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莺争暖树

　　“你闭——嘴！”
　　整个家瞬间安静下来。隔壁哼哼乱叫的猪崽们纷纷爬下垂耳假寐，院子里斗得满地鸡毛的公鸡们低下头分开觅食，喜欢凑热闹的小狗听到了吼叫，飞速地窜到了带弟的房间，站在门口抬头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
　　当带弟竭尽全力吼出这三个字时，自己都震惊到了。余音还在房间回荡，一个字一个字拍打到红砖青瓦上，瞬间碎了一地，连捡回来的余地都没了。
　　这是带弟人生第一次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没想到她居然可以喊这么大声。原来她的体内积攒有这么一股强大的力量，决堤的瞬间竟然是这么的畅快淋漓，以致不再给自己留后路。
　　她推开一双搭在她手臂上的双手。这双手可能是安抚，但是这种感觉很陌生，她领略不到，甚至不愿转头看看是谁的手。
　　她的全身能量聚集在双眼，瞪着面前那双愤怒到喷火的眼。阿叔跨前两步，高高举起右手，又颤抖着停在半空。
　　“好啊你，翅膀硬了是吧，有本事你给我滚——”
　　一根手指直指带弟的眼，她眼皮眨都不眨一下，但眼神开始有些涣散，能量逐渐被抽离，最后的一股力量重新凝聚到喉咙。
　　“滚就滚！”
　　阿叔气冲冲地扭头出去，怒火上头忘了出门低头，额头哐地撞上门框。他没有顾上额头，反手给站在门口的儿子一巴掌。白康达呆滞地站着，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阿叔走后，带弟感觉全身的力气全部使完，不自觉得后退两步瘫坐在床沿上。一双青筋爬满树皮的手再次抚慰带弟浑身的颤抖，阿婆讲些什么，带弟一个字也听不见，耳边只有嗡嗡嗡。
　　阿叔再次走进房间，手里拿着一张纸，情绪已经稍稍平复了一些。他把纸甩到带弟面前，把脸侧到一边说：“把养你二十年的债还了，你就不再姓白了，想去哪就去哪！”
　　“还就……”死鸭撑着硬脖子，本来想着杠到底，但一瞥到纸上的数字金额，最后的“还”字始终喊不出了。这是她从来不曾想象的数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养我？我养你们差不多！从记事起，我就包办了家里的所以家务活，五岁开始挑水洗衣服，拾柴烧火做饭，背康达放牛，大一点到地里播种施肥拔草收割，还犁地耙田，你长年外出打工，她整天不是喊这痛就是那痛……”
　　带弟涨红着脸数这些年的不公，当手指向阿婶控诉时，啪的一巴掌落在她脸上。
　　“你的命都是她给的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喊，当年不把你捡回来你早就喂狗了。不养你你能长成吗？你吃喝不要钱吗？你读书不要钱吗？啊？”
　　“读书，你给我读书的条件了吗？你养我就是为了把我卖了，给我读书是为了卖个好价钱？或者留给你儿子当媳妇？”
　　她看一眼白康达，他低下了头。她再把目光聚焦，盯着阿叔喊出最后的倔强。
　　“我宁愿去死——”
　　戴蒂从噩梦中醒来。阿叔的决绝，阿婆的喋喋不休，白康达的泪流不止，阿婶从头到尾的置身事外……都历历在目。
　　她坐在床头，抹一把眼泪，肚子的咕噜声堵住了泪腺。她赶紧扶着肚子慢慢躺下，努力接上刚才的梦境。
　　一切能阻挡饥饿的噩梦都不算噩梦。
　　戴蒂始终追不上梦境的抽离速度，她真的很饿。她很怕饿，但是她又超级能抗饿。
　　戴蒂的抗饿能力是天生的。她生不逢时，在那个重男轻女又严抓计划生育的年代，一出生就被归类到断桥边荆棘下的垃圾堆里。但她仅靠露珠和雨丝的滋润就熬到了救世主的出现，把她带回到人类的世界。
　　可是这个世界仍然饥饿不断，但是没关系，只要努力活着，总有一天不会再饥饿。戴蒂相信自己很快就脱离饥饿了，只要有了工作就有饭吃。
　　然而，她现在工作了，饥饿却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
　　如果当初没有狠心地跟家里一刀两断，现在会不会就好一点呢？现在能转移注意力的唯有咀嚼痛苦了，往自己的伤口上一把一把地抹盐，还会意识肚子的闹腾么？
　　曾经，从未想过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已经窝气地活了二十一年，怎么可以让人生再走进另一个死胡同里？一旦嫁了，她的债就还完了，但人生就没有翻身的机会了。
　　她每天都做着王子爱上她的梦入睡的，她的白马王子一定是踏着彩虹来迎娶自己，怎么可以将她唯一的美梦丢进泥水潭里？
　　她离开的那天，夜真静呀，猪圈里鸡笼里一片宁静，小狗听到了她的动静也只是扭个头看看，舍不得挪动温暖的窝。
　　凛冽的寒霜笼罩着，她裹紧外套钻进了黑夜里。一双眼睛紧紧地看着窗外的身影，泪水早已浸湿了衣襟。耳机里回放着“夜已深，还有什么人，像我这样醒着数伤痕……”
　　回忆戛然而止。这一切都止于以前的白带弟，现在她是戴蒂。
　　现在更饿了。无论是噩梦还是美好的幻想，都阻止不了肚子的咕噜叫。
　　她干脆起身，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摸到宿管李阿姨的门禁钥匙，开了单元门出去。
　　外面的空气真清新啊，大吸一口可以充饥，好清爽。
　　突然想起，前天看见一位阿姨从宿舍楼后面出来，手里拎着莴笋。也许后面有菜地。她壮着胆，用手机屏幕微弱的亮光照路。果然是菜地，可只剩莴笋的墩，和不能吃的豆苗。
　　她摸到两根有一指高的菜梗，用指甲掐断，一片片地撕开皮来吃。嗯还是挺嫩的，清脆可口，还有一股淡淡的莴笋香味。
　　她坐在花圃边，拍拍手撑在身后，独赏院子里的月亮。今年的春天来的真早啊，万物复苏，都在夜里偷偷地生长。如果在农村或野外，她肯定不会挨饿的。
　　哦对了，小时候挖过一种长得像小萝卜的野草吃，它好像开花了。她激动地跳进花圃里寻觅野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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