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雨大起来了。
　　承旭小心翼翼从并不算宽的楼道艰难穿行，对着手机微弱光亮，把钥匙拧进锁孔，轻而又轻的转动。
　　“咔哒”，门应声而开。
　　屋里安安静静的，白色的灯光照在人身上，无端让人发冷。
　　“妈？”她试探的叫，十指下意识蜷缩，无人回应的空寂让她发慌，“妈！”
　　“鬼叫什么！家里没饭！”伴着“砰”的一声巨响，一个中年女人趿着旧拖鞋从里屋走出，满面不耐，“回来干什么？不是打过钱了？”
　　承旭连忙抹去脸上雨水，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妈，我是来给你报喜的，我这次考试进了班级前十，年级一百六十七名，老师也夸我了！”她献宝一样捧着卷子，刻意放软的声音，透出小小自得些微坚持，“妈，妈，妈你笑一下嘛，下次我会比这次还努力的！”
　　女人上下打量一眼，只浅浅勾唇，“是吗？”
　　承旭仰起头，目不转睛，笑容未及跃出，人已置身隆冬寒天，“不是抄的吧？”
　　“这种小事，有什么好讲的？”又是“砰”的一声巨响，屋门重重合上，“一天到晚讲废话，烦都烦死！”
　　“妈……”残雨从发梢滴落，啪嗒啪嗒落在卷子上，缓缓缓缓晕染开一片淡红，缓缓缓缓扩大，愈发抖动剧烈，渐渐胀满瞳孔。

　　“宝宝，宝宝，你做噩梦了？”一只温热手掌抚过额头，宽厚胸膛贴脸真实，承旭在昏黄暖光中缓缓聚焦，她听到自己急促的呼吸，用力闭了下眼睛，没有眼泪。长长吐出口气，如释重负般喃喃，“原来，是梦啊。”
　　“是。”低沉男声异常肯定，“只是做梦，你不要怕。”
　　承旭歉然苦笑，“我吵到你了吧？”
　　“我这样抱着你，有没有压到你？”方卓然轻轻揉着她的胳膊，“可能是不小心压到什么地方了，你才没睡踏实。”
　　承旭抬手按在他胳膊上，摇头，“跟你无关，我梦到……妈妈了。”
　　“要说说吗？”方卓然轻吻她鬓角，把右手伸过来，无声鼓励，“嗯？”
　　承旭握住那只手，看着它在眼前同自己的手缓缓缓缓交缠，“我梦到自己回家把考卷拿给她看，她没鼓励我，反而问我，是抄谁的。”
　　“其实不管是过去的成绩，还是现在不低的薪水，都是为了妈妈，为了，为了她开心，有好成绩，妈妈不会那么暴躁，有了不少的钱，家里的困难会少一些，妈妈应该，会开心。”承旭深深无奈苦笑，“可是没有啊，连妈妈那次笑没笑过我也忘了，好像就笑了一下？还是，根本就是我自己臆想出来，然后添加上去的，我分不清，也记不清了，我本来以为，我是不会不记得的。”
　　“人总是去拿一些做不到的又与己无关的事来自我苛责。”方卓然把手掌缓缓缓缓打开，“我最开始动不了的时候，病房的走廊上有很多花篮和果篮，来的人络绎不绝。但他们不把脸对着我的时候，也会小小声的议论，‘方家这个孩子，怕是废了’、‘人家是光明正大的啃老’。”方卓然语调轻松，学得有模有样。
　　承旭心头涩痛，握过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默然良久。
　　“人性无法过高寄望，亦不可过分低估。”方卓然停了停，“人最大的成功，便是说一句，我所有的，全由自己双手赚得，与人无尤。”
　　“你心智坚韧成熟，在我之上。”承旭心服口服的总结，话音未落，鼻头却挨了重重一击，“你最担心害怕讨好他们？尤其担心他们否定你、非议你？”
　　“难道，不会？”承旭强忍鼻端酸涩，利落反问。
　　“我看谁敢？”方卓然扬起一角眉毛，冷下面孔探手呵痒，“笨女人，居然这么想着和别人共情，心相当的坏！”
　　承旭左躲右闪，奈何怎样都避不开他魔爪，趁方卓然不注意，索性猛然拉高被子，内里顿时高热缺氧，“你混蛋，就会记仇，最会欺负我！”她抬腿一踢，伸手一拧，“方妈妈干什么把你送来我身边，又混蛋，又记仇，害得我被骗的好惨！”
　　“来，尽管拧，好好拧几下出气。”方卓然倒吸一口凉气，心头却暖的难抑大笑冲动，“迟早把你骗回家！”
　　承旭斜睨他，极度鄙视，“混蛋，呸！”
　　“你再用刚才的眼神看着我的话，我保证你明天大概率只来得及看见夕阳。”方卓然强调似的保证，“宝宝，我说认真的。”
　　承旭英勇无畏的回击，“色……唔！”
　　“台词全被抢光，我就只剩纯行动了。”好一会儿，方卓然才松开她的唇，爱怜的以手摩挲，言语之间极其遗憾，“去吧，到梦里好好自省还不算晚。”
　　“不要离开我。”承旭闭上眼，握住他的手，唇边弯出安宁微笑。
　　耳畔一声轻笑，“还等你五千字的检查呢。”方卓然把她从被子里挖出去，柔柔的轻吻住那缕微笑，“睡吧，梦里梦外我都在，不要怕。”

