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女传

　　第十三章
　　今日天气很好，无寒流亦无烈日，春风习习，人心摇曳。早早就备好一切的姬清婉只等穆大监前来接礼便要去东山太庙了，也许是昨日歇息得晚了，她的精神不算很好，但也还凑合。
　　东山是秦历代秦帝王埋骨之地，太庙建在山前，以供祖先牌位和四时祭奉。清婉由冀阙出阁，行至宣平门与秦王会和，再一同前去东山。坐在马车上的公主，着嫁袍，玄绮襦湘绮裙，带五钗凤冠，手持却扇，朦胧含羞，更甚初来之日。秦王骑黄金络子马，腰佩天问剑，行在众人的前头。

　　东山不算太远，半个时辰就到了。新人下了坐骑由穆大监带领着走向太庙正殿，司空已将一切准备妥当，见王上与公主驾到，点好了香只等二人问礼。两人进殿先向司空点头安礼，再接过沉香，祝三祝以慰先灵。这是司空会请先祖旨，以表先祖对二人成亲的赞同，“秦燕联姻，将合两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以济后世也。……燕婉公主，娴懿淑德，风华奕奕……”

　　祭祖礼刚刚行完，众人就马不停蹄地王宫里赶，要在未初之时出现在静泉宫，宫内各妃还有王室贵戚都在那里等候。
　　紧赶慢赶总算没有误了吉时，两人进了静泉宫，先给宣太后见礼，以感谢太后娘娘的养育之恩。今日，惠文后与悼武后也来了，公主的婚事是大事，不过二人一直都是淡淡然，只在公主与王见礼时笑了笑，给了份红封。人家的儿子成亲，她们到场说好听点叫给面子，实际上不过是充个场面罢了。最后是姬清婉对王后见礼再接受众嫔妃礼，用太后的话说“真真是一家姐妹了。”

　　等认过各位叔伯，姬清婉的事就算完成了，她由王后带着去到章台宫的东屋，静待以候王上归来。刚一进东屋在东阁床坐定，姬清婉就放下却扇，拉起王后的手抱怨，“没想到这般累人，在路上都快睡着了。”
　　“你呀！”王后怜爱地嗔怪，“昨个为什么不好好休息？”说着接过辰星端来的薏米汤，“快喝，一天都没进食，饿坏了吧！”
　　姬清婉接过汤碗，也不用汤匙直接就倒了下去，“姐姐，只有你记得我还没吃饭。”
　　“王上还得过些时候才来，不着急。”
　　“嗯。”笑看着王后，继续喝汤。

　　王后在东屋陪清婉在坐了些时辰便要离开去静泉宫招待，公主虽是不舍但也只得放她去，“妹妹不用紧张，王上是个很温柔的人。”
　　琐兮在冀阕主持着局面，所以这东屋只有姬清婉一人待着，她有些紧张，可王后说王上是个很温柔的人。怎么会，自己认识他这么久都没有这种感觉。

　　当初在燕国时，姬清婉清楚地记得，就是他——嬴稷联合几个纨绔子弟打死了自己的黑耳。那是父王送给自己的生辰礼，一只威风凛凛的大黑狗。黑耳对旁人可凶了，但对清婉好，保护她，粘着她，每当她孤独时，黑耳就坐在她身边陪着她。直到，它倒在血泊之中。等清婉赶到时，它浑身都在流血，可一直没有闭眼，那是在等她。以嬴稷为首的那些坏小子，被嚎啕大哭的婉公主吓坏了，这才意识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他们见黑耳每次都朝自己“汪汪”叫唤，还有几个小一点的人儿被黑耳追着跑过，所以想趁机给它一点教训。
　　“你们杀了我的黑耳，我要杀你们全家。”公主歇斯底里。那些孩子都吓坏了，不知所措。
　　巨大的动静把宫内的大人给引了来，姬清婉看到母后更是伤心难耐，哭到无法自持。芈八子也来了，她看着嬴稷站在一旁惊恐不已，手里还拿着根木棍，再看看公主抱着的黑耳，大概也就明白了，她厉声呵斥，“快给公主赔罪。”
　　“我要杀了你。”此时的姬清婉一心想给黑耳报仇。
　　“婉儿，说什么呢？忘记父王的教导了？打打杀杀是可以随便挂在嘴边的吗？”母后拉正了清婉，严肃地看着她，此时，婉儿的身上还满是黑耳的血。
　　公主挣脱掉母后的手，冲到嬴稷面前，她虽然比嬴稷矮很多，但来势汹汹，“我要你跪下给黑耳赔罪。”
　　“婉儿！”母后真是怒了，甚至打了她，芈八子和其他的夫人一看这架势都过来劝慰王后。公主不敢相信地看着母亲，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抱起黑耳，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小小的人抱着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狗狗很是吃力，但她还是艰难地往前，没有回头。

