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群众修炼手册

　　明明暗暗的狭窄楼梯至多只容两人并肩而行，方卓然一直牵着承旭的手，承旭想挣，但，迟迟没行动。
　　一想到他握过来的是右手，承旭就犹豫，太轻了挣不脱，太重了怕他不舒服，最后索性任他握着了。
　　反正她也不是来找方卓然谈情说爱的。
　　目光落在前方铁塔一样的壮硕身影上，两条熟悉花臂色彩斑斓，心事满满的承旭忍者咳嗽努力没话找话，“怪不得老地方的开店那么随性，原来薛老板是狡兔三窟啊。”
　　“你这姑娘，好一张刁嘴，这叫动可淬火，静可临渊，意境大着呢！”男人笑骂了句，给包厢开锁，“进去吧，想泡什么茶就自己动手。”
　　“都不用，给她来一碗梨子露。”方卓然微微一笑，在门口站定，怕来来往往的人挤到承旭，不觉牵的手更用力了点。
　　“行，我去叫人去。”男人回身打量二人，“年轻人，当真是一点都不淡定。”
　　承旭扭脸轻咳，一言不发。
　　三个身着真丝长袍的侍应生麻利的抬出茶具，瓷碗捧来晶莹梨子露，无声招呼两人进来。
　　承旭抬眼，内里陈设简单，撤去繁复茶具后，长方长窗微开，一张低矮圆桌，另有深色沙发紧贴墙壁与桌同高。
　　这个高度，真要是写点什么东西，就得大半个身子趴伏在桌面了，怪不得方卓然说让她打字。
　　开店怎么可以这么不走心！
　　不过，长话短写，也好，也好。
　　想通这点，承旭稳稳神，走过去，在沙发上端身坐好。
　　方卓然轻轻把电脑搁在腿上，脱了外衣，翻起衬衣袖子，挑起一角眉毛，静静等待。
　　承旭从电脑包里拿出硬皮笔记本，找出笔，牵牵唇角，无声而笑，下笔在本子上写，“我今天的话极不顺耳，你肯定不乐意看。”
　　方卓然凑近一点，接过本子，“那是看的人有问题。”
　　咦？
　　“你过去太顺，所挡者破，所击者伏，无往不利。”眼光不期然落在那道近在咫尺、狰狞隐隐的疤痕上，承旭手微抖，“从前遇到的人或许讲脸面，惜名声，自恃身份，和现在，不一样的。”
　　“信息高速传播的时代，越来越多别人的情绪会无声替代，渐渐成为我们自己的情绪。”方卓然在后面写，力透纸背，“小旭，你担心我。”
　　现在这种全民娱乐时代，引起什么风波的确往往非人力可控。

　　要是再有什么人直接给方卓然来一下子，那……
　　窗外，一声猝不及防的闷雷滚过天空，眨眼间，天地变色。
　　“垒岩的公章没有被夺过，但是，以前，在G省的项目上，有施工人员冲（河蟹）击过项目的办公区，一句话不说抡起钢（河蟹）管就砸（河蟹）东西打（河蟹）人。”
　　而时任项目经理的，正是季清。
　　承旭稳稳神，接着写，“视频就在桌面上放着，你看一看，电脑密码……和视频密码都是一三一四。”
　　方卓然不由一震，把电脑打开。
　　画面不停抖动变换，两方人打斗的不分你我，不像人，倒有几分像原始丛林中捕猎的野兽。
　　“还有各种只有你想不到，没有他们做不到的李代桃僵。”
　　两分钟过后，画面中传来刺耳的警笛声，伴着中气十足的吆喝，“不要打架，打赢要坐牢，打输要死人，死人就判刑，娃娃没人管，爹娘满眼泪……不要……”
　　左上角的粗体红字大大的写着内部绝密四字。
　　方卓然闭了闭眼，把视频关了。
　　他兜这么大圈子，费心耗力护着的小丫头，就是在这种，危机四伏的恶劣环境里工作？
　　“季总，当时是季经理，她和警局的人认识，借了辆他们的法制宣传车，电动的，那个时候他们打也打过，气也出了，话也就听得进了。”
　　“我知道你生气，换了是我，我只有更气。可是，无论你求什么，都不要结下仇怨。”
　　“你有更巧妙的方法和更好的人力解决整件事的，不要硬来好不好？”
　　“从来只有环境去改变人，人努力适应它的。”
　　“你已经比大多数人都幸运了，好多人都要依赖你养家糊口，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记得你说过‘疾病是灵魂的囚笼’，那么你不要陷在这个没有意义的泥潭里行不行。”
　　有什么落在纸页上，一滴接一滴，端正小字被一个又一个晕开，“什么监管不利我--”
　　本子不见了。
　　颈间伸过来一只熟悉手臂，承旭转头，难以抵抗的靠向宽阔肩膀，抿紧唇，不出声。
　　“环境脏乱，所以，人也该这样屈从？嗯？”泪痕被拭的干干净净，“小旭，我不是这种人。”温热呼吸缠上来，甜甜软软的味道在口腔里翻搅，“你比我更加不甘心。”
　　承旭气促，连怒带恨下了死劲咬他嘴唇，“我到你公司的时候碰见梁太太。”她在齿间的铁锈味里艰难平复呼吸，眼中有什么直欲盈盈碎开，“我突然想起来，方家到底非你不可，又完全不愁养闲人，你回去算了。”
　　“反正你，大概也是非她不可。”退开一点，努力不去看他表情，承旭摸出一个U盘放在桌上，她站起来，“这是我工作到现在，接触到的所有不合规的、过线的地方，等我过几天被垒岩开除，方总可要记得给我口饭吃。”

　　被咬了一口的梨子露还在碗里，冰却已经完全化掉了。
　　纸里浸了泪，连页面都是不平的。
　　那句没写完的话，他现在闭着眼睛就能补齐--“我从来没有信过别人，我信的，只有你。”
　　他之前一直想不通，为什么明明她信赖他，也靠近他，等到他翻过来掉个个，进一步，她又抗拒成那个样子。
　　开头，以为她介意当年拉程臻演戏有意刺激她的事，所以他一直小心翼翼的随她去，可细想想又觉得不是，她的关心关切分明做不得半丝假。
　　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他抬手拨通电话，一字一字说得极缓，“程臻，当年，你还另外跟承旭说了什么？”
　　“世交可不等于一门同脉，你是不是觉得，我是没有脾气的？”方卓然怒极反笑，“你比我更像我妈的孩子，怪不得她挑中你，不是看在你从前担过虚名的份上，你以为，这单生意轮得到梁家？”
　　那头传来不可思议的尖叫，“你和承旭走得那么近，方妈妈肯定会知道，她可是坐轮椅的，爸妈又是那个不成气样子，不是我，也会有别人！你这次出事之后她身体也不好了，又大受打击的从那个位置上退下来，你多为她想想，别再去刺激她了！”
　　“那大概是你忘记了，我也是轻伤二级。”方卓然的回应很轻很轻，一点情绪起伏也不见。

　　手机里的忙音一下，一下，再一下，响了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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