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鉴于有突发情况，带有回访性的技能大赛暂时中止，改为入村随查、慰问，承旭跟着另一队医生翻山越岭逐户探查。
　　直至夜幕降临，简单用冷水洗了把脸后，她关紧房门埋头写稿，心无旁骛。
　　“按照镇上的具体情况，建厂要求三个以上的固定贫困户这一条件早已达到，村集体经济合作社给扶贫工厂的投资至少是十万起步，有的时候高达上百万。厂内每年返还的利润不得低于百分之六，而在这一部分的利润中又有至少三成，必须用于村内的基础设施提升。”
　　“这个厂，只要能落地，运转，就能一步一步的解决问题，现在的难度在人，找不到人啊。”
　　“愁人，五十来岁，就算年轻咧。”
　　“我们，死在屋里，么人知道，现在，吃，吃上大米白面，有人管，一天，算一天。”
　　“老了，等死咧，么用了，搁谁都嫌，不要。”

　　缠裹了焦灼的话语和被麻木覆盖的脸庞在脑海中交替出现，承旭文思如涌，下笔若飞。
　　待到文章接近收尾时，猛觉异样，抬头，方卓然靠在门边，脸色微灰，神情有几分惆怅的看着她。
　　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也不知道这样看了多久。
　　两人视线缓缓于空中交汇。
　　“是有什么坏消息吗？”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伸过左边手臂，深呼吸几次，才说，“和我去见个人？”
　　承旭握紧他冰凉手掌，“好，走吧。”
　　坐上借来的摩托车，承旭轻轻搂住方卓然的腰，能明显的感觉他脊背发僵，单手驾车，疾驰在小路上，带起股股沙土。

　　☆ ☆ ☆ ☆ ☆

　　方卓然带承旭折返回医院，她很快就知道出了什么问题。
　　医生们逐一进入ICU，不多时又出来，脸上无一例外都有哀戚神色，尤其恒铭的不少医护人员眼内有明显的红色。
　　有人帮承旭和方卓然换上无菌服，带好口罩，自然，来人胸前的刺目白色纸花并没逃过承旭双眼。
　　承旭跟在方卓然身后进入ICU病房。
　　经过冷清的走廊，推开房门，承旭见到了被层层纱布包裹着脑袋的陌生男孩，眼睛只余一条窄窄缝隙，露出纯纯一线光。
　　余光不着痕迹的撇过监护仪，生命指征的相关数据通通处于正常范围的最低限。
　　“方叔叔来看你了。”方卓然快步走过去，上身趋前，握住男童的手，凑近他耳畔，“还有阿姨，你看，快跟阿姨打个招呼，说‘你好，阿姨好’。
　　承旭再次察觉到了异常。
　　像是为了回应方卓然的热情呼喊，男孩缓缓缓缓转动脑袋，像在唇齿间卡着什么硬物一样含混，发音南辕北辙，“黄、出出……”
　　“哎，阿姨呢？”
　　“阿、阿、阿一、一……好。”
　　承旭握住他另一只手，声音里满是笑意，“你好呀。”
　　他把脑袋侧向另一边，像评估什么一样，直直的盯着承旭，双眼陡然大睁，无比清晰地吐出一句，“姨--姨--，照顾方叔叔。”
　　承旭毫不迟疑的重重点头，心中清楚知道大概这就是回光返照。
　　他抓住两人的手，慢慢慢慢，让两只手叠在一起，承旭听到他越来越重越来越短的呼吸声。
　　他冲二人咧开嘴笑，露出一口白牙，“开心、叔叔、姨姨再见。”
　　承旭咬紧唇，一语不发。
　　“毛毛真棒。”方卓然简的不能再简的回应带了极其轻微的哽咽声。
　　眼皮重又重重滑落，“毛毛、毛毛开心。”
　　男孩呼出一口气，鼻息陡然微弱，紧接着，他大大的呼出一口气，腹部瘪下去，永远的瘪下去。
　　警报声尖锐响起的同时，所有的仪器被逐一撤下，陌生男孩的整个身体被白布盖住，方卓然同承旭一人一边，把边边角角仔仔细细整理平整。
　　房间里很安静，承旭此时才听到一句低哑不能成声的，“毛毛，再见。”

