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晓枝

　　天启四年冬，京城太子府。

　　“殿下，安哥哥？你在吗？”一个身形瘦小脸色蜡黄的小女孩，细弱苍白的手上拿着她好不容易弄来的一个馒头，殿下在里面肯定又饿又冷了，那些老巫婆克扣殿下的食禄，还不给殿下棉袄穿也不给饭吃，真是太可恶了，等殿下日后好起来了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狗眼看人低的东西。

　　怎么没人应，殿下不会晕倒了吧，那可不行，里面那么冷，要是冻病了可怎么办呀，殿下也真是倔，皇上说禁足就禁足了，都不反抗，她也就在心里自己想想，殿下什么心思，她再清楚不过了，所以她才更心疼他，明明贵为一宫太子，却被人欺辱到如此境地，殿下心中肯定很不好受，不行，她不能哭，不然殿下会更难过的。

　　这漫天的雪花可真冷啊，比她被拐卖的那个夜里还冷，她没有棉衣穿，只能自己跺跺脚，多哈几口热气给自己取暖，但还是执拗地把快要冷却的馒头捂在自己怀里，怕它冷了就更不好吃了。

　　她又小声地唤了几声，脸上有些急色，殿下他不会真的……

　　“咳，若儿，咳咳，你来了。”少年声音有些沙哑，一直在咳嗽，应该是感染了风寒。

　　女孩终于听到她心心念念的声音，心稍微放下了些许，但听见他咳嗽，心又提了半截，外面这么冷若是得了风寒肯定不容易好，她得去给殿下弄些药来才行。

　　“殿下，你，你还好吗？奴婢给你带馒头来了。”女孩有些着急。

　　少年倒是平复了下，轻笑一声，清冽如泉水般的笑声传来，虽有些暗哑，但还是好听极了，轻敲在她的心房，叮咚作响。

　　“孤没事，你吃了吗？”

　　女孩脸微红，倒叫她蜡黄的小脸平添了一抹丽色，可惜少年看不到，不过，他能想象此时的若儿定是极好看的。

　　“奴婢，奴婢吃了。”肚子却很不给面子的叫了起来，女孩脸更红了，有些羞恼，没想到这么快就被拆穿了。

　　“好吧，奴婢没有吃，殿下你先吃点吧。”女孩用她细小嶙峋的手从门缝中递了馒头给他，她怕她的殿下饿着。

　　“若儿，不是说没人的时候不要自称奴婢，还要唤我安哥哥，你不听我的话了吗？嗯？”少年清冷的声音透过门缝直入她的耳中，女孩还有些拘束，但她最是听殿下的话了。

　　“好，安哥哥，你，你先吃点吧，你肯定饿了，这可是奴，我好不容易从那个老巫婆手里偷来的，快，冷了就不好吃了。”女孩递到他面前，小脸溢满笑意，仿佛很是得意一般。

　　“我们一起吃吧，若儿，你肯定也没吃，我吃一半，你吃一半，好吗？”少年好听的声音仿佛在出现在她耳边一样，她有些抗拒不了。

　　“那，那好吧。”

　　少年接过馒头，撕成两半，将稍多一点的那半放到了离若手上。

　　“安哥哥!你，你生病了应该要多吃一点，怎么能，怎么……”离若跺脚，殿下得了风寒，要多吃些才不会那么难受，可，唉～

　　“好了，若儿，我不饿，你快吃。我还等着你再来接济我呢。”齐安玩笑道。

　　“那好吧，安哥哥，你冷吗？”离若一边嚼着生硬干涩的馒头，一边关心地问道。

　　“没事，我不冷。”

　　离若知道他说的是假话，不行，她要想个办法，不能再让殿下受冻了。

　　“诶，有了，安哥哥，你等着我，我马上回来。”声音渐行渐远，齐安都来不及说什么，这丫头，风风火火的，不禁哑然失笑。

　　过了好一会儿，齐安才听到脚步声，是离若回来了，他心下微松，她手上拿着什么，还有些沉，想着便问了出来。

　　“若儿，你拿的是什么？”

