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列车

　　（十九）
　　压抑到极致的时候，人往往呈现的情绪不是崩溃大哭，眼泪有时候是具有伸缩性的，理智告诫身体就算再难受也要忍住的时候，它就像是听懂了其中的道理一样，乖乖的退回眼眶直至消失不见。但这种情绪却不会消散，它像一粒不安分的种子，或是一场注定会来的龙卷风，就算知道再多的抵御方法也还是避免不了被席卷一空。于是人们致力于灾后重建，试图恢复原本该有的样貌，安慰劝诫甚至迷惑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可在大街上情绪失控的成年人并非都是当下遇到某件让人喘不过气的大事，这根稻草或许只是突然发现白色的鞋子沾染了灰尘，或是今天的面包比昨天甜了一点。不像小孩子，一根棒棒糖或是一件玩具一块蛋糕就可以抹平先前的不愉快给人带来安慰，长大后的人啊，被困住的情绪只要有一点点裂缝，便是再也止不住了。
　　原来最痛苦的表情竟是没有情绪。

　　[张紫墨]
　　按理说，这三个字时常显得很空洞。
　　道理常常是温暖的废话，既不能击退坏情绪也没办法完善的处理好发生的事。若是遇到喜欢讲道理的人，结果常常是又笑又残忍。
　　但人是真切的需要安慰的生物。

　　“妈妈，是不是每个人都不一定会善意的对待他人？”有些话的出现，就像身上穿了一件不舒服的衣服，再怎么样也让人不自在。
　　“的确，并不是付出就会收获同等的回馈，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这个社会，自然就会有很多不受人控制的事发生。”
　　“是不是一件事转述的人多了也会变味？”
　　“傻孩子，这是必然的，每个人对事情都要自己的看法，要是在每个细节上都加上点自己的话，那传到最后早就面目全非了。”
　　“妈妈，你觉得巷子里的那些人，善良吗？”其实我很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对于我来说，那是有童年记忆的地方，就好像是天生带着滤镜一样。对于妈妈来说，那是我们一家三口共同生活了7年的地方，甚至是爸爸离开以后，我和妈妈也住了4年。
　　“紫墨，妈妈发现你最近老爱提到那个巷子，昨天你说见到小易了，是因为这个吗？”
　　“可能也有这个原因吧，和她聊了一会儿，发现小时候住在那儿的人都已经搬走了。”
　　“人的离开是必然的，只是时间早晚而已。有的人用死亡和人告别，有的人还活着却悄无声息的就离开了，我们没有一个标准去衡量什么方式比较好，就像清明节一样，我们缅怀曾经共同生活的人甚至是不曾见过的人。”
　　“如果是选择用死亡告别的人，是不是有活着的人记住他们就不算真正的离开？”
　　“孩子，其实死亡这个话题对谁来说都很沉重，而且不分年龄阶段。但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得为了生存做更多的事，所以我们的怀念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
　　“没有人喜欢死亡，可是悲观地说，我们从出生就意味着死亡。所以人类要繁衍，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延续了生命。甚至是动物，好像都成了一种本能。”
　　“那这样岂不是对没有后代的人很不公平。”
　　“所以这才是人啊，有自己的选择，也有权利决定自己生命的长度。有些人几十年的光阴也比不过别人几年的精彩，当然，生命的质量是不可以比较的，人都有自己觉得舒服的生活方式。不影响别人的情况下，就按自己喜欢的方式生活就好。”
　　“妈妈，现在的生活是你想要的吗？”
　　“我觉得现在的生活很好，你过得开心，咱们一家人也过得很好。”
　　“可为什么你不说自己的感受呢？”我其实希望听到的是妈妈说自己过得很开心，而不是总把我放在前面。
　　“因为你就是我生命的延续啊，紫墨，妈妈很开心你是我女儿，所以我觉得你快乐比我自己快乐来得更重要。或许等你以后也做了妈妈就明白了。”
　　“那爸爸呢？”
　　“爸爸也一样，他也希望你开心快乐。我还记得以前跟你取名字的时候，我们依照你出生的时间选择了紫和墨这两个字。”父母的原意是快乐，是寄予了很多期望，只可惜我没能活得那么轻松。
　　“妈妈，我希望人人都善良。”

　　善良其实也是一种比较级，年少的时候和伙伴分享玩具可以称作善良甚至是懂事，换来大人的夸赞就可以美滋滋的过一天，长大后才发现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而隐忍不说就什么也没有。以至于有时候这些所谓的好的特质像标签一样被分给了某些有权给他人发放的人手中，却很少有人过问被贴上标签的人是否乐意。我突然觉得那条巷子像是我和妈妈割舍不掉的尾巴，就算我们隐藏得再好也无济于事，就像妈妈说的，有些东西你寄予它美好，可收到的却不一定是美好。
　　而没说出口的话在过了那个想说的时间点，可能就再也不会说出口了。
　　小易的话像是在补齐我不在巷子的那段时间的记忆一样。无忧的童年像仙女教母丢失的翅膀一样，机缘巧合下又回到了我身上。在我和妈妈看不见的地方，有许多话像肆意生长的杂草，人为的清除总是不能斩断它的根，而传阅就像是带着种子的微风，只要轻轻的吹过就又可以生出许多的新芽来。因此在我看来妈妈回应的只是微笑，在他人看来却不是这样。一个故事被传阅太多就变成了另一个故事，就像中了沉睡魔咒的睡美人一样，沉睡只是一种方式，与是否自愿无关。循规蹈矩的醒来总显得平庸，于是有太多的人等着看奇迹的发生，于是王子的吻不一定起作用，于是童话故事也有了暗黑的版本。
　　可现实是睡美人也会失眠，空荡荡的堡垒终于不再只有哀怨。