　　秋夜风冷，砭人肌骨，却也不及方卓然手掌恒久的低温叫人担心，两人并肩走在山路上，四下无声，谁都没有说话的意思。

　　“你同事应该告诉了你，包括大出血在内的一系列意外都没有发生，那个中年人，救回来了。”
　　“都平安就好，你们出了全力。”
　　“是送来的及时。”方卓然停住脚步，“那个孩子，是我在农村接触到的第一个自闭症患儿。”
　　啊，难怪。
　　“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也是他母亲的第四胎，全家人乐昏了头，根本没想到他会不健康。十岁才确诊，在确诊之前，人人都当他是怪胎，是被精怪鬼物附了身，因为情绪的极度不稳定，被家人关在笼子里，用铁链锁住，就那样，生活了十几年。”
　　承旭听见自己的牙关格格作响，怒火轰然腾起，跟着便是深深的无力。
　　就算各种传媒再下苦功，也总有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和时候。
　　方卓然的声音回荡在山间，“当他们终于明白这个孩子不会和一般的小孩一样，只能通过各方面细致的训练和反复十数年的行为矫正无限趋近正常，他们，放弃了他。”
　　“村干部会经常到他家来看，好让他在来的时候，可以吃饱吃好一点。”
　　“我们能做的，也不多，就是来的时候，不断给他留下功课，约定下次见面的时间，偶尔通个视频看看他。”
　　“我一点不想美化这个病，不想把他也叫什么星星的孩子，宣扬他像其他同类的孩子一样，在某一方面有叹为观止的天赋。但，知道吗？他用三年的时间学会了走路，叫爸爸妈妈哥哥姐姐，看着我们的时候，也不是一开始那样，没有反应的……可以说，是飞速了……”
　　“你知道，他头上的伤怎么来的吗？很低的台阶，他朝前扑倒，脸上、头上都破了，五分钟，没有人管……几乎，每一次……本来明天就是我们约定的日子，其实我人已经在这里，早去一天，由我看着他，他，不会有事，不会……”
　　方卓然踉跄了下，竟跌坐在地，“该死的，他一定怪我，不肯见他，不肯陪他。”
　　承旭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体，耳畔，胡言乱语不断，“他不认识我们，就不会遭遇这样的危险……”
　　承旭抚拍着他的背，语声温缓而坚决，一遍遍，不厌其烦的重复，“不是这样的，那是一单意外。”
　　承旭心知接下来自己的话语，连同肢体反映都至关重要，她额角不觉微微沁出汗来，“你们没有对他无所谓、冷漠；他有着同常人一样的知觉，在乎你，相信你，想见你。”
　　“最后笑着，清醒，安心的离开，他有作为人的尊严，这样，他做到了，很好，比绝大多数人幸福。”
　　“你的努力和不放弃，不是千斤老拳打四两烂棉，你做到了，真的。”
　　他们额头相抵，“我会在，我们彼此需要，我们会一直这样，卓然，毛毛的事，是意外。”
　　他们在比夜更深的目光里，看见彼此安静的身影。
　　方卓然平复下来，渐渐恢复清明，“其实，人要做什么事，说什么话，都应该在对方活着的时候，清楚知道的时候。是吧？”
　　他拉开大衣，承旭顺势躲进他怀里，“山上好冷啊，忘记穿厚一点的衣服了，嘿嘿，幸好你看出来了。”
　　“这是丢三落四，还是偷懒呢？”
　　承旭撒娇，二话不说伸到腋窝下呵痒偷袭，“哈哈都是，我乐意，你将就忍着吧！”
　　“我想，替他守灵，送他走在人间最后一段路。”方卓然垂目，“可以吗？”
　　承旭把他右边衣袖轻轻拉开，手掌原本早已愈合成一道疤的地方，新贴了一块纱布，很明显被重新包扎过，“他的家人，就是因为这个，才没有出现？”
　　“我几乎气疯了。”方卓然长叹一声，“本来这一摔伤到了脑干，他们……”
　　这男孩不过是炫耀同证明他们“有能力”的“铁证”罢了，至于小孩子怎么想，谁会在意？
　　就像动物在逃避天敌、族群迁徙时会把体弱的同类，甚至是幼崽，毫不犹豫的丢下，就算再不舍，也还是会丢下。
　　这种潜藏在人类群体里的动物性，变相的只看利弊，让人丧失了作为人的人性。
　　承旭缓缓缓缓吻在那道疤上，吻过纱布，“大家一起清清白白送他走，我就是，心疼你。”她握住他的手，按在面颊上，“回去，让我先确认要不要换药之后，你再去。”
　　“老婆，你真好。”
　　承旭扯过他一边耳朵，语声轻悄，“你再这么磨蹭，我分分钟改变主意，把你关回屋子里，不叫你去了。”
　　“啊，女人下手这么狠，耳朵都要被扯掉了，我可是你老公！就是想到你才收了力气的，不然那才叫旧疤添新伤。”
　　承旭抬脚踢他，“滚！”
　　方卓然趁势挪开一点，“要不我还是滚回来，你别生气了，这山怪高的，我滚到那边你又有的心疼了。”
　　“果然是长在道理上的人，什么话都让你说了，那就继续啊！”承旭禁不住情绪也上来了，“说什么‘不会有什么风浪’结果现在变着花样的让我放心不下，你个混账！”
　　方卓然抱住她，小心翼翼的承诺，“嗯，回去以后，一个月的家务？”
　　没反应。
　　“那，意外，绝没下次！三个月？”方卓然发愁，“我没私房钱，这样，不行你再把银行卡密码改一个我不知道的，用钱你审批同意以后我再用？”
　　承旭脸色稍霁，“刚刚你说的，我录音了。另外，你的所有银行卡，所有私人支出，本年一概免谈。”她一眼横过去，“一刻不管，上房揭瓦，我没说从此以后通通免谈你就偷笑吧！”
　　方卓然轻笑出声，踏实认命，“好，那我没异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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