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波曲

作者:璀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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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当为巫


      我,无父无母,无名无姓。
      自我懂事起,每当我问师父我到底是谁时,师父总是这样对我说。你只是千橒,无父无母,无名无姓,是我赋予了你名字,所以你就成了即将接任我的灵希宫下一任大司祭。
      千橒,大司祭,就是你的一生。
      其他的人,于你,是过客。
      其他的事,于你,是修行。
      灵希宫大司祭,是人巫,却也是很多人心中的神人。所以,你得让自己成为那样的“神”,博爱无私,同时也无情无义。
      到底该怎样在做到博爱无私的同时,又让自己无情无义,这一直是深深困惑我的问题。至少在十岁之前,我的心中一直是没有答案的。那时的我,懵懂,不甚明了,根本不懂得真正的生活到底是什么样的。师父经常会消失,有时只是很短的时间,有时长达一年,我一直一个人生活在灵希宫属于我的小院中,除了师父,很少有人会走进我的小院,我也几乎不出小院。师父其实并没有限制我干什么,也并没有限制我下山,我想,师父的目的只是让我能够早一点习惯一个人的生活,让我习惯生活中的孤独,以及生活中总是会有来来往往的人。而那些人,都是过客,包括师父本人。师父想让我拥有那样的心性,所以,他让我在灵希宫的小院中,一个人住了十年。我人生中最初的十年,便这样度过了。我读书占卜,学习巫术推演,只影相随,度过了一个平静的童年。
      我十岁时,南蘩来到了灵希宫,她是隽圳师叔的弟子,也是灵希宫中唯一与我年龄相近的人。那年,她只有五岁。但南蘩的出现也并未给我的生活带来太大的变化。只是自此之后,师父在灵希宫中的时间变得多了。我与南蘩跟随着各自的师父,或游学或学习,我们都知道,我们将成为灵希宫的下一任大司祭和司祷,就如同今天的师父和师叔一样,灵希宫将传承到我们二人手中。我们心照不宣,但鲜少交流。真正改变了我的生活的,是钟秀的出生。因钟秀是不足月出生,生来便比平常的孩子体弱,师父更是已经推演出了钟秀在七岁时有一劫,所以师父让钟秀以我为师。我年仅十岁,却已经成为了钟秀的师父。先王先后希望我能庇护钟秀,可是当时的我却是有点手足无措的。虽然我已经知道师父于一个人到底是什么,但是,收一个弟子,似乎还太早了一点。然而,事实既成,我毫无疑问成了钟秀的师父。尽管之后及更远的以后,我似乎根本没有教过钟秀什么。无论如何,除了师父之外,钟秀是第二个与我有了某种意义上联系的人。钟秀出生的那年年末,师父殒灭于灵希宫。第二年,我开始追随师父的脚步出外游历。乐国的山水人物,第一次在我眼中铺展开来。那时,我并不知道师父化为了觋灵,也并不知道师父为何会选在那时殒灭。这一切,直到七年后,我才得到了隐约的答案。
      乐国山水灵秀,地广人稀,人们认为万物有灵,所以极其崇拜超自然之神。无论是山水之神,还是地仙鬼怪,人们在恐惧的同时,也充满了敬畏。人们敬畏超自然之神,也敬畏拥有超自然力量的人。譬如某些巫武兼修的巫士,再譬如某些巫医等等。而灵希宫,是至高的存在,也是至圣的存在。人们虔诚地瞻仰灵希宫,时时渴求大司祭能够听到他们的心声,让他们拥有平淡幸福的一生。尽管很多人都知晓大司祭经常在乐国各处游历,但是,当时,没有人知晓只有十一岁的千橒是灵希宫的新一任大司祭。乐国人民需要时间来认识他们的新大司祭,千橒也需要更多的时间来了解他需要守护的是什么,他需要放弃的又是什么。他需要在不断的游历中真正弄懂师父的话,千橒知道。
