎么……”

　　招娣同李院长商量了一个上午，直到他们福利院吃午饭才离开。她想着该去找谁打听这个信托公司的事情的时候，接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的语音通话请求——她前夫的女儿聂晴发起的。

　　“黄姨，”聂晴的声音带着哭腔，招娣瞬间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果然：“我爸被确诊为肺癌了，他们在这边没有医保，这两天就会回国去看病，您有没有认识比较好的医生能不能帮忙介绍一下？”

　　什么？聂安患了肺癌？招娣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印象中他可不怎么抽烟，沉默寡言，好好先生一个，怎么竟然会得了这样的坏毛病呢？招娣一时说不出话来。多年前两人结婚时的场景突然跃入脑海，彼时他们也曾经那么亲密，后来就算离了婚，也算得上极好的朋友，没想到现在竟然得了肺癌，这可是个要人命的毛病！

　　“黄姨，黄姨，您能听见吗？”聂晴没听到招娣的反馈，以为是信号不好。

　　“小晴，我能听见。”招娣好不容易缓过来，平复了一番心情，问：“那么那边的医生怎么说？是早期还是中期？能不能手术治疗？”

　　聂晴那边顿了片刻，才带着压抑的哭音道：“初步诊断是中晚期……不过医生说还是有较大的几率能存活三年的。这边的医疗费用很高，他们也没有买保险，只能回国看了。”聂晴那边的经济压力一直没有缓过来，估计老夫妻俩为了省钱没有买医疗保险。现在也只能回国看病了。

　　招娣沉默了片刻，中晚期，所剩的时间不多了……

　　“我马上就来联系，看看州市或海市哪家医院哪个医生最好。你们大概什么时候回来？我派车去接你们。”招娣压下沉重的心情，温和地安慰：“小晴，你先别着急，国内医疗水平这几年发展得很快，说不定不比你们在国外差。等回来再重新检查一遍，说不定你们那边的医生误查也有可能。”努力找出各种可能性来安慰对面那个明显已经很伤心难过的姑娘。

　　“谢谢黄姨。那我订好机票告诉您。”聂晴声音都哑了，听得出来这个消息对她打击很大。

　　“好。照顾好你爸爸妈妈，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告诉我。”招娣道，匆匆道别，结束通话。

　　招娣握着手机半晌没回过神来，聂安，肺癌中晚期……他不过比自己年长两岁而已……

　　这天午饭招娣一口都吃不下，到处联系医生，给聂安安排回国后的检查治疗计划。晚间的时候，顾吉过来了。

　　“干妈，听说聂叔叔生病了，要回国看病。”顾吉道：“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招娣摇摇头，又点点头：“我都计划好了，暂时不用你帮忙。不过后面不知道会怎么样，到时候有需要再跟你说。”

　　顾吉点点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招娣。今天中午招娣没吃午饭，熊阿姨没办法，只能告诉了她，她一下班就过来了。

　　招娣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是一种被时间赶着撵着，自己措手不及又无可奈何的感觉。她无法向别人倾诉，只能独自品尝。

　　但又有一种紧迫感：想做的事情再不做，就来不及了！

　　“小吉，我想做一件事，但还没有形成成熟的方案。本来我想再等等再告诉你，但你聂叔叔的事让我有所触动，我怕我来不及完成，到时候只能交给你了。”招娣沉默了许久，决定提前跟顾吉商量她的百年大计，也带着些孤注一掷的勇气。什么都没有准备好，若是被拒绝，那这事基本就成不了了。但此时，在得知聂安的噩耗之后，她有一种时不我待的迫切，她想赌一把，赌自己看人的目光，赌一赌自己的命！

　　“干妈您别说不吉利的话，您和聂叔叔可不一样。不过究竟是什么事，您只管说，我总会尽力而为。”顾吉道。

　　招娣理了理思绪，便把自己想要做个慈善项目的想法告诉了她，并初步打算往慈善信托的方向走的计划也跟她说了，最后道：“我个人名下的钱和资产我原本打算给你留一部分，给小凯留一部分，给萌萌留一部分的。但现在如果要做这件事的话，只怕剩下的就不够了，我想从公司里面拿一部分钱出来。但是我也知道，公司正等钱上新产线，新项目，不可能抽现金流出来。所以我有一个想法，我想把厂子进行股份制改革，卖掉一部分股份，给你们三人留一些股份，再留一些股份给我要做的慈善信托，你同意吗？当然，你对厂子的控制权是首先要保证的。”

　　这么做对顾吉的影响最大，所以招娣必须先征得她的同意。如果顾吉不同意的话，那也许自己想做的那件事就只能搁浅了。罢了，这也是命，认命就是。

　　信息量有些大，顾吉一时之间没太弄清楚招娣的意图，又追问了几句才明白，最后笑道：“干妈，我同意！我为什么不同意？我自己也是福利院长大的，回报社会是应该的！至于你说的股份制改革，要卖掉股份，会有人愿意买吗？”

　　“当然有！感兴趣的人还不少呢！”招娣得意道，将之前有哪些资本来游说的情况同顾吉说了说。只是这事需要从长计议，若是设计得不好使得顾吉丧失了对厂子的控制权，那招娣这一辈子的心血可就打了水漂了。

　　“好，干妈，咱们一起，把厂子也好，您说的慈善项目也好，都搞得红红火火的，就算有一天咱们都不在这个世上了，也有人能念着咱们，记着咱们的好。这一辈子就不算白来这世上走一遭！”顾吉一拍手，意气风发地许诺道。

　　招娣放下心来，能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人，此生足矣。

　　不许人间见白头？不负此生已足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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