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君可下苍龙窟

作者:青壶斋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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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湖灵雨


      且说当日,无为离开丘胤明府上前往密云堡时,田文孝刚醒来不久。无为走得匆忙,未将一天中发生的事向他交待清楚,只让他在这里安心养伤。无为走后,田文孝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儿,觉得精神渐好,身上涂了伤药,凉飕飕的挺舒服,于是想爬起来。可试着动了动,胸口一阵疼痛,只好老老实实的躺着不动。扭头四顾,见自己躺在一间布置整洁的屋子里,被子很新,散发着干净的香味,桌上的茶壶杯子都是素雅的单色瓷器,像个读书人家。田文孝一时里摸不着头脑,只记得自己那晚刚刚翻进妙峰山上叶园的围墙,便被人团团围住,随后便是一顿痛打,醒来时已睡在这里了。上官静早上来过一会儿,那时自己尚在迷糊之中,听见什么全都忘了。见窗外天色大亮,不知是什么时辰,他竖起耳朵听了听,门外好像有人走动,连忙喊道:“喂,外头有人么?”
      片刻,只听门响,进来一名小厮,问道:“公子有何吩咐?“田文孝问:“这里是什么地方?”小厮道:“是御史丘大人家。”
      田文孝想了想,这地方好像耳熟……对了,不就是那天晚上,自己前来探查西海盟党羽,然后被那个凶巴巴丘大人抓住。怎么上这儿来了!心中一阵慌乱,又想翻身下地,冷不防拉动了伤处,“啊呀”一声跌回床上。小厮见状忙道:“公子不要乱动,我去回管家。”
      不多时,柴班急匆匆地跑了进来,道:“田公子,你醒啦?来来,先喝口水。”小厮立即上前帮他垫上两个枕头,柴班递来一杯热茶。田文孝一口气喝下,看了看眼前这个又黑又瘦,一幅麻利相的管家,问道:“你们干什么把我关在这里?上官公子呢?”柴管家道:“上官公子一早就走了,托付我家大人照顾你,我叫人给你煎药去了,一会儿就好。公子要点什么,尽管让下人们去拿。”田文孝见他一脸殷勤,也不好抱怨什么,只道:“我要见你家大人。”柴班道:“大人去衙门了,恐怕晚上才回来。公子请安心修养。”
      田文孝动弹不得,只能安安稳稳的躺在床上,喝了药,吃了饭,百无聊赖,遣人去拿本书来消时。仆人去了半天,拿来一本《稼轩长短句》,不合他口味,有意无意地翻着,不知不觉天色渐晚。田文孝打了个哈欠,忽听有人向这边走来,于是放下了书。门开处,官服尚未脱的丘胤明走了进来。田文孝一阵尴尬,低头不语。
      丘胤明近前道:“田少侠,这里住着可还习惯?”田文孝低声道:“多谢丘大人照顾。上官公子他什么时候回来?”丘胤明道:“他去密云堡了,你伤成这样,还是乖乖的躺几天吧。”田文孝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似笑非笑的样子,忍不住道:“上官公子怎么会和你是朋友?”
      丘胤明找了张椅子坐下,道:“我和他是多年的同窗好友。而且,你段师叔和我还是自小结拜的兄弟呢。”田文孝一听,大吃一惊:“真的?怪不得,上次师叔见到你之后便不高兴。本来么,他是大侠客,除恶扬善,你却是个当官的,还和西海盟那些人有来往。换了我,我也不高兴。”
      田文孝年少单纯,言语直白,丘胤明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这小子,不是看在上官公子的面子上,我还懒得理你。这回你平安无事,真要感谢的是西海盟的恒大小姐,是她放你出来的,你身上涂的药也是她送的。”
      田文孝一愣,自觉有些理亏,可又不服气,说道:“你认识西海盟的人还不少,上回却骗我说你们根本没来往。反正我在你手上,悉听尊便。”
      丘胤明道:“放心,上官公子过几天就来接你。”说着一眼瞥见田文孝手中的书,“看你一幅顽劣相,居然也读诗词?”
      田文孝把手一缩,没好气地道:“难道就你会读书?”