　　有人夜半酣眠好睡，有人夜半无眠不休。
　　“这份口腔粘膜组织，是方总亲手交给我的，当时他让我查，有哪些药物作用到了人体脊椎。“女人呼出口气，声音有些不稳，却依旧本能的保持着军人站姿，“经检验，发现组织所有者有服用、注射过大量违（河蟹）禁药物的迹象，此类药物大多作用于人的神经系统，别说这单子上现在列的这一长串，单是其中的一两种，就有可能造成严重的不良反应、脏器衰竭；要么就是终身残障、卧床病榻，可这一位，居然还能好好活着，出于医者和军人的本能，我去查了这小姐的身世。”
　　“有个伪装高利贷的诈骗团伙覆灭案中的证人，本人并不愿意公开，所以，我当时出手销毁了她的体检报告，把证词作为特级机密档案封锁。”烟雾缭绕中，冷锋答得极其坦诚，“是，她母亲和她血型虽然相同，但，我在内部系统里查到了她完整的收养档案。”
　　“可是冷处，难道你就没想过，为什么独独是她的地方纸质的档案居然不翼而飞，后补录的电子档案也没有本人签字，只有她父亲的吗？”女人笑了笑，“你第一次行事你的特别职务权，居然是在这么小的案子上。”她逼视着烟雾后的眼睛，“还好，这次没怎么费力，我就从口腔组织里测到了一组熟悉的基因分型，结果，你自己看吧。”
　　冷锋接过报告，快速浏览过一遍之后，脸上肌肉微微一抖--那是冷锋震惊过度的表现，他轻问，“你能确定，没错吗？”
　　“能让方总放下公务亲自陪同，又让堂堂的主任医师亲自去补牙的，好像并不很多。”上司的犹疑不忍并未逃过女人双眼，她口气加重，“我复核了足足四次。虽然我不知道方总什么时候开始怀疑的，也不知道怀疑了多久，但是这么明确的检测指向，如果要瞒，以方总的敏锐，根本瞒不了多久！”
　　“如果你再有一次是做一些与上级命令无关的事，你就去西北那边报到吧。”冷锋一眼轻扫，语意决绝，把报告放在了烟末端，缓缓缓缓点燃，“这件事，不准泄露一个字。”
　　“你！”女人震骇，“你不会是爱上她了吧？”

　　凉凉的手机被握的微温，承旭纠结了好半天，终是伸手递出，“不管是说我路上无意捡到个感情不成熟的成年人，还是我为甲乙两方的和谐共处舍生忘死，这个电话到底是对不住公司的费心栽培。”
　　方卓然无奈，这一脸英勇就义的模样实在是……“你属棋子的？”他受不了的翻过身，“自己去，打开衣柜看看。”
　　不知道他又搞什么，承旭一呆，依言开蛊，随即就像被武林高手点了穴道般动弹不得。
　　柜子里成打的各色衬衫、外套、长裤、配饰，整整齐齐一字排开。
　　数款齐备，式样大方，令人目不暇接。
　　承旭目瞪口呆，几分钟之后才找回声音，“这是在哪捡金子了？”
　　“我记得你以前说过，‘看到小说里主角成打成打买衣服总是很好奇，这真不是时装店的库房吗？’”方卓然恨铁不成钢的长叹出声，“你自己就没好奇过衣柜里有什么，居然一次都没打开看过？”
　　“那也不能这么花钱吧？”承旭敲敲额角，“我只是随口复述小说内容，表达一下适度的好奇心而已啊。哥啊，你可真是，花钱没数。”
　　“当时你单纯的艳羡表情我一直印象很深。再说，又不都是给你的，只挑出一套最喜欢的来，其他的我叫人送回去。”方卓然把她手拿下来，响亮的在颊边亲了一记，“我只是想你知道，也有一种家人，在乎你，惦记你，会把你的话，从始至终放心上。”
　　“有一年，我到北京去看病，从天黑开始排队，人好多，到我的时候，进去诊室就看到有个大叔还在给医生磕头，他一直磕一直说，‘医生，你给我时间，十三万手术费我去凑，你要救我，我五个孩子，老小还在吃奶，他们没我不行。’”承旭忽然笑了笑，“我本来排队排的都没什么精神了，那个大叔，他就在我旅店里的隔壁房间，晚上的时候，我听到他和老婆吵架，很大声很大声，二十多块一晚的旅店，墙壁有等于无，第二天，那个吃奶的小孩子就被旅店的老板娘抱到了自己的怀里，那个肥肥的老板娘笑眯眯的送每一个人出门，笑得很开心，开心到眼睛都没有了。”承旭抽了抽鼻子，拼力不让自己掉泪，“那一年，我六岁。其实很多时候，为了自己的生存，为了活下去，其实是不会想要付什么的，我妈妈她……我，真的，很，我，你妈妈对你真的很好很好了，比如肯定动用了很多人脉、费心劳力……请到了最好的医生为你手术、康复，不然你恢复不成现在这样……我、我无、我无……”
　　生而为人一朝难，苦海无有慈悲岸。
　　“胡说，我把我的幸运传给了你一半，你也一定和我一样很幸运。”承旭感到自己被铁箍似的臂膀紧紧搂住，那样的强横，是那样强横到百折不回的力量。
　　“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很努力了，我等你。”他在晨光中捧起她的脸，密密吻去每一滴眼泪，“有希望就很好，好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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