　　以后的一段日子里，她真得是恨嬴稷入骨了，直到有一天。“汪汪，汪汪……”哪里有狗在叫？刚一出宫门就看见嬴稷怀里抱着一条小黑狗，“给你。”清婉并没有接手，“接着呀！这算我给你赔罪了。”
　　“你以为所有的狗都是黑耳吗？”公主气还没消。
　　“这么小气，狗死不能复生。”
　　“拿走，我不要养狗了。”
　　“怎么了？不接受就是你还没原谅我。”嬴稷信心满满地说。
　　一瓢冷水，“我为什么要原谅你”
　　“好吧！”他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只好又想一个新的说辞，“你不收就是你小肚鸡肠。”
　　“我就是小肚鸡肠，怎么呢？”
　　这下真没辙了，“其实真不是我们动的手，当时大家想吓唬一下黑耳，不想，它竟然自己撞墙了。”嬴稷原本并不想说出真相为自己辩解，但到了这般境地，不说不行。
　　“它自杀了？”公主喃喃到，大概明白了，徐徐地讲起黑耳的近况，“它已经很老了，有时连东西都吃不下去……我常常在想，如果它走了，会不会舒服点。不想，当它真得……”公主眼泪止不住地留下来，哽咽着说不出话，最后，故作洒脱地说，“还是不要养狗了。”
　　公主心意已决，嬴稷也不好再坚持。

　　黑耳就埋在王宫的后苑，每当公主经过，想起它时就不由得伤心，而后就是愤怒。如果，没有那群坏小子，黑耳会不会走得安详点？自己到的时候，嬴稷手里还拿着木棍，他想干什么？“琐兮，你去告诉嬴稷，他抄的那份《逍遥游》字迹潦草，要再来一遍，明早就得放在我书案上。”
　　小时候的报复总是可恨又可笑的。公主今天让嬴稷帮自己写个作业，明天要他去捉一只飞鸟……

　　金乌早坠，玉兔却未飞升，天空压得很低，人的心情也有几分压抑……屋外突然熙熙攘攘，不一会一群人就拥王上进了屋。嬴稷慢慢走到公主面前，小心翼翼地拿去公主掩面的却扇，而后接过穆监呈上的酒，自己留一杯，递一杯与公主。喜娘明礼到，“合卺同牢，饮。”二人交杯，一饮而尽。礼数做尽，公主被宫女带到耳房，释去珠环，换上常服，再回东屋。鬼使神差，在离开耳房时，姬清婉顺走了一根簪子。
　　等两人相向盘腿坐定，宫人们尽数离去。一时间，屋内只留下了这两个有些不知所措的人儿。不远的灯火摇曳，忽闪忽闪地像是就要灭了……
　　“一直无法忘记公主抱着黑耳慢慢离去的样子，从那时候我就在心里暗下决心，这辈子都不要让公主伤心，此后，公主与我相交，常找我帮衬，我心里高兴，如今，终于娶得公主。”嬴稷下了很大决心，一口气将憋在心里的话全说了出来。抬眼看公主，公主似乎并没有多感动，“我，嬴稷，对天发誓，”激动地拉过公主的手，深情地看着她，“一生一世都会对你好，永远不会有二志，如违此誓，天打……”
　　姬清婉忙用手遮住嬴稷的嘴，也许是怕打雷时和他离得太近被牵连吧！这些话一年前，他对芈玥说过，现在……公主只觉着原来自己也是这般可怜又可笑的。
　　嬴稷抱着公主，看着她的眼睛，诚恳地说，“我是王上，注定了三宫六院，但我的心里，从来都只有你。”
　　慢慢地，印在屏风上的两个人影倒下，只剩灯火阑珊……
　　嬴稷亲她的眉，她的眼、鼻、嘴……力度慢慢变大，变得暴虐……帐沙乱舞，横楣上挂的玉环叮叮当当……
　　姬清婉的手胡乱地抓着什么，突然，碰到了。是她事先藏在被子里的簪子，拿出簪子，也不知是哪，狠狠地刺了一下。
　　“嗯——”嬴稷吃痛，立刻停下，吃惊地看着她。
　　姬清婉丢下簪子，抱着嬴稷，迎上去吻向他的唇……
　　一时，轻帐春宵，云雨缠绵……
　　忐忐忑忑的闪电撕破天空，照亮屋内纠缠的两具胴体，沙帐内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惹得瓦屋的悸动腾腾欲升起……

　　千里之外的蓟城，大雨滂沱，电闪雷鸣……
　　乐军府的书房里，一盆子的火光照着一颓废的人，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盆内的布帛慢慢地成为灰烬……

　　“将军如晤：
　　吾今以此书与汝永别矣！
　　吾作此书时，尚是燕之人；汝看此书时，吾已成为秦之妇。吾作此书，泪珠和笔墨齐下，不能竟书而欲搁笔，又恐汝不察吾衷，再三言是。
　　吾与汝，曾共许春日飞花，共赏疏梅月影。何事不语？何情不诉？及今思之，空余泪痕。
　　亦幸今日，君有佳妇以终年，吾傍乘舆而得生。
　　百花刹刹，与君长决，不再留恋，勿复相思。
　　吾今与汝无言矣。”

　　急雨声如瀑布，响彻寰宇，共震九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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