      丘胤明哈哈一笑:“想看什么书,就叫柴管家去买,京城书市里传奇话本什么都有。我不打扰你了,好好歇息,告辞。”
      探望了田文孝后,丘胤明便换了衣服,往樊瑛家去。话说不久前徐有贞私占良田,石,曹二人大为不满,也引起了朝廷中不少人的议论。据说,几天中已经接连有几名监察御史拟好了奏章,列举罪名,弹劾徐有贞。可鉴于证据不足,皇帝如此宠信徐有贞,必定敷衍了事。这等弹劾奏章对徐有贞来说不过是小小痛痒,不足为惧,皇帝照旧常常招徐有贞入宫,待之亲密。几日后,徐有贞听得风声,在皇帝面前先进谗言,说石亨与曹吉祥广受贿赂,收买人心,加之徐有贞的亲信御史杨瑄,李贤等人亦上奏,言徐有贞所言据属实,结果,石,曹二人不仅分利未得,更被反咬一口,心中自然愤恨交加。丘胤明和樊瑛看在眼里,不动声色,暗地里商量对策。
      几日后,无为从密云堡归来,田文孝伤势已大为好转,不愿久留。无为意欲南下游历,而田文孝得知段云义将随密云堡主李元秀等前往杭州拜访问剑阁主,便邀无为同行。无为婉言推辞,在丘胤明府上又住了几日方才整装南下。他刚走的那日晚间,丘胤明却意外收到恒雨还差人送来一封厚厚的书信。往常她的信都简短,从来未曾写过那么多话,信中所言正是那日在密云堡发生的诸事。虽然他已知始末,可从她笔下读来又是另一番滋味。他从信里看出她的无奈,便连夜回信,软语相慰。
      四月初九,白日风暖,四野间郁郁葱葱,黄花遍野,粉蝶翩飞,一片暮春胜景。这天,京城东郊车马频频,旌旗飘扬,不少附近的老百姓纷纷出门来看热闹,原来锦衣卫指挥樊瑛邀请了许多青年官员出城打马球。樊将军豪爽和气,一向人缘极好,于是无论文武官员都应邀前来,即使不会打马球的也借机带着妻儿出来游春。
      马球场上此时尘土飞扬,蹄声隆隆,二十名劲装骑手手握球杆,驰骋穿梭,争相抢夺场中那时时被击起高空的皮制小球,马嘶连连,场中不停传出球杆相击的脆响。二十名骑手分为两组,分别臂系红蓝二色绸带用以区别。系红绸的是前军都督的球队,由都督的爱子张昌邑领头。系蓝绸的是锦衣卫的球队,带头的是百户曹信。两队实力相当,酐战了许久仍旧不分胜负。二十匹烈马浑身是汗,在阳光照射下遍体发亮,更显强壮精神。骑手们也是汗流浃背,神情激昂。场外观者此时个个目不转睛,看得津津有味,时不时大声叫好助兴。
      这时,但见球落在了场边,数骑一拥而上,“啪”的一声,球腾空而起,得手之人是张昌邑,一击得球,高举球杆,策马飞奔而回,场外一阵呼声。那球从空中弧线滑过,正好落在游击将军王冀马前不远。王冀叱马疾上,抡起球杆,眼见就要得手,突然一匹乌黑的骏马从侧旁冷不防回旋而出,马上臂系蓝绸的骑手探出身来,球杆擦着地飞快一勾,将球忽的偷了去,随即一记重击,那球直直地飞出,落在球门一丈外,不远处曹信瞅准了这个机会,飞驰而上,轻轻挥杆,球飞入门中。场内场外的锦衣卫纷纷挥舞球杆,振臂欢呼。王冀回头一看,方才那匹黑马上的人正是传说中文武双全的的丘御史。
      樊瑛哈哈大笑迎上前,对得胜归来的丘胤明道:“贤弟好身手,今后可要多来和我们打球才是。来,喝水。”丘胤明接过一大碗水,仰着头一饮而尽,擦擦汗,拍了拍黑马的头道:“多亏了她。”
      马儿似乎听懂了,“咴咴”鸣了两声,摇着鬃毛自己喝水去了。
      樊瑛指了指场边的一名正在摩拳擦掌,准备上场的红袍青年道:“你看,那就是徐有贞的小儿子徐清。我手下的人刚上报说,前两天,桃园春的花魁居然被他梳拢了,要知道,石亨家的小公子花了多少银子,至今也没得逞。瞧他春风得意的样子,一会儿他参加羽林卫一队,和石家小公子正好对头,一定有好戏看。”
      丘胤明眼角余光扫过场边,点头笑道:“稍后我自然要来看好戏。不过那边好像有人想找我说话,恕我先不奉陪。”
      这时,鼓声急起,第二场球赛开始了,是羽林卫对阵武清侯石亨的球队。石亨小恙未曾前来,不过两个儿子都在场。石亨长子石彪勇武非凡,现任左军指挥同知,次子石勇年方十八,最受石亨宠爱,平日里斗鸡走马,游手好闲,虽十分骄奢,可武艺却不错。二人此时联手上阵,实力强悍,被大多数人看好。
      丘胤明装作无意地慢慢沿着场边走过,果然,迎面走来一人,作揖上前道:“丘大人。”原来是户部郎中徐崇景。丘胤明回礼道:“徐大人近来可好?”徐崇景道:“还好。方才有幸目睹丘大人英姿,真是让人羡慕啊。”丘胤明道:“不敢当。如此大好天气,徐大人何不也上场活动活动筋骨?”徐崇景笑道:“我等文弱书生,还是不要去献丑了,惹人笑话。”
      笑罢话头一转,道:“丘大人,最近这些天好像朝中弹劾武功伯的人不少,说实话,我还真有些害怕。上回借了伯父老人家的名头,将那五百户田地转到了武功伯名下,如今别人追根问底起来,如何是好?”丘胤明道:“唉,你想得太多了。你伯父可是三朝老臣,哪里有谁会追问到他的头上。”
      二人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到球场边,坐下观看马球。只见羽林卫的确不是石家二兄弟的对手,已经失了两球。正说话间,旁边走来一人道:“丘大人,久闻你文武双全,今日一展身手,果然不同凡响。”
      丘胤明抬头一看,来人是现任礼部侍郎的杨善。三人相互见礼,丘胤明道:“杨大人,看你面色好像不太好,怎么,有心事?”
      杨善道:“丘大人,实不相瞒,确有一事惹人不快。”丘胤明道:“今日大家出来赏春,没有朝堂上那些规矩,但说无妨,就只当它是戏言。”杨善看了看徐崇景,说道:“朝事无戏言哪。”丘胤明微笑道:“杨大人可是为了弹劾武功伯一事而烦恼?”
