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萋

　　冯萋被逮到警察局的那一天，刚好是她的十五周岁生日。

　　准确地说，是她被领养的日子。

　　可是谁都没记起。应照的车被拦下，和她一起被装进警车，面上虽很淡定，实际应在思考对策。冯萋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也是在路过一家蛋糕店时，才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

　　冯萋很小的时候，这夫妻俩还会聚在一起给她过生日，等她上了小学他们争吵得多了，就只有阿姨跟她一起吃蛋糕。

　　蛋糕店门口有一家三口一晃而过，似乎在和乐地说笑，冯萋没看真切，一种莫名其妙的委屈涌上心头。

　　来自对旁人轻易拥有的东西的嫉妒。

　　冯妙以前打她，她虽也觉得委屈，但更期待补偿，时日久了，觉得那补偿可算得一种幸福；如今知道了真相，她更觉得没什么可委屈，因为离了血缘关系，这夫妻俩似乎没有义务对她好。

　　可是依然委屈。正如所有变成魔鬼的人都会体验到的一样，她没法不抱怨命运、抱怨他人、抱怨一切。

　　冯萋觉得自己就快变成魔鬼了。在那之前她想再尝尝幸福的味道，比如甜腻的、缤纷的、裹挟着温软奶油的蛋糕。

　　她扭头对应照说：“爸爸，今天是我生日。”

　　她声音不大，出示证件的那个警察坐在副驾驶座，闻言仍微微侧了头。应照摸了摸冯萋的脑袋，找到完美说辞：“你再跟妈妈赌气，过生日也不能避着她，爸爸是答应带你出去散心，结果你看，警察叔叔都不答应。”

　　冯萋说：“我想吃蛋糕。”

　　应照还没说话，警察叔叔就答应了冯萋，说一会儿进城就带她去挑蛋糕。

　　警察叔叔姓乔名询，人如其名是个爱询问的人，跟父女俩一起进了蛋糕店。冯萋在前头挑蛋糕口味，乔警官在后头跟应照闲聊，问一些无聊透顶的问题。诸如为什么给孩子取这个名字、孩子跟她妈妈的关系、孩子喜欢的口味……应照一一都应付过来，只有最后一个问题最诛心。

　　乔警官问：“她好像很熟悉定蛋糕的流程，你们经常让她一个人来定蛋糕吗？”

　　应照语塞。好在冯萋听见了，跳到他身边帮他解围，说因为她喜欢吃蛋糕，才会自己经常来定。

　　乔警官单独给冯萋做笔录，这回应照没机会教她说谎，但冯萋知道目前警方只能确定肖茵失踪，即便怀疑冯妙也只能例行调查，没有拘留自己的权利。

　　她边吃蛋糕边漫不经心地应付。

　　乔警官问过冯萋所知的肖茵的情况，又问她爸爸妈妈感情如何、她跟爸爸妈妈关系如何、他们待她如何……他一连问了好几个“如何”，冯萋懒得一一回答，干脆怼了一句：“你不都能猜到吗？”

　　当初冯妙决定领|养|孩|子之前，先装了十个月的孕妇，冯老爷子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弃婴，直接买通医院充作冯妙所生，没有办理任何领养手续。

　　时隔多年，乔警官没查到什么破绽。既然冯萋让他猜，他也就跟当初谢医生一样发问，不过没等到冯萋回答，办公室的门就被人踹开。

　　冯妙到了。

　　她顾不上继续装病，跟外面的应照说了几句话，就知道自己该演什么戏。上来劈头盖脸骂了冯萋一顿，说她不该赌气离家出走，害得自己四处找她，她一个女孩子家要顾及名声，别只会给他们冯家丢脸。

　　她拉着冯萋站起来，冯萋听她骂完想坐下继续吃蛋糕，蛋糕又被她拂落在地。感觉到魔鬼在一点点吞噬自己，冯萋开始抽泣，冯妙被她哭得心慌，仍坚持把戏演完——为了表明冯萋离家出走去了哪儿、干了什么她一概不知。

　　乔警官把应照叫进来，发现应照倒是很护着这个女儿，也许是在粉饰太平。可惜冯妙根本无法领会，见他搂着孩子安慰，竟还想把孩子扯出来。应照知道冯萋胳膊上的伤没好，只能去扯冯妙的手，冯妙纠缠不清，他便又推了她一记，后者跌倒在地，脑中记忆混乱袭来，化为难以置信的一句：“……是你。”

　　这简单的两个字，冯妙是指着应照说的。可应照怀里还有冯萋，乔警官既无法确定这两个字的确切含义，也无法确定它们的确切指向，只能先放这一家三口走。

　　应照知道，冯妙很有可能想起来了。

　　冯妙是自己开车过来的，应照将冯萋送上后座，发现车后面跟着冯益，便也在后座坐了下来。

　　他已经不需要坐去冯妙身旁、再跟她解释什么了。

　　冯益当然没能进入他们的家，不过他只需露个脸，便足以警示冯妙：他们夫妻内斗只会便宜了他。冯妙这时终于清醒过来，支走了阿姨，还是在书房里质问应照，应照什么都没答，直到冯妙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问他：“你看上她了？”

　　应照说：“是我们对不起她。”