　　“我拿了些木柴，我要在这给安哥哥生火，这样你就不会冷了，还有这个，是我托宋大哥换到的治风寒的药，那老巫婆也怕你生病就不敢阻拦我了，嘻嘻，我是不是很聪明。”“嘶!”轻扯的嘴角有些疼。

　　齐安透过门缝，在灰暗的光亮下，看见了她嘴角的伤，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有些细细的痛感，这个傻姑娘总是对他这么好，自己却不在意，日后他若是得势了，定要让她无忧无虑地度过余生，他在心里暗暗发誓，但想着又自嘲一笑，他现在连饱腹都做不到，更何谈以后呢。

　　“你受伤了？你没事吧，下次若是有人欺负你，不要傻傻地挨打了，我会心疼的。”离若傻愣愣地看着他那如星辰银河般深邃迷人的眸子，殿下刚才是说，他，会为她心疼吗？心里甜滋滋的，殿下真好。

　　“过来，给我看看。”他向她招手。

　　“奥。”她愣愣地凑了上去。

　　少年清瘦的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如冷玉一般的手轻抚她伤处，替她吹了吹。

　　“还疼吗？”离若摇了摇头，殿下在抚摸她，她心中很欢喜，她从第一眼见到殿下就深深地被他吸引住了，只觉得他是那天上的明月，清俊舒阔，美好无瑕，现在，他心疼她，这让她在虚幻中找到了一丝真实感。

　　“傻。”他轻弹她的额头，她也不说话，就傻笑着。他有些无奈，这丫头。

　　不一会儿，离若回过神来，赶紧生火，她可不想冷着殿下。

　　火燃了起来，离若架上药壶，熬着汤药，冰冷的冬日里，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他们隔着门缝，一起取暖，心又更靠近了些。

　　……

　　七年后。

　　如今的太子府可不如往昔了，大门焕然一新，府中的人都十分规矩，半分不敢逾矩，也不敢交头接耳。

　　从五年前，他父皇的心头挚爱伊贵妃被众臣以死谏言，必除妖妃，又恰逢玉阳地龙翻身，灾害连连，加上这些年皇上宠妾灭妻，无视正宫皇后，一心独宠伊贵妃，引起群臣不满。

　　最后还是太后赐了毒酒给伊贵妃，此事才告一段落，不知是不是有这个原因，灾情却有好转，皇上很是消沉了一阵子，思及爱妃，又想着要废了太子好让伊贵妃所出的三皇子继位，又遭到了大臣的拼命进谏，没办法只好消停了一段时间。

　　这段时间也是齐安最安逸的一段时间了，不用每次受父皇的训斥和严苛的教导，母后的身子也好了许多。

　　经过这些年的步步为营，精心设计，他终于不用再看他人的脸色过日子了，他有了只忠于他的属下死士暗卫等，还豢养了私兵，当然他藏得很深，学会了喜怒不行于色，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

　　哦，他那英明而偏心的父皇早已下不了床，梦里却还在呼唤着爱妃的名字，多么痴情啊，呵。

　　天启十五年春。

　　震惊天下的正玄门宫变事件陆续落下帷幕，百姓议论纷纷，但谁也不知道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最后，皇上驾崩，三皇子流放，其余皇子死伤了不少，剩下的都去了封地。

　　同年五月，太子名正言顺地荣登大宝，首先便封了生母云照皇后为仁德皇太后，紧随其后册封了离若为元妃，但却一直没有要册封皇后的意思。

　　他本想直接立大皇子为太子，其母离氏为皇贵妃的，但众臣拦着，他此时才稍有体会到他父皇当时的心情。

　　不久大臣们又催他册立皇后，他不胜其烦，但离若不忍他为难，更何况以她的身份确实配不上皇贵妃的尊荣，更帮不上他的忙，所以她忍着心痛劝他立后，他在她门外站了一宿，最后还是立了皇后。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更加理所当然了，大臣们总来烦他，为了平衡各方势力，最终他册封了一个又一个的妃子。

　　她理解他，但她却越来越不理解她自己了，她一介孤女要想在皇宫里立足谈何容易呢，皇上护着她，但在皇上看不到的地方，她又受了不少委屈，她却什么也不敢说，她还是当初的那个离若，殿下却不再是她一个人的殿下了。