      杨善只好点头道:“唉,说来武功伯待人做事也太不厚道了。他一日飞黄腾达,就不再把我们这些人放在眼里。”丘胤明道:“如今圣上和他可是在一条船上。”杨善点头道:“就说那五百户良田,户部怎么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送给了他,圣上却闭口不谈。长此以往,朝事必将不堪。”
      徐崇景在一旁有些不安,接口道:“杨大人,其实我们户部也是迫于无奈,都知道,如今圣上只听武功伯的话。”
      杨善道:“不知武清侯石大人如何想。听说那日,圣上招石大人进宫,你猜怎的,把石大人训诫了一通,这回石大人可该大发雷霆了吧,可怎么不见一点动静。”
      丘胤明道:“圣意难违,也许他只是不想去硬出这个头而已。”杨善道:“不瞒二位,其实有人早就想启奏圣上,武功伯私自侵占田地,广受贿赂,可据查,田地一事却是由徐太常建议的。丘大人,你和徐太常多有来往,可知此事?”
      这时徐崇景有些急,忙解释道:“伯父大人此举也确是迫于无奈。”
      丘胤明听了,立即接着道:“据我所知,当初户部为了此事特意去请教徐太常,徐太常倘若说,不给武功伯,日后要是给武功伯知道了,定会有意加难。”他压低声音又道:“武功伯为人睚眦必报,于谦大人就是前车之鉴。”
      此话一出,杨善连连点头:“此话有理。”三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徐崇景先告辞而去。
      忽听球场内一阵欢呼声,原来是石家兄弟进了一球。
      丘胤明看着场中兴高采烈,纵马绕场飞奔的石家兄弟,道:“石大人的二位公子的确英武过人。哎,那是徐大人的小公子吧,怎么这么一会儿就满头大汗的。”
      杨善讪笑道:“徐公子不善骑术,听说是个败家子。平日不学无术,还常常寻花问柳。”丘胤明笑而不答。这时场上又发一球,众骑手纵马而上,一片尘土飞扬。只见石勇快马加鞭,追球之时,故意跑到徐清后头,扬起球杆,猛地一下抽在徐清坐骑的后臀上,马儿突然吃痛,长嘶一声,双蹄腾空,徐清大惊失色。石勇见机,趁着纵马向前之刹那,探出身子推了徐清一把。哈哈大笑着冲了出去,狠狠地将球击向空中,回过马来看着摔在地上,一时里爬不起来的徐清,轻蔑道:“看你这孬种样,也好意思来凑热闹。”
      场中顿时一片混乱。丘胤明回头对杨善道:“杨大人,当初出使瓦剌,迎圣上回京,可都是大人的功劳,复得君临天下,亦是众人之功,如今圣上却专宠武功伯一人,实在有些……”
      杨善道:“唉,难得丘大人深明事理。前日胡滢大人也和我说同样的话。你可知,如今内阁中,武功伯已是一手遮天,连胡大人也要礼让他三分。”
      丘胤明道:“杨大人,不必过于介怀,船到桥头自然直。”
      这时,受伤的徐公子被人扶出了球场,羽林卫顿时少了一人,羽林卫指挥罗世通抬头四顾,见丘胤明正立在场边不远,便纵马过来道:“丘大人,可愿再战一场?”丘胤明笑答:“好。”转身对杨善道:“杨大人,恕我不能奉陪了。回头有机会代我向胡大人问好。”杨善道:“丘大人请尽兴。”丘胤明告辞杨善,操起球杆,朝场边的草地吹了声口哨,黑马精神抖擞地小跑而来。
      酣战数场,人马俱疲,不知不觉中,暮色西垂,众人方鸣金收兵,各自回府。
      丘胤明邀樊瑛到府上小酌片刻。说到近来徐有贞频频入宫面圣,阁臣人人自危,樊瑛道:“听曹公公说,最近圣上经常把徐有贞召进宫中,摒退左右,一讲就是一个多时辰,没人知道他们到底谈些什么。曹公公问起,徐有贞总是胡乱搪塞一通。弄得曹公公疑神疑鬼的。”
      丘胤明道:“看样子,要是谁打听到了他们到底在谈什么,恐怕就要热闹了。”
      樊瑛道:“我看是圣上不愿让人知道,否则,依徐有贞的脾气,那还不是巴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圣上最信任他,什么事都要和他商量。”
      丘胤明随口道:“如果把他和圣上的谈话内容传扬出去,圣上岂不就不再信任他了?”
      樊瑛皱了皱眉头道:“就算打听得到他们谈些什么再传扬出去,到时候若是追究起来,你我难免给人留下把柄。”
      丘胤明点头道:“说的是。这样吧,过些天我要去拜访老师胡滢大人,看看能不能探听到什么消息。”
      樊瑛道:“也好。不过你说话要当心,上次撺掇徐崇景把地卖给徐有贞的事情,亏得徐崇景是个老实人,换了别人,恐怕没那么容易就被你忽悠了。”
      丘胤明见他一脸严肃的神情,知道他所言非戏,认真答应下来。
      樊瑛刚刚告辞出门,柴班便叩门进来,手捧信封道:“大人,那位小姐的信。”丘胤明迅速接过将信拆开。上次回信的时候约她择日见面,不知她意下如何。柴班见他急切地展开信纸,边看边自顾微笑,忍不住问道:“大人,这位到底是谁家的小姐啊?”
