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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之子
彼有溯溪,至无垢兮。
自儿时起,千橒最喜欢的地方除了他所居的小院,便是无垢后山的溯溪泉了。千橒喜欢一个人静静地站在溯溪泉前,临水思考,揽水自省。因为温润水泽的包裹,还有恍如遗落之境的静寂,千橒觉得可以让他的思绪及至整个人很快便达到一种至清至明的境界。灵希宫上下尽知,溯溪泉是他一个人的静思地。因为他终究仍是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神无烦忧,人却始终与烦忧相伴。所以,每当千橒在溯溪泉时,灵希宫的人不会踏足后山。
这一天,从清晨起,千橒就站在溯溪泉前了。
而当思棠悄悄翻越山石,来到溯溪泉时,已经接近午后了,千橒依旧静静地站在溯溪泉前,仿佛无论叮咚泉水自他眼前冲刷而过,还是斑驳树影自他身旁摇曳而过,都无法惹他注视一眼,他始终全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犹如身旁万物空无。
思棠一怔,脚步不由自主地便停了下来。
难怪师父说过,溯溪泉就是大司祭一人的静思地,原来是这样的……如果有他在,人们怎么忍心踏进这处遗落仙境,又怎么忍心去打扰其中静思的人?
想来,师父定然也曾偷偷看过大司祭临水自思的背影。思棠怅然地想。
忽然,一声轻响自泉边传出。
思棠抬眼再望时,却见千橒双膝跪地,身子俯向水面,仿佛遭受了难以承受的冲击般,整个背影显示出了巨大的战栗和深深的痛苦……
到底发生了什么?
千橒大司祭到底在水中看到了什么?
思棠犹豫着,迟疑着,终于,她还是快步跑向了溯溪泉边。
千橒听到脚步声渐近,立刻将衣袖一挥,单指一弹,水中幻影霎时全部消散。
不该的,他根本不该这么做,他也根本不该强求。
是他在妄求,只有他在妄求。
他怎么能忘了师父告诉他的禁忌呢?巫者自窥,必遭反噬。
也许他应该现在就将这一点告诉思棠。
千橒竭力将自心头不断汹涌漫出的巫之血强行压下,又伸手擦掉了嘴边溢出的鲜血后,才慢慢将目光转向了身后。
“大司祭……”
思棠不及奔到千橒身边,便蓦地跪下了,她睁着惶然的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依旧跪在泉边的千橒,想靠近却又不敢再动,想要说什么却也不知该说什么……
千橒的脸色很苍白,苍白得几乎透明,他神色之间也是难得的萎靡,犹如再也无法焕发生机的枯瘠沙漠,他形如死灰,身已不禁衣……仅仅片刻,那个谪然如仙的人为什么就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思棠不愿相信,却无法不相信亲眼所见。千橒定然在刚才的那一瞬间遭遇了极致的冲击,而且很有可能还被自身所施的术法反噬了。这是巫者的大忌。
“大司祭,是我冒然打扰你了,对不起。”思棠惶然,困惑,却也有一丝愧疚。她虽从未修习过占卜推演术,然而所有术法实施之时,都是不能为外人所扰的。她冒然来到溯溪泉,是因为她没有克制自己的好奇心,她当然有错。
“你怎么来了?”
千橒并没有怪罪思棠,只是他的眉间似乎凝着一抹沉重的悲伤。也许他还没有从刚才的冲击回过神来。因此,他无暇顾及她。
“我……不了解大司祭,之前在灵希宫所待的时间也很短,所以我没有克制我的好奇心。”
在那样一双仿佛凝结了亘古愁绪的眼睛的注视下,思棠不想隐瞒,她知道她也无法隐瞒,因为她会被他一眼看穿。
“你看到了什么?”千橒又问道。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千橒脸上是难得的冷凝之色。
思棠想到刚才千橒挥袖的举动,意识到她的猜测果然没有错。刚才,大司祭的确是在以水为引施推演术,那么,他的确是遭受到了术法反噬,而且,应该是受了极严重的术法反噬,所以,他才会变成了她现在见到的样子。
思棠跪在千橒对面,终于想明白了刚才可能发生过的一切。她一脸复杂地看着千橒,然而最终还是只回了这么一句话,“我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没有看到,是吗?那就好。”千橒的声音又恢复了一惯的平静淡和,他整个人也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只能让人仰望的灵希宫大司祭。而后,千橒也终于从泉边站了起来,“那些,不该是你看到的,所以,你便不能看到。”
“那么,大司祭,为何要这么做?”思棠想不明白,但是她想弄明白。等到她意识到之时,她的话却已经脱口而出了。而且,她也在不知不觉中随着千橒站了起来。
“你问我,为何不顾反噬也要窥测,是吗?”千橒淡淡笑了笑,笑中带着一抹自嘲,“我也不知道,但是,现在,我已经明白了,我在强求,更在妄求。”
“这是大司祭对我的告诫吗?”思棠若有所思道。
“是。你必须要记住你师父对你说过的话。无论为了什么,都不要自伤。即使是为了灵希宫,也不要这么做。”千橒看着思棠,眼中难得地流露出了一份对于晚辈的关心。
“我会记得的。”思棠眼中隐隐闪现动容,这一刻,大司祭看向她的眼神与师父真的很像。师父说过,成为灵希宫司祷,你只要记住你是司祷就好了。其他的,就依你自己的心意吧。师父那时看向她的目光是温柔中带着怅然的,就如同大司祭此时的目光一样。
“那么,你走吧。”
说完,千橒便再次转过了身,面向了溯溪泉。有些事,他还需要在这里再想一想。
思棠慢慢转身离开,然而离开之际,她也还是忍不住几次回望,尽管每一次,她都只能看到一个独立泉边的孤寂背影。
大司祭刚刚到底推演出了什么?