      千橒一个人走了四年,年头刚刚翻过第五年的时候,他收到了师叔隽圳的传书,然后,南蘩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与南蘩开始一起游历。就这样,南蘩成了第三个出现在他生活中的人。那一年,南蘩九岁,性格还非常跳脱,似乎对于很多的事都充满了好奇,这其中当然也包括千橒。南蘩喊他“师兄”,因为他比她早进入灵希宫,也比她大,更重要的是,他是灵希宫的大司祭。所以,南蘩只能喊他“师兄”,然后,她就这样叫了他一辈子,直到她殒灭于祭礼台。可是,千橒却从来没有叫过她“师妹”,也从来没有叫过她的名字。千橒不知道该如何称呼南蘩,也始终不知道他那样对待南蘩是否正确。这件事,直到南蘩殒灭那一刻,千橒心中也还是没有答案。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南蘩并不是他生命中一个简单平常的过客。尽管千橒无情,可是他永远无法否认这一点。但是,其时还是少年的他们远远还没有想那么多,那么远。南蘩来到千橒身边,是隽圳的要求。两个人日夜相处,千橒当然也知道了更多关于南蘩的事。比如,她出生于乐国的古老世家南氏,只不过父母已经双亡,纵然如此,南蘩在家族中也过得很好,因为南氏家风笃正,向以温柔敦厚传家,南氏虽早已不涉朝堂,然而却是乐国极具影响力的古老氏族,南蘩的人生起点与他完全不一样,她是被温柔的人环绕长大的;又比如,南蘩是自愿跟随隽圳入灵希宫的,契机自然是隽圳到南氏的拜访;还比如,南蘩之所以想出来游学,是为了圆她早逝父母的心愿;再比如,南蘩已经明白灵希宫司祷到底代表着什么,她说她始终会是“师兄”背后的支持……当时的千橒并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原本人生如此不同的他们却有相似的命运。师父说过,巫者不自窥,所以,在之前,他其实从未想过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命运,然而,南蘩却和他一样,那么,他们应该会一直相伴着走下去吧。那时,虽未明说,然而他们之间似乎就有了这样的默契。那一年,过得似乎很快。千橒觉得,应该是因为南蘩的缘故。接着,便到了那一年的年末,千橒与南蘩一起回到灵希宫,送别了师叔,南蘩成了真正的灵希宫司祷。而后,千橒又开始了一个人的游历。直到两年后,千橒才再次回到越阳,因为钟秀的七岁之劫即将到来。
      南蘩或许想不到,时隔十九年后,千橒会再一次因为钟秀而不得不回到越阳,在他仅仅离开了六个月之后。
      千橒走进越阳时,正是阳春四月。
      四月的天气,温热平和,微风煦然,早就消解了冬日的肃杀。这本应该是个生机勃勃的季节。万物焕新,新象复始。然而,乐国上下,却毫无欢欣鼓舞的气息。因为钟秀病了,而且已经病倒五个月了。人们熬过了寒冬,本以为就能见到暖春了。但是,人们无法开心,也无法欢呼。至少越阳的人们是无法那样开心的。因而,整个越阳的气氛是极其低落沉闷的。千橒走在越阳街头,首先感受到的便是低沉,极其地低沉。千橒远远眺望大道尽头的王宫,眉头突然深深蹙起。
      这一次,或许过去的事不得不必须有个结果了。无论是他,还是横波,抑或是钟秀,他们不再年轻,就不能再任性了。
      钟秀的身体既在千橒的意料之中,同样也在意料之外。千橒看到钟秀第一眼,便察觉到钟秀果然已经病入沉疴了,一则因为钟秀身体本就羸弱难愈,二则似乎主要是因为其心思虑过重,沉积郁结所致,是以才会缠绵病榻至今……千橒想起去年的那个寒冬,进而想起之前关于祭礼礼的争论,心下顿时便了然了。恐怕子央已经知道了他们竭力想隐瞒的所有事,而钟秀与横波之间的裂缝不仅没有修复,反而越来越大了。因而,在颐宁殿里,侍疾的人可能也一直都是刚刚离开的英夫人英蘅。
      千橒看着床上泛着病气似苍白的钟秀,第一次由内而外感受到了一种沉重的无力,他低声地唤了钟秀的名字,“钟秀……”
      “师父……”钟秀的声音也的确如他看起来那般趋于死气无力。这是时隔多久,他再次唤出这两个字,钟秀已经记不清了。总归应该是有很久了吧。因为千橒在越阳待的时间都很短,而他们之间,也很难有如同今天这样的机会,两个人可以毫无顾忌地倾心而谈。刚刚师父神色间的动容沉重是因为他吗?虽然千橒的确算不上他真正的师父,但是,千橒至少还记得自己是他的弟子,这样,他是不是就无法怪罪千橒了?