      每次信送来都是经过柴班的手,也难怪他好奇,丘胤明只好道:“不是京里的,说了你也不知道。不过这事你千万别和人讲。”柴班连连点头道:“大人放心。”看柴班的神色,估摸着他一定以为自己和哪个风尘女子来往。这种事也不新鲜,管他是怎么想的,他此时心情大好,恒雨还信中说,三日后在京郊西湖边的药王祠见。
      一连几日天气宜人,京城民众纷纷出城游玩,一时里陌上山头游人如织。浴佛节刚过,再过几天又是佛吉祥日,寺庙庵堂里香火鼎盛。丘胤明也趁着这时候让柴管家和府上的仆人们自由外出回家探亲。三日一晃而过。这天,他很早便找了个借口从衙门回来,沐浴更衣后骑马出城一路向西北。
      京城西隅青峰叠嶂,诸多山泉汇聚成湖,在翠峦环抱之中清澈如碧。初夏将近,湖中的荷花方才露出尖尖花苞,蜻蜓翠鸟偶尔轻点其上,微风过处,带来淡淡的荷叶清香。远处水田里的稻子如绿浪般轻轻摇摆,衬着湖光山色,又添得三分景致。丘胤明来得早,沿着西堤慢慢地朝药王祠走去。湖堤之上游人往来不绝,有扶老携幼全家出游的,欢声笑语聊着家长里短,有三三两两的读书人,手摇折扇,指点风光,吟诗作对。湖上有捕鱼人,黑背鹭鸶立于船舷,时而如箭般争先恐后栽入湖中,浪花翻滚。
      药王祠坐落在西湖北岸,空了许多年,后来住进了几个道士,香火自比不上附近的几所大佛寺,前后只有两进,大门向湖而开,里面有几株年岁久远的柏树,枝叶浓绿繁茂。丘胤明步入祠中转了一圈,正殿里供的是唐代名医孙思邈,只有一名老道在擦烛台,无甚趣味,于是仍旧出来。门外阳光明媚,见无人进出,他索性在大门口的石阶上坐下,面朝西湖,边看风景边想着最近朝中的一些传闻。
      最稀奇的莫过于数天前大理寺门口发生的外地官员越级上告一事。听说告状的是湖北某小县主簿。依照大明律,所有大小案件,均须逐级审理,就是天大的事,也要由各州各府上报布政司,由布政使,按察使等着情上报朝廷,方得由大理寺接手,绝无一小县主簿私自上访一说。那日大理寺卿坐堂,觉得此事实在稀奇,便把那主簿招了进来。没人知道那主簿到底说了什么,最后被大理寺卿赶了出去,说念他初犯便不追究,若再在京城滞留闹事的话就革职查办。可那主簿竟还不罢休,试图走访几位内阁大臣,均被拒之门外,又去走访数位御史和给事中,但介于先前的情况,无人肯接见他。前日尚听几个同僚聊到此事,嘴上虽不说什么,但大家心里多少觉得,那人如不是疯了,必有非同一般的内情,不知这两日是如何境况。
      他自顾寻思着,却没注意远处有个读书人模样的正吃力地将一条小船划向湖心。过了一会儿,忽听“哗啦”一声水响,抬起头来,正好看见那读书人一头从船上栽向湖中。四周无人,他想必是寻短见呢!丘胤明没多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顾不得许多,扯下外衣跳进湖中向那小船游去。不多时,便见那人正沉向水底。他快速游上前,一把抓住那人的腰带。那人一阵挣扎,被他反扣住双手,拖上了水面。丘胤明先将他扔上小船,随后自己也爬上船,把他头朝下控出许多水来。
      那书生三十多岁,身形瘦削。将呛入的水尽数吐出后,方缓过气来,回头对丘胤明道:“你救我干什么?”
      丘胤明端详了他片刻,见他虽瘦,但精神却不错,也并没有穷困潦倒的样子,便道:“看你也不像穷得没饭吃,为何要寻死呢?”
      读书人叹了口气道:“我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听他口音明显是外地人,丘胤明便道:“先生可是远道而来受了委屈?想开点,活着或许还能回转,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正说着,忽听岸上一人喊道:“大人!大人!你怎么在这里啊?”丘胤明扭头一看,是个不认识的汉子,正朝船上挥手。丘胤明一诧,看了看那读书人道:“他找你的?你是……”
      读书人又叹了口气道:“公子,你仗义救我,我不该瞒你。我是湖北武昌府大冶县的主簿。此次来京揭发大案,本就没想能活着回去。可是,唉,可恨我官职低微,在京里投诉无门,怎还有脸回去见父老乡亲。”
      丘胤明万分惊讶,方才还在想此事呢,如今其人便到了眼前!
      主簿见他脸色有变,道:“公子,其实这也不稀奇,只怪我傻。唉,万般不成,连寻死也不成,叫我如何是好啊。”
      丘胤明道:“有事慢慢琢磨,从长计议,总有出路的。”心想:当下实在不方便说话,更何况还约了雨还见面,这浑身湿透如何是好。便道:“我送你上岸。你啊,先回去把衣服换了。”说罢摇起船桨,边摇边和他说道:“京城官员如此之多,或许你没找对人。我知道都察院的佥都御史丘大人最喜欢管闲事,你可有去找他?”
      主簿听言,甚感奇怪,看了看他道:“倒是没有。”
      丘胤明道:“不妨去找他试试。”
      主簿更加疑惑了:“公子何出此言?”