这个疑问,思棠想了一生,也虑了一生。
溯溪泉边的事,千橒此后一生从来没有向任何人提起过。其实,若非思棠的好奇,她本来也不会知晓这件事十之一二。
因为这件事,就如同千橒所说,是他在强求,也是他在妄求,所以,他本来就打算将此作为一个永生的秘密。
那个看似平常的午后,思棠窥见了秘密的一二。但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千橒到底推演出了什么,他到底又看到了什么。
这件事,只藏在千橒的心底。
在几如明镜的溯溪泉水之上,千橒窥见了属于横波、子央、钟秀,还有他的最残酷的命运。
那是在颐宁殿,在已近弥留的钟秀的病榻边,横波与子央爆发了最激烈的争吵,钟秀眼看着他的妻子与儿子几近决裂,不停地口吐鲜血,终于,他无法承受彻底倒在了病榻之上,可是横波与子央却根本没有察觉,他们两个人依然固执地坚持着自己的坚持……当横波被冲进殿内的层层兵士所包围时,横波抑制不住地仰天大笑,再接着,横波使出巫术困住子央,子央命令兵士即刻射杀横波,但都被横波所阻……然后横波被隐藏的巫士偷袭,子央针对横波隐藏的巫士,子央领着兵士步步紧逼,横波只能逐步后退,母子之间终于再也无可挽回……最后的最后,横波止步在了颐宁殿前,画面定格在子央龇牙扭曲的脸,还有颐宁殿前的一片喋血……
这便是那可怕的画面,也是千橒所窥测到的属于他们的残酷命运。
因为横波始终没有放下对他的执念,所以,十六年前,在横波嫁给钟秀之后,他就再也无法看到他们的未来了。因为他的存在,也因为他的命运其实早已经与横波、子央还有钟秀的命运连接在了一起。巫者不自窥,否则必遭重噬。他也一直牢牢记者灵希宫大司祭的唯一禁忌。十六年后,他没想到唯一一次贪心,唯一一次的破例,竟然会看到这样的结局……千橒从来不是圣人。他无法接受这样的结局,也无法想象之后横波、子央还有钟秀该怎样接受这样的结局,因此,心神重重激荡之下,他果然遭受到了极重的反噬。这是他该付出的代价,他可以承受;可是,他却不愿意让横波、子央还有钟秀去承受。千橒知道,当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已经生出了对他们的偏颇之心。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而且,还是能够挽回的,不是吗?