　　宫里的妃子身份大都比她要尊贵得多，且众嫔妃都看得出来，皇上对这个出身卑贱的元妃很是不同，早已暗生妒忌，都对育有二子的她虎视眈眈，只打算寻个机会把她踩在地底下，让她翻不了身。

　　渐渐地，她开始麻木了，终日里郁郁寡欢，皇上对她很是愧疚，只能尽力多抽些时间来陪她，可她也只是强颜欢笑而已，但想到她的儿子，她还是振作了起来。

　　尽管如此，该来的还是会来，在后宫中圣宠眷浓的她早已成了他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终于，在一个安静的午后，她的大皇子误食蚕豆而亡，她伤心欲绝，日日以泪洗面，但以她的人脉根本查不出来是谁做的，而皇上正为异族来犯忙得焦头烂额，她根本见不到他。

　　无奈她只好紧张地护着她的二皇子，但没想到的是她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她情绪不稳，最后不小心流掉了她的第三个孩子，紧接着在她卧床静养的时日里，二皇子，落入湖中溺水而亡，她一下子痛失三个孩子，再也受不了，便疯了，整日整夜地守在离园。

　　时而叫着：“瑞儿，尚儿，小心些，快藏好哦，娘来找你们了!”

　　时而又喊着：“瑞儿，你在哪儿，这里好黑啊，你不要怕，娘来了 。”

　　终日里抱着枕头当做那个还没来得及出生就流掉的孩子，是她的三公主。

　　“囡囡，不要哭了哦，娘带你睡觉觉哦 。”只是再也没有叫过她的殿下，她的安哥哥，可能潜意识里他早就已经不属于她了，不是那个冬日里与她共同取暖会心疼她的少年了。

　　没过几个月，她也死了，在一日凌晨自缢于离园，而在她自缢的前一天，当时还是文妃的舒贵妃去过离园，而之前趁皇上醉酒爬上龙床的元妃的宫女也就是后来的苏昭仪与此事也脱不了干系。

　　待皇上发现时，她的尸身已经没了温度，此后余生，再也没人再唤他一声安哥哥了，他到此时如梦方醒，愧疚与心痛难言，不管不顾抱着她的尸骨共眠三日。

　　此后，他大病了一场，待他大好已是一个月后，她，是真的走了，再也不会有人傻傻地跑到乾清殿只为给他送她亲手织的围脖，再也不会有人在寝宫中烤上地瓜痴痴地等他一夜了，聪慧懂事的老大、稚嫩可爱的老二和还没出生就流掉的老幺，他们通通都不在了。

　　他彻查与这件事相关的妃嫔与宫女太监们，他绝不相信这是接二连三的巧合，最后他们推了一个婕妤出来顶罪，还扯到了容贵妃和淑妃身上，他其实已经猜到是谁了，可他什么也不能做，甚至不能说出来，想到瑞儿和尚儿，他要保护铮儿，所以就借此时此事贬了容贵妃为嫔也冷落了她。

　　淑妃性子一向淡泊，不用皇上说，便自己待在映禾宫十五年都几乎没再出来过。

　　皇上下令封了离园，那个满载他与她回忆的地方，光是想到她的死，他就已经心痛得无以复加了，他曾发誓要她幸福快乐地度过此生，可是这才多久，她就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欺负，甚至被害死了。

　　现在，他终于要去陪她了，她该不会嫌弃他老了吧，这二十多年里，每每午夜梦回看到的都是她的样子，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她伴他度过年少，她懂他，爱他，可他却保护不了她，她该是恨他的吧，恨也好，只要她心里还有他，是爱是恨，他都不敢奢求了。

　　抬眼望去，她着一袭锦绣梨花纹褶裙向他跑来，脸上是盈盈喜意，她还是那般傻傻的，那般满眼里心里全是他，眼光潋滟，炽热得仿佛要烧进他的心里一般，一如往昔，一如他记忆中娇艳可爱的样子，他满足地合上了耷拉的双眼，她，来接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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