      丘胤明道:“那丘大人家就在我家附近,时常会遇见,他极近人情,从不会怠慢人的。”
      主簿将信将疑,见眼前这人说得甚是轻松自在,穿得也考究,想必是来自官宦人家。京城的官家多如牛毛,偶尔遇上一个也不稀奇,不过像他这样连个随从也没有,亲自救人的倒是少见。主簿低头思索,不再言语。
      到了岸边,却也没个泊船的地方,丘胤明跳下水中,将小船系在一棵树上,回过来将主簿从船上扶下,一面淌水向岸边走去,一面对他道:“丘大人家在明时坊冠帽胡同,你可在晚间去他家拜访。”上了岸,丘胤明对那汉子道:“快带你家大人回住所去,时间久了会着凉的。”
      二人感激不尽,谢了又谢方才告辞离去。丘胤明回头正准备回药王祠去,忽而抬眼处,却见恒雨还已立在药王祠的大门边,背靠在墙上正朝他看。
      他此时伫立在湖边,衣衫尽湿不说,还蹭满污泥,头巾尚在滴水,肩上挂了一根水草。恒雨还忍不住笑了出来,走下石阶朝湖边而来。一别已三月,此时人在眼前,却仿佛又如昨日方见一般。丘胤明赶紧按奈住尴尬的心情,迎上前道:“真是不巧,可容我先去观里向道士借件衣服换下?”
      恒雨还点头道:“那我就在这里等你。”丘胤明进去了一会儿,向老道讨来一身旧道袍并鞋袜换上,出来将湿衣服胡乱塞进马鞍袋里。道袍有点短,洗得泛白,还打了好几个补丁,袖子尚遮不住手腕,索性将袖子卷起,自己上下打量一番,这副打扮好像个伙房里打杂的下人。
      恒雨还背朝他在湖边的树荫之下席地而坐。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身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也照得她的头发闪耀出绸缎一般的光泽。
      丘胤明走过去在她身边不远处亦坐下,道:“让你久等了。近来可好?”恒雨还转过脸来,微笑道:“还好。你呢?”丘胤明道:“老样子。上次我的师兄到叶园讨还他的小朋友,多谢你放他出来还赠了伤药。”
      恒雨还道:“想起来了,去年我刚到京城时去城隍庙玩儿,你师兄还给祁先生和我测过字呢。”
      丘胤明想起那日情形,暗自微微一笑,点头道:“听他说,密云堡集会那天,你和独臂天师交手时有人偷袭,你好像受了些内伤,如今可痊愈了?”
      恒雨还道:“没事,一点小伤而已。唉,我们西海盟这次也是惹了不小的麻烦。虽说无意与中原武林各派为敌,可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人了。”
      丘胤明问道:“记得你上回和我说,你们西海盟这次来中原的主要目的是开拓生意,招收人马,可有眉目?”
      恒雨还道:“去年,我随祁先生来京城的时候,家父在西安府小住了几个月,和子宁的外公一起商议迁移总部的事情。而后家父来京城,原本准备去拜访密云堡的李堡主,请他引荐一些知名门派和人物,谁知却发生了那些变故。不久之后我们所有人将随家父南下去荆州府。祁先生几年前曾经过那里,听说帮派众多,鱼龙混杂,不知深浅。”
      丘胤明见她脸上微有难色,猜想西海盟主此次不顾重重困阻,千里迢迢深入中原,此中定有非常的难处,也不知自己该问不该问。原本也知道她不会久住京城,可没想到这么快就要走,便道:“那你们何时启程?”
      恒雨还听出他语气中明显的一丝失望,浅浅一笑,抬头望着远处:“大概下个月吧。我们在这里,多少也打扰了大人的公务。不过这一两年暂时不会回西北,所以……”
      见她又欲言而止,丘胤明不等她有机会顾左右而言他,侧身挪到她面前道:“雨还,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恒雨还没想到他突然会说这样的话,而他又盯着她的脸,仿佛要把她看穿一般,令她下意识地想逃避,却又低不下头来,想说什么也找不到词,只好回道:“你休要胡说。”
      她的眼珠子在湖光映照之中隐隐透着一轮碧色,睫毛微颤,煞是好看。丘胤明盯着她道:“你若是想来打扰我的公务,我随时恭候。”见她偏过脸去笑而不答,又凑近了些道:“雨还,以后别再叫我大人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眨了眨眼睛,转过脸来,却道:“你抬头看看,后面那三个人在干什么啊?”
      丘胤明稍微抬头向她身后望去,果然,药王祠门口的树下正站着三个举人模样的读书人,正看着他们两人,交头接耳,似在评论,其中一个年龄稍长的正一脸鄙夷地朝他看。于是轻声笑道:“你背后张眼睛了。三个迂腐的学究而已,没什么。你可想坐船?”