千橒想,他还有自己的选择,也还能做出自己的选择。
一切,未发生,也未晚。
半个时辰后,千橒终于离开了溯溪泉边。
王宫之中,无人知晓溯溪泉边的事,也无人知道千橒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横波不知道,子央不知道,钟秀亦不知道。他们都不知道,这其实是改变灵希宫未来的一天,也是改变乐国未来的一天。
因为钟秀想见他,子央便来了。他走进颐宁殿的时候,也正是午后。其时,钟秀午睡刚醒,神色也是一天中最为清朗的时候。钟秀很高兴子央终于来看他了,心情愉悦之下,神色也更为放松了,脱离了死气的苍白,而多了一份闲适的悠然。
“父亲。”
子央看见父亲的神色,刚唤了一声,便匆匆奔至床边,伏在了钟秀的腿间。他似乎终于又见到了病前的父亲,而父亲也依旧是乐国人们心中秀气内蕴的王。他错了。他该时常来看父亲的,因为他是如此地依恋父亲,从很早的时候开始,他就开始依恋他的父亲了。子央在心中暗想道。
“子央。”钟秀看着伏在腿上的儿子,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他不怪他之前只在殿外问安,因为他也害怕子央见到他之前死气苍白的样子。今天,天气很好,所有的一切都很好。因为他感受到了子央对他深深的依恋。
“父亲,对不起……”无论如何,子央都觉得他应该先向父亲道声歉,是他错了,他之前就是错了。
“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子央,无论如何,父亲都不会怪你的。而且,我今天看见你来了,很高兴。”钟秀依旧轻轻抚着子央的背。只不过数十日没见,子央的背似乎更宽阔了,他的个子似乎也长高了。仿佛只是眨眼,他已经长成了翩翩如兰的少年。钟秀心中有些许喟叹。可惜之后,他可能看不到他的成长了,或许也看不到子央将他所喜欢的女孩子亲自牵到他的面前了……
子央不知钟秀心中的喟叹,然而他感受到了钟秀轻抚他背的温热。那种温热,他只在三个人身上感受过。一个是远游时的先生,一个是怀妜,还有就是现在的父亲。子央很喜欢这种温热,也眷念这种温热。因为它似乎不仅能熨烫他的心,也能拉住正在不断急速下坠的自己。是的,子央感觉自己正在急速的下坠,他想,如果没有人能拉住他的话,他必将坠入无底的深渊。他害怕这种感觉,然而他无所依从,也不知道该如何拯救自己。但是,今天,他觉得,父亲带给他的温热应该能够暂时拉住他,让他不要下坠得那么快,跌得那么狠……
“父亲想问我什么?”
子央一动不动地伏在钟秀的腿上。这个时候,他真的不想再想其他的事了。他只想想父亲的事,与父亲好好地说说话。
“子央,我知道你还小。”钟秀踌躇着不知道该怎么自然而然地提起怀妜。
也许是子央感受了钟秀的迟疑,子央立即道:“父亲是想问……我的事吗?”
钟秀轻轻点了点头,似乎依旧有点迟疑,“是你的事……我最近不常见到你,你母亲似乎也并不知道,但是,她和我都很想知道你……最近有没有去见过怀妜?”
“没有。”子央声音低低的,也闷闷的。
似乎一旦说出口那个名字,再提及时,便不会再有那么多顾虑了。钟秀接着又道:“她独自留在越阳,我知道,当初你很想留下她,所以,你要经常去看看她。不然,她会很孤单的。”
“我知道了,父亲。”
“还有,不要总与你母亲针锋相对。她其实对你……并没有那么多的恶意。”钟秀叹了叹,继续道:“没有母亲会恶意地对待自己的孩子。她只是无法与你亲近罢了。或许你可以把她当做一个普通的长辈,或者是朋友,或者是……师长也可以,她没有那么对你不在乎的,相信我。”
“嗯,我知道,父亲。”
“我们的身边都没有很多的亲人,我的父王母后也去世得很早,我知道有时候你可能会迷茫,可能会需要长辈的宽慰引导,但是,子央,作为王,是不能依赖任何人的。任何时候都不能。你必须永远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不能受任何人的牵制,但是,你又必须利用各种牵制去平衡朝堂,平衡所有的事,所以,你不能糊涂……如果碰到了那样的时候,不要害怕,向前看就对了。只要向前,你总会找到办法的。不要学我,我并不是一个很好的王。我与你也并不一样,你要走的是你自己该走的道路。”
“是,父亲。”
钟秀觉得自己今天着实有点絮叨,然而他还有很多很多话想与子央说,可是,他的身体似乎已经不允许了,他又感受到了身体里越来越沉重的疲惫,他知道自己不得不停下了。
“子央……”钟秀半睁着眼,轻声唤着唯一的儿子,“你也对我说说吧。我想听你说……你的事。”