　　冯妙这时几乎想跟他同归于尽了，却听得应照四两拨千斤的一句：“冯益还在门外。”

　　是啊，应照没什么可怕的，他必然早已处理好了一切。可肖茵的尸|体是冯妙埋的，只要应照给冯益透露一点消息，冯益只会咬死她一个人。

　　冯妙已经没法跟他翻脸，只能跟他合作。

　　她伤不了应照，便又想去打冯萋，却被应照反锁在了书房里。

　　冯萋已经哭完了，坐在餐桌上发呆，面前是空空如也的餐盘。应照觉得能发泄出来是一件好事，本想过去劝几句，终是没去打扰她。殊不知她只是在跟过去懦弱的自己告别，而立意要成为一个魔鬼。

　　书房里传来冯妙歇斯底里的唾骂，魔鬼并不觉得刺耳，反而觉得动听。但她这时候应该表现出柔弱，于是一步步走向沙发，坐在了应照的身旁。

　　她把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这是一个依靠的姿势，应照的心神在此刻得到安定，因为他发现了一个比自己更弱的弱者，他想保护她，自然而然要变得强大，也没有理由害怕。

　　他慢慢闭上了眼睛，想要沉浸在此刻的安静，却感觉到耳边湿热的呼吸。

　　冯萋说：“抱抱我好吗。”

　　应照发现自己已经很难拒绝她。他将她抱在腿上，沉静地与她对视。她眼里犹有泪光，那些闪亮的东西蒙蔽了他的双眼，使他吻上她的眼角。冯萋觉着这举动有些醉人，第一次轻吻应照的脸颊，后者被这羽毛般轻盈的吻烧了心，终于吻上她的唇。

　　这次缠|绵好似有着某种特殊的意义，但当下两人都不愿多想。

　　冯萋的衬衫半挂在臂弯里，咬着应照的肩膀，渐渐地感到乏力，便叫他轻些，应照吻她的耳垂，这才伸手去解她的内|衣，一语双关地说：“你也别咬这么紧。”

　　但他却咬得很紧，咬得冯萋很痛，她感觉到这占有欲背后的在意，便放开了手脚还击。结束时两人都伤痕累累。

　　他抱她去浴室清洗。伤口被温水一冲，两个伤者都感觉到疼痛，很自然地抱到一起寻找慰藉。只是这一次应照却很温柔，令冯萋想起那块没有吃完的奶油蛋糕。

　　应照第一次抱着冯萋睡觉，她很不适应，在他怀里扭来扭去，扭得他清咳一声，微微移开了下|半|身。冯萋恶作剧般的在他胸前轻咬，惹得他一笑。本就是既像女儿、又像情|人的存在，他只知该顺着她，从没想过主动给些什么，如今跟她躺在一张床上，才不得不面对现实：当务之急是跟冯妙了断，可了断之后呢，冯萋该怎么办？

　　胸前的小脑袋渐渐没了动静，应照揉了揉她的发，轻声问道：“你愿意一辈子跟爸爸在一起吗？”

　　冯萋在应照身上得到了零星的幸福，但不足以阻止她成为一个魔鬼。她沉默了会儿，就当应照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却听到了一个问句：“爸爸会一辈子对我好吗？”

　　应照吻了吻她的额头：“会。”

　　冯萋勾起一个甜美的笑容，在心中否定了他的答案：你不会。

　　如果你知道了我其实是个魔鬼，你肯定不会。

　　翌日应照跟冯妙谈判。冯妙一夜未眠、十分狼狈，应照多少不忍，态度软化，说冯老爷子似乎很需要冯萋，让他一定要找到冯萋。冯妙心死一回，终于能理智分析，猜到老爷子要动遗嘱。

　　她没有在应照面前透露，只让他看好那个小|贱|人，别在她眼前添堵。

　　冯妙暗中联系严律师，直接问他老爷子是否打算把遗产转给冯萋争取缓冲期，严律师在电话那头沉默。

　　冯妙是第三个认为这是个好主意的人。虽然这意味着她暂时不能弄|死|小|贱|人，但好在可以制衡冯益。

　　冯太太知道了这个好消息，病立马就好了，很快出了院。

　　冯益误以为冯妙跟应照和解，这母女俩才会恢复过来。他知道自己现在已经不能相信应照，也不能相信冯萋，为了找到肖茵的|尸|体，只能再逼一逼冯妙。

　　他从残存的一个录像片段里发现应照在某天夜里把冯萋送到了谢医生的诊所，于是绑架了谢医生，写了一张字条诈这对夫妻，说别以为没人知道他们那天晚上干了什么。

　　应照识破了冯益的计策，冯妙却仍感到不安。她想起自己是用高尔夫球杆埋的|尸|体，却不记得球杆有没有放回车的后备箱。她即刻去车库查看，这一幕被冯益的私家侦探拍下，冯益将拍好的照片放大，发现高尔夫球杆上似乎沾着什么脏东西，连夜安排人将它偷了回来。

　　东西到了手里，才发现是一些混了草末的泥土。

　　有泥土的地方太多了，冯益却不急着做排除法，只等翌日冯妙发现东西不见，自然会带他去那个地方。

　　冯妙没能等到天亮就出了门，一开后备箱发现东西不见，即刻去了道观。

　　冯益这才想起，道观背靠一座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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