      见他惦记着泊于湖边的那只小船,恒雨还道:“那不是人家的船吗?”丘胤明道:“那人要寻短见,这船想必是不想要了的。现在人也走了,何不借用一下。你稍等,我去把船划过来。”
      说罢,他起身走到湖边,解了缆绳,跃上小船,用袖子将船上横搭的木板擦拭了一番,将船划了过来,离河岸尚有丈余时,便道:“上来吧,都擦干净了。”恒雨还轻身一跃,如一片树叶般落在船中。丘胤明朝岸边那三个目瞪口呆的举人瞪了一眼,随即摇起桨,小船划开水面朝湖中而去。
      水面上起着微风,波光潋滟,云影变换。恒雨还坐在木板上看着他划船,问道:“你在琼崖的时候做什么维持生计的?船划得这样好。”丘胤明笑道:“我没什么手艺,偶尔采些珊瑚珍珠,拿到省城去卖。我师兄编得一手好竹器,所以养家糊口足矣。”又道:“划船的本事还是小时候在走私船队里学的。”恒雨还不以为然道:“不就是海盗么。”丘胤明笑了笑,说:“其实算不得强盗,虽然见不得什么光,可也算是份糊口的正经生意。”
      恒雨还道:“其实家父这次率众人南下的目的也是为一些走私的生意。”
      丘胤明道:“我不知是否该问,就是好奇。你们在西北根基深厚,何苦来中原淌浑水呢?况且,走私的收入未必如……其他的生意丰厚。”他差一点就提到了人命买卖,话到嘴边连忙改口。
      恒雨还知道他想说什么,低头道:“说来惭愧。虽说当初西海盟是做雇佣军起家,家父早年更是做杀人生意的,可一直以来也经商。家父如今已有意不再继续做人命买卖,转而经商。”她迟疑了片刻,又道:“告诉你也不妨。其实说来根基深厚,毁起来快得很。家父当年是江湖第一杀手组织北冥城的首席弟子,后来叛出北冥城投了西海盟。当时西海盟如日中天,可老盟主被人陷害,转眼间四分五裂。家父和祁先生联手掌握住了大局。后来,家父花了四五年的时间把先前反对他的人全都铲除了,包括许多西海盟的旧部和整个北冥城。”说道此处,恒雨还脸色甚有些不佳。
      丘胤明道:“都是上一辈的恩怨,你不必太介怀。”
      恒雨还叹道:“可他是我父亲啊。我知道他从前做下了许多残忍的事情,手下亡魂不计其数。每次想到这些往事总让我不舒服。可父亲却说,为了自家人必须这样,心慈手软,后患无穷。起先我并不理解,后来才慢慢地体会到他的苦衷。”
      “家父继任盟主之后,派了一些人马常年往西北关外经营茶马生意,只有总部的少数人才接手暗杀的生意。可这么一来,关外部下的收入便远远不及总部,时间久了,心怀不平。大概四年前,常驻关外的大头领趁着老盟主去世,家父前往玄都办丧事,祁先生又远在成都的时候发动叛乱,暗杀了数位头领,还劫持了子宁和她的母亲做人质。幸好祁先生当时留了眼线,及时地通知了我们在玄都的人。那次是我和大师兄前去平定了叛乱,但西海盟人马损失过半,元气大伤。三个头领叛逃中原,为首叛乱的大头领也不知所踪,很可能就躲在中原某处,伺机召集人手东山再起。”
      “如今的西海盟,可以说是徒有其表。所以,这次家父前来,不仅要剿灭叛党,更想要招收新的人手。可怜祁先生,原本打算金盆洗手从此退隐,这下又卷进这场争斗。我们这次刚来就得罪了中原武林这么多人,以后的路看来是难走了。”
      丘胤明听她细细说完,想起上次无为向他说起过玄都的传闻和密云堡所见,问道:“听说玄都弟子都是非凡人物,令尊既有玄都为羽翼,在中原武林可所向披靡,为何你还如此忧虑?”
      恒雨还道:“我和师兄弟自小在玄都长大,他们的为人我再清楚不过。常言‘一山不容二虎’,更何况是身怀绝技,心比天高的人。”
      “你有几个师兄弟?”
      “我有五个师兄,一个师弟。虽说从小一起长大,却只有小师弟一人和我情同手足,师兄们个个貌合神离。虽然师尊从小嘱咐,让我们都要听从家父,可将来的事,谁能够知道。”恒雨还的眼神里浮现出一丝带着伤感的无奈。
      丘胤明心中暗叹:青梅竹马尚且相互猜忌,玄都想必也是个凶险无比的地方。回想起那日赵英说起玄都时的神情,忽然觉得她甚是可怜。
      恒雨还又慢慢说起叛乱之后的事。原来,自从叛乱平息之后,盟主便致力和周边的势力巩固关系,以确保西面商路的畅通无阻。先是刺杀了瓦剌国的也先,又参与了乌斯藏的王位之争,还灭了曾在四川和藏南盛行一时的巫月教。解决了诸多后顾之忧后方才前来中原。祁慕田几年前游历中原便是在物色可能和西海盟合作的人。
      数月前,盟主在西安府和岳父管老头领会面,决定着手将总部从临洮迁往更靠近中原腹地,北面关中,南达巴蜀的汉中地界。管老头领是甘陕道上的□□首领,手下有多支商队,更操控着十多路绿林人马,势力广布陕西。老头领过去曾在巫月教手下吃过大亏,如今巫月教被灭,巴蜀至乌斯藏一线便牢握手中,从此西海盟朝西蕃诸国贩运货物又多了一条比北出嘉峪关更为便捷畅通的路线。祁慕田建议在蜀中择地兴建军械工坊,此次而南下正是要物色铜铁矿的卖家。
      向他陆续地说了这些细末后,恒雨还又道:“其实家父早就想这么做了。倘若我们今后可以靠着经商重振西海盟,那就好了。”
      丘胤明心想:谈何容易。她虽是西海盟里最顶尖的高手,可温厚真诚,未必体会过江湖中形形色色的无理纠纷,更不用说人心叵测。他忽然又想起初遇祁慕田时,祁慕田在黄山上对他说的那一席话,世间从无物我双全之法。似她这般生来便身不由己,不知有多少时光是真心快活的。
      恒雨还正托着下巴看不远处的一个渔翁驾着小舢板,调教数只鹭鸶捕鱼。少顷,不见他回答,才转过头来。抬头却见他若有所思,问道:“你想什么哪?”