　　[陈梦舒]
　　人对底线的尺度并不都是固定的，但人却是最忌讳总挑战自己极限的人。
　　从一个朋友口中听到“我们这种人”时，感同身受这个词就被推得更远了。能够被理解已是万幸，要是能体谅，那该是何等的幸运。看悲剧就势必要做好怎么都不能说服自己接受的结局：你若是有共鸣，那你的不幸也太不幸，眼泪不值钱，但掉多了势必伤身体；你若是觉得故事太虚假完全不能够融入其中，那你的不幸甚至显得有些可悲，世间的情绪无非就那几种，大众悲哀就更少得可怜了。
　　《人间失格》里说：“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其实并不是世人不能接受，而是某个人不能接受。
　　也不是世人不能原谅，而是某个人不能原谅。
　　更不是世人不能包容，而是某个人不能包容。

　　“爸爸，我有件事儿想和你说。”犹豫了好久，终于还是决定告诉爸爸。
　　“怎么了，是在学校遇到什么事了吗？”
　　“是关于妈妈的事。”这才想起，好久没有和爸爸提起过妈妈了，我的意思是，我主动提起。
　　“是上次去妈妈那儿吃饭的事吗？爸爸很赞成你去妈妈那儿，那次也征求了你的意见。”
　　“不是这件事。你还记得那天阿姨带着我和紫墨去商场吗，我们在那儿碰见了妈妈。”其实我还是很担心后面的事要怎么开口，毕竟涉及到阿姨，她和我和爸爸妈妈之间的事完全没有关系。
　　“这个你阿姨倒是没跟我说，这是怎么了？”阿姨守着承诺替我保密，紫墨也没有提及一个字。
　　“妈妈那天不知道怎么了，对着阿姨说了一些不好听的话，但都是关于我的。爸爸，你答应过我在我18岁生日的时候跟我说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
　　“爸爸答应你的事当然不会忘记，你能告诉我妈妈都说了什么吗？”爸爸看起来很平静，这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她说孩子就应该呆在妈妈身边，不想每次见我都要顾及你的感受事先询问你，还说不想放弃我的抚养权。”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天的场景，或者说，我永远都忘不了。
　　“那你是怎么想的呢？爸爸想知道你的想法。”爸爸依旧是平静的样子。
　　“不管发生了，在我知道真相之前，我都不想肆意的评价，毕竟一边是我爸爸另一边是我妈妈。但是那天她当着阿姨的面说那些，确实有些过分了，阿姨对我挺好的，而且和这件事没有关系。”
　　“爸爸就知道，你很懂事。”
　　“后来妈妈来学校找过我，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她，也说了和你做的生日约定。”
　　“那你跟阿姨谈过这件事吗？”
　　“我跟阿姨道过谦了，妈妈也觉得这件事不该牵扯到阿姨身上。”
　　“梦舒，你长大了，对事情有了自己的判断，这是很好的。阿姨没跟我过这件事，我想也是相信你自己能处理好。其实我和你妈妈之间的矛盾影响到你，我也觉得很抱歉，这样吧，以后如果她想见你不用再通过我，只要你没意见，随时都可以去。但只有一点，要提前和爸爸说保证路上的安全。”爸爸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看得出全是站在我的角度考虑，但现在的我还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也只能接受这样的结果。
　　“我知道了，谢谢爸爸。另外阿姨那边，你再替我道个歉吧。”虽然我已经道过谦了，但总觉得现在爸爸知道了，事情就不一样了。
　　“没事儿，阿姨不会生气的。”

　　没说出口的话或许是因为某些特别的原因不能在当下说明。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甚至忍不住去担心说出口会有怎样的后果，有时候还会不自觉的放大这件事带来的后挫力。温柔并不是一件有力的武器，甚至在很多时候会让人看起来很无力。
　　我猜想爸爸会生气，是基于他对阿姨的保护和心疼。这是本能，出于对爱人的保护。
　　他看起来平静异常，是基于考虑我的感受担心我会有别的想法，这是本能，出于做父亲的责任。
　　我好像能理解所有人也看起来把事情处理得很好，这是本能，出于原因在我，而我只是想不会有人也因为受到不必要的伤害。
　　事情到此好像暂时划上了休止符，这不是本能，只是大家互相调和退让的结果，出于理解和愧疚，还有某些在未来才会发生的事。

　　“紫墨，我和爸爸说了那件事。”
　　“叔叔怎么说？”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和我一样，担心爸爸会很生气。
　　“他说以后妈妈想见我不需要通过他，只要我没意见，随时都可以去。”
　　“就这样吗？我还以为叔叔会很生气呢。”
　　“我也以为他会很生气，可能是考虑到我的感受，他并没有说什么。不过我还是觉得很对不起阿姨。”
　　“妈妈不会生气的，姐姐你别多心了。”这是我知道的答案，反复听了很多次。
　　“紫墨，为什么我觉得好不真实啊。”这种感觉就像是你明明就只知道一件事只会有一个答案，却偏偏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局。
　　“肯定是叔叔担心你。”
　　“你会不会觉得我妈妈特别过分，对着你的妈妈那样。”
　　“当下我是很生气，可是看到你那么委屈，也看到妈妈没说什么，姐姐，我特别能理解你。”这是我们的共情能力，来自两个不幸家庭的孩子独有的感情。
　　“谢谢你。”说完这句话我抱了一下她。

　　太阳和大雨同时出现是不显得矛盾的，运气好的话还能看见彩虹。但并不是每个人都接受这样交替的气候，大雨时撑着的伞对突如其来的阳光是没有抵御能力的。而原本就没有伞的人也不会感激此刻温暖的阳光，心里只会觉得：既然要放晴，又为什么要降一场大雨。
　　那条看不见的底线，绝不像彩虹那样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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