      “你……”千橒迟疑着淡淡摇了摇头,接着便恢复了素日的平淡从容,直接问道:“你感觉如何?”
      “我的感觉……”钟秀脸上很快闪过了一抹淡淡地似自嘲地笑,“原来师父没有预料到我的病重,我以为,师父应该早就推演出了,原来没有……可是,那时,师父却早就知道了我可能遭遇巫士刺杀……师父这次回来越阳之前,为何不替我推演一番?”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钟秀的呼吸蓦地便沉重了几分。
      千橒伸手做出了一个安抚似的动作,钟秀感激地笑了笑,然后开始慢慢平复自己的心。
      他为什么没有在回越阳之前,为钟秀推演一番?
      他是应该这么做的,这也是灵希宫大司祭必须做的。
      可是……
      千橒仍旧兀自静静思索着。
      却听钟秀又道:“我从来没见过师父如此困扰的样子。”如此地心神不宁,如此地郁郁难安,也是如此地回避着他的目光。钟秀抬眼瞥着千橒,同样静静地等待着他的回答。
      “我无法推演。”沉吟许久后,千橒还是决定说出他早已察觉到了的一个事实,“其实,你的命运,你的未来,我早就看不到了。如今,你的人生,你的生活都由你做主。”
      “哈哈哈哈……”钟秀突然大笑起来。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到了这个时候,他才能够真正为自己的未来做主?
      千橒依旧只是平静地看着钟秀,看着他的大笑渐渐变成了苦笑,然后又慢慢变成了嚎哭似的笑,最后,他终于抑制不住开始咳嗽了起来,接着他就不再笑了,他慢慢转头看向床边的千橒,脸上有一种心灰意懒的平静与死色,“师父,什么时候?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无法看到我的未来了?”
      “十六年前。”千橒既已决定说出,便不会再讳言。
      竟然早在十六年前吗?
      钟秀又想开始疯狂大笑了,可是他的身体制止了他,他的咳嗽声越来越急,脸上也越来越苍白。
      殿外传来一声焦急的呼唤。
      “王上。”
      千橒听出,那是刚刚避出去的英夫人。原来她一直都还留在门外。
      “没事,你回去吧。今天,不要再往颐宁殿来了。我不想再见任何人。”钟秀忍着咳嗽,朝门外伫立的人影轮廓看了一眼。
      门外很久没有回音。
      室内仿佛也陷入了死寂的沉静中。
      “是,我会明天再来。”英蘅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平静如水般,泛不起一丝的涟漪。
      一阵轻微的声响,脚步声渐渐远离了颐宁殿。英夫人就如钟秀所言地离开了。刚才那段看似短暂却漫长的沉默,英蘅到底想了什么?钟秀不想深究,他现在只想知道眼前的这个人今天为何会对他说这些话。
      “为什么?师父?”钟秀再次将全部的注意力转到了千橒身上,“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告诉我?为什么你不选择早一点告诉我?”
      “钟秀,你觉得这件事,于你而言,很重要吗?”千橒之所以从前从不提起,是因为他认为这只是与他有关的事。而且,现在,他也依旧这样认为。他告诉钟秀的目的,也并非是为了如此。
      “那师父为何选择此时告诉我?”
      “是为了……让你能够继续活下去。”千橒暗暗叹道。
      “师父真的只是想唤起我的生志吗?”钟秀喃喃地道:“那师父,你可能错了。你不应该选择在此时告诉我这件事,因为我很在意,而且我无法控制我自己不去在意……师父,你错了……”钟秀似是已经真正心灰意冷了,他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再也没有看向千橒。
      “过去的十六年,你并不知道这件事。”千橒虽蹙着眉,但声音似乎依旧很冷静。
      “是,因为我从未怀疑过师父。我相信师父是灵希宫有史以来最出色最传奇的大司祭。因为师父十岁就收了我做你的弟子。七岁那年,也是你最终救了我。虽然我现在也并不完全知道当时发生的一切,但最后是你找到了我。”钟秀从未怀疑过千橒,因为他相信他。
      “我告诉过你们,真正救了你们的人是我的师父渃山,她化了觋灵,也是她杀了刺杀你的巫士,而后救了你的人是横波,她带着你跑出了王宫,也是她藏起了你。最后,我才能找到你。”
      “不错,这一切,师父曾经对我说过。”可是,我从未见过什么觋灵,我也从未见过师父的师父渃山,关于那晚,我所记得的只有横波,而后,我所记得的也只有你。
      “我告诉你的一切,都是事实。”千橒道。
      “我相信师父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所以我从未怀疑过师父。我也一直认为,师父是生当为巫的人,因为你是如此适合成为灵希宫大司祭。”我相信师父会如同护佑乐国一样,一直护佑我和横波,还有子央。然而,我一直坚信的,今天师父却亲手毁灭了。
      是吗?