      丘胤明道:“我在想,你平日里喜欢些什么。”
      恒雨还低头一笑,想了想,却道:“说了被你笑话,不告诉你。”
      丘胤明闻言,放下手中的桨,在她对面亦坐了下来,道:“不告诉我,那我不划了,随它漂到哪里。”
      小船在湖中央漫无目的缓缓漂荡,不知不觉随波朝南湖而去。碧波清扬,情若不系之舟,二人心照不宣,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却没有在意到,天色已变。早先还是艳阳高照,可几阵大风刮过,天空中渐渐层云密布了起来,空气中满是湿气。丘胤明抬头看了看不远处已然低垂于野的乌云,环顾四周,小船此时已不知漂到了哪里,上船的湖岸早已看不见了,前面百十丈远处倒是有个小岛,远远看去草木掩映中有座好似庙宇的屋顶。不知能不能在下大雨前赶到那儿避一避。
      这雨来得极快。豆大的雨点先是稀稀落落地在水面上打出圈圈涟漪,继而便越来越密集,二人弃船登岸时,已是雨若珠帘,原本清澈的湖水此时一片浑浊。幸好那座屋子离湖岸不远,二人连跑带纵地从陡坡而上,片刻间便来到了屋檐下,绕过墙去到正门,抬头一看,果然是间庙宇,门楣陈旧不堪,退了色的字迹还勉强看得出三个字:灵雨祠。恒雨还笑道:“这里的神果然灵验,若不是下雨,谁会上这里来。”丘胤明好奇道:“不知供的是何方神圣。”推开虚掩着的大门,只见空空的供桌后面端坐一尊面目奇异的泥像,长嘴环眼,额生鹿角,头戴通天冠。恒雨还朝着那泥像看了一会儿。丘胤明见她不明就里,解释道:“这是龙王。”
      恒雨还恍然,继而四下里一瞧,道:“这里肯定有人住的,怎么不听见声音。”丘胤明点头道:“大概出去了。不管它,先进去看看吧。”这座龙王庙很小,除了正堂外只有两间耳房。趁恒雨还自顾低头绞干被水打湿的裙子,丘胤明很快将祠堂前后看了一遍,回来道:“好像有个读书人住在这里,大约家里贫困,寄居在此。我看后头有个灶间,有茶叶。你一定口渴了,不如我去烧点茶。”恒雨还犹豫了一下道:“也好,不过得给人家些钱。”丘胤明点头:“这是自然。”
      恒雨还独自在正堂里转悠了一会儿,对着残破的龙王泥像又端详了片刻,转眼见左手边耳房的门开着,有些好奇便走去随意地看了几眼。屋里简陋至极,一案一榻外无它,不过窗口边倒是放着一盆青翠欲滴的兰草,陋室平添生机。案上搁有笔砚,砚里的墨还没干,旁边散着几张纸。走过去一看,原来是数篇文章。她对儒家经典不甚通晓,只觉得字写得不错。退出耳房,见正堂门外水从屋檐上如注而下,雨势比先前又大了几分,水气带着山林中草木的芳香随风而至,让人心情分外的好。
      站在檐下看了一会儿雨,她缓步绕到堂后。这庙小得可怜,堂后亦只有一角屋檐遮雨,所谓灶间只不过是后堂外另外搭起的一个小木棚。丘胤明正拿着一把破蒲扇坐在一条板凳上,面前是个炭炉,炉里已经生起了火,炉上一个铜吊子,此时水还未开。见她来了,丘胤明挪出半边板凳。恒雨还左右徘徊了几步,在他身边坐下,向前探出身子借着炉子的热气烘烤衣服。
      木棚外不断有清风吹来,吹得她发丝撩动,被雨水打得半湿的绢衫附在她身上,勾勒出一副惹人迷恋的美好轮廓。恒雨还抬手理了理头发转过头来,见他半是欣赏半是痴迷地看着自己,脸上发热,轻声道:“水都开了。”
      丘胤明笑了笑,把铜吊子从炉上取下,冲了茶,将陶碗递上,说道:“小心烫。”恒雨还不语,接过碗,转过脸去自顾喝起茶来。丘胤明道:“味道可还过得去?我看这里别的没有,茶叶倒还新鲜。”
      恒雨还道:“大概读书人都比较讲究这些,无论贫富,生活都要文气雅致一点。唉,这么多人一辈子寒窗苦读,最后也考不取,该是多失意。你读过很多书,上次却和我说当年并不想求功名,只是机缘巧合,是真的吗?”
      丘胤明道:“当年确实没有刻意地想过,可是……”他兀自思量了一会儿,方道:“心里是在意的。毕竟学了这么多东西,总想学以致用,在崖州时与世隔绝,未曾在意,可一旦离开了,便总觉得该谋份正业,否则如何能够问心无愧地立足世上。所以当初东方家祖孙想出这招假冒举人的荒唐行径时,我便没推辞。而且进了考场后,我是真真切切的想要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就是个俗人,逃不出功名利禄。”转头看着恒雨还道:“倘若现在要我再放弃这些的话,我……恐怕做不到。”二人并肩而坐,鼻尖湿润的空气里不时能察觉到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说着这些真心话,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
      “其实,换谁都一样。”恒雨还低声道,“没人要你放弃这些。”
      忽而的沉默使得外面雨声好像更响了,声声落在心里,让人莫名地有些紧张。
      丘胤明忽然侧过身缓缓道:“雨还,你若想要什么,告诉我。”
      “我……我不知道。”恒雨还小声道,仿佛是在对自己说。她的话还未咽下,丘胤明已伸过手去将她的一只手握住。恒雨还僵了片刻,下意识地轻轻抽手,可他握得很牢。她的手骨骼坚硬,手掌外侧有一层均匀的茧,若不是手背光滑的皮肤和匀称修长的手指,很难让人觉出这是个年轻女子的手。
      丘胤明轻抚她的手背道:“若是西海盟的事不顺心,就来京城找我吧。”
      恒雨还不答,却朝他挪近了些,微微斜着身子靠在他肩膀上,继续小口喝着茶。
      不知过了多久,恒雨还突然抽回手,轻声道:“有人来了。”
      丘胤明一惊,回神听去,坡下隐隐有人声。恒雨还急忙站起身,低头整了整衣襟和袖子,一脸正经地端正站好,说道:“大概主人家回来了。去门口吧。”
      两人立在祠堂正门口,少顷,小路上有一人撑着伞慢慢地上来,是个手提竹篮的消瘦书生,低头走到门前,待要收伞,才看见门里一动不动立着两个人,手一抖,篮子差点掉在地上。
      丘胤明赶紧踏上一步,作揖道:“这位兄台,打扰了。我们游湖,却遇上大雨,借宝方暂避,一会儿便走。”书生定睛一看,说话的男子那身打扮寒酸无比,可神情举止绝非下人。他身后的女子更是特别,说不出的醒目。书生一时惊讶,愣了半响,方道:“不妨,不妨,请到里面坐。”
      眼见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两人便没推辞。坐等雨歇的当头,丘胤明和书生攀谈了起来。原来书生家道中落,去年到此发现了这个废弃的龙王庙,便住了下来,省去租房的钱,平日里靠卖字画维持生计。聊了两盏茶的功夫,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雨也小了,两人这才告辞出来,绕下山坡找到小船。湖上蒙着层雾气,丘胤明辨了方向划船回药王祠去。
      恒雨还一路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坐着。不知怎的,忽然想起好些陈年旧事来。曾经也对别人动过心,不管是多年前那个冷漠如刀的少年,还是后来那个风采卓绝的首领,或是天长日久生出些许淡淡情愫,或是一时糊涂心系非人,仔细想来,皆无关痛痒。很小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的人生没有选择,容不得一点逃避,退缩,害怕,也容不得一点点任性。在父亲眼中她是母亲的影子,在姨母眼中她是最得力的武器,在师兄们眼中她是对手,在其他人眼中她永远高高在上。可是,眼前的这个人,在他面前,她却感到无从抗拒的原形毕露,越想逃避便越想去亲近。可他只见过她温柔的一面,若是他能看得到,她从十二岁起便被父亲逼着去处死囚犯,她杀人的时候可以不眨一下眼睛,还会和她说那样的话么。
      二人各怀心事,往回的路程似乎很短。回到药王祠的时候,天开云散,日色已西。方才的那一场雨将游人全都遣散了,此时湖边一片宁静,微风过去,只有数声鸟鸣。将她的马从树上解下,丘胤明对恒雨还道:“去荆州之前,一定告诉我,我再去看你。”恒雨还点头,眼里露出期许道:“一定。”丘胤明待她上马,将缰绳递给她,又按着她的手说:“别想太多,后会有期。”
      目送她离开,丘胤明牵着自己的马在空空荡荡的西堤上走了一会儿。其实她的心思都全写在脸上,根本用不着猜便一清二楚。每见得她一次,自己便越发不可自拔地陷入对她的无边想往之中,可冷静后却又清楚,如今为她做不了任何事,真不知如此下去会是怎样结果。何曾为一个女子如此思绪难平,他心中漫起几分郁郁,索性抛开不想,转而念起那位大冶县主簿,不知他今晚是否会造访。
      回到城里已近上灯时分。这几天厨房的老头儿回乡下探亲去了,家里的伙食明显差了很多。本来还想等老头儿回来后,请祁慕田来家里吃饭的,现在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南下,希望不会太快。看自己一身破烂道袍,他不好意思从正门进去,便悄悄从后门而入。刚走到自己房间门口,便见柴班的身影从二门外一晃而过。
      却说柴班走过门口时,突然觉得不对劲,便又回转过来,朝二门里头张望了一眼,看见一个衣衫邋遢的人站在大人房门口,唬了一大跳,张嘴结舌间,仔细一看,那人却是丘胤明。柴班赶忙快步上前道:“大人,你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丘胤明含糊道:“掉到河里去了,找人借了身衣服穿。”柴班不信,但也不知说什么好,只觉得今天怪事真多,说道:“刚才大门口有个两个人,说是来求见大人的。我说你不在,把他们打发走了。”
      丘胤明眼睛一亮:“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一个三十多岁,读书人模样的,带着一个家丁?”
      柴班惊讶道:“是啊!大人怎么知道……”话还未说完,丘胤明急道:“快去追,一定要把他们追回来。”见柴班还愣在那儿,大声催道:“你快点给我去啊!”
      一番更衣梳洗打点完毕后,丘胤明出门来,见柴管家已在书房门口,见他来了,笑道:“大人,追回来了,现就在里面,要不要上茶?”丘胤明点头,随即推门进屋。
      主簿正忐忑不安地坐在那里,听得门响,又站起身来,朝门口看去,这一惊非小,眼前的这个青年不正是早先把自己从湖里救上来的那人么!
      “公……”主簿开口,却又不知该怎么称呼,难道这位公子就是丘大人?丘胤明见他一脸尴尬,连忙和气地道:“莫见怪,鄙人便是都察院的丘御史。”
      这下主簿更是窘得厉害,上前连连躬身道:“大冶县主簿沈谨见过大人。下官不才,大人救命之恩,下官实在不知如何回报才好。”
      丘胤明道:“不用,请坐。我就是想知道,究竟什么事让你不惜性命来京上访。若要谢我,就请不吝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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