      是我毁灭了你的信仰?
      原来我是你的信仰吗?
      原来,原罪竟然是我。
      那么,我理当忍受原罪,也必须被原罪惩罚。
      同一时刻,距离颐宁殿不远处,横波与英蘅终于再次无可避免地相遇了。论理,行礼的该是英蘅,必须避让的也该是英蘅。可是,这一次,英蘅却既没有行礼,也没有避让。她就站在回廊中间,一瞬不瞬地看着横波仪态优雅地走向她。英蘅就是想让横波避不开她,她不承认自己的冲动,也不承认自己是在赌气,她想知道的只是为什么横波要这样折磨钟秀?既然无爱,她为什么要嫁与钟秀?既然早已有恨,她又为什么要嫁与钟秀?
      “王后,请止步。”
      错身之际,英蘅这样叫住了横波。
      横波停下脚步,淡淡道:“英夫人。”
      这不是她们两人之间的战争,也不是她们两人之间的较量。因为所有事情的主动权,钟秀早就在很早以前全部交与了横波。所以,她们之间,其实一直保持着一种“你不见我,我不见你”的状态,她们之间没有冲突,而且是出乎意料的平静,因为横波根本不在乎。横波既不在乎钟秀,又何况是她?英蘅一直深深地知道这一点。所以,英蘅也从来不会主动去招惹横波。然而,也正是因为深深知道这一点,英蘅今天无法忍受。即便她没有资格也好,即便被人误解也好,英蘅无法忍受横波继续折磨钟秀。
      “我有一个问题想问王后。”
      二人身边侍从早已散去,此刻,回廊中间,只剩下了英蘅与横波两个人。远远看去,二人仿似立在层层荷叶之间的两株傲岸芙蕖,凝定而不动,却又似乎带了满腹的心事,俱都如缥缈的神女般不可亵渎。当然,在王宫之中,也没有人此时敢去偷听王后和英夫人的谈话。
      横波淡淡瞥了一眼水中自己的倒影,发现自己唇角勾起,眼里闪动着意味不明的光,这样一看,自己似乎真的当的起英夫人这特意一拦了。她不像一个贤德端庄的王后,特别是如今王上正在病中,她的眼底怎么能一点难过煎熬都没有呢?横波看了片刻,便断然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转身看向身边人,道:“英夫人,请说。”
      “好。我想知道,王后此时是打算去颐宁殿吗?”
      “当然。”横波理所应当地道。
      “王上已传令,今天不想再见任何人了。我想,这其中也包括王后。”
      “是吗?”横波微微挑眉,却并没有太意外。
      “是。”英蘅同样答得也是当仁不让。
      “英夫人还有其他想问的事吗?”横波显然并不打算理会英蘅刚刚所提到的事。
      而英蘅真正想说的也并不是刚才的事,她真正想问的事是——
      “王后是去见谁?”英蘅不出意外地看到横波彻底转身,面向了她。
      横波声音微提,话中已隐约多了几分暗暗的警惕,“英夫人究竟想问什么?”
      英蘅立刻沉声重复道:“王后想去见谁?大司祭,还是王上?”有些事,本不是秘密。更何况,世上也没有真正藏得住的秘密。王子子央都早已察觉到的事,她又怎么可能没有察觉了?只是,她其实宁愿从未察觉,那么她的心中就不会有这么多满满地根本承载不了的苦涩了。
      横波静静盯了英蘅半晌后,突然低声说道:“英夫人逾越了。”
      横波没有愤怒,却也没有否认。而且,说罢,她便毫不犹豫地收回了目光,径直向前走去。她要做什么,她该做什么,从来都不需要任何人置喙。因为,谁也不知道,千橒早在很早以前,就成为了她的理想。她为什么要放弃自己的理想?无论如何,她都不会放弃;即使永远触摸不到,她也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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