“好,我慢慢对父亲说,父亲你也慢慢听,好吗?”子央察觉到了父亲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子央知道父亲已经累了。但是,父亲却仍然不愿意他离开。原来,父亲也是依恋他的。子央真的很高兴,因此,声音变得格外克制。
“……好。”
殿门之外,横波的脚步忽然顿住。接着,直到子央离开颐宁殿之前,横波的脚再也没有向前移动一步。横波就那样静静地站在殿门之外,听殿内的父子二人久违地说了一下午的话。
横波从来不曾知道子央竟然有这么多的心事,她也从不知道钟秀到底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竭力维持他们的婚姻……这个下午,听着殿内断断续续传出的话,横波第一次了解到,在钟秀和子央眼中,她竟然是那样一个人。那个人丝毫不像她以为的她自己,那个人无视亲子冷待丈夫,横波想,她真的很坏,因为她的人生不好过,所以她让自己周围人的人生也变得不好过了。她可不就是一个讨厌的女人嘛。就像子央对钟秀所说的那样,她是一个讨厌的母亲,也是一个讨厌的妻子。
没有人能够压下子央想要召回怀修的心,也没有人能够阻止子央继续召回怀修的努力。
在千橒依旧隐于灵希宫的时候,在钟秀的病一日重过一日的时候,承启殿内,关于是否召回怀修的争执不断升级,横波与子央之间的矛盾也越积越深。早已有人隐隐意识到,这似乎不仅仅只是关于是否召回怀修的朝堂争论,也不仅仅只是关于王子与王后的权力之争,而是关于乐国的未来的主导之争。乐国的未来,到底谁主沉浮?到底会施行何政?王子代表着怀修所主张的礼治,而王后显然代表着灵希宫,代表着乐国的现状,灵希宫的神权是高于乐国王室的。王子想要集权王室,所以,他必须摧毁凌驾其上的灵希宫。只是,灵希宫立于无垢山,与乐国建都越阳的时间,一样长。如果必须这么做的话,到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这又是否值得?这样的疑虑在朝臣之中渐渐蔓延,无形之中竟又形成了另一股中立的势力。承启殿内的争论也因此更加相持不下。
但是,子央已经不想再等了,他也没有了那样的耐心。
于是,承启殿内,子央与横波的对峙再一次毫无预兆地上演了。
“母后,儿臣早已禀明,召回怀修,乃是为了乐国的未来。”
“乐国的未来,还是你的未来?难道你忘了怀修是因为什么而被流放的吗?王子!”
子央厉声相对,横波针锋反驳。他们之间的对话,总是这样的无情,也总是这样伤人。不留余地,伤敌伤己,亦伤身。
“但他并未能阻止祭礼礼,祭礼礼也早已结束,他被流放的理由早就不存在了。”
“所以,王子是已经忘了陨于祭礼台的上一任司祷了吗?”
子央自然没忘,但是他无法反驳横波的这句话。因此,他只得道:“母后,怀修先生并未反对——”
“王子,那日,你与延照就在承启殿外,你们当然清楚地听到了怀修要求取消祭礼礼。你永远都无法否认这一点。我也并不想再听你的辩解。”横波沉声打断了子央的话。
“可是,我觉得,是母后在说笑。母后难道认为我所说的一切都只是辩解吗?如果母后看不懂我的坚持,如果母后也不理解我的坚持,那么……”
“如何?”横波似乎问得极其漫不经心。
“请母后真正阻止我!”
“如何真正阻止你?”
子央无所畏惧地看着横波,看着本应是他最亲的亲人,一字一句道:“——请母后废除我的王子身份,将我赶出王宫!”
此话一出,聒噪声起。
所有朝臣的心中犹如被巨雷炸开一样,陷入了巨大的不可置信中。震惊、困惑、不解,还有深深的忌惮不断从他们眼中闪过又沉下,王子为了怀修竟要求被逐出王宫?
这不行!
这怎么可以!
即便他日怀修回来了,也不能让王子与他再如以前那般亲近了!
这绝不可以!
“你想要离开王宫?”横波脸上面无表情,沉默地打量了子央好一会儿,才语声沉沉道:“这是你的真实意愿吗?还是,你只是为了想召回怀修?”
他竟然想离开王宫,他就这样当着所有人的面前说出了这样的话,她的儿子真有勇气。如若当初,她能有这样的勇气说出这样的话……子央,他果然不仅仅是她的儿子,也是钟秀的儿子。子央对待怀妜,不就像钟秀对待她吗?小心翼翼,总怕惹了她有任何的不快。他们父子,其实真的很像。
“母后想得到我什么样的回答?母后想听到的答案是前者,还是后者?”子央的声音铿锵且有力,承启殿中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也许是因为心中有所触动,横波淡淡道:“无论怎样,那都是你的回答,你的选择。你只需要告诉我,那是不是你心中的真实想法,你说出那些话的时候,有没有考虑过尚在病榻的父亲,有没有考虑你父亲会怎么想。如果这一切,你都考虑过了,而且你已经做出了决定,那么,我——”
“王后,灵希宫司祷来了。”
突如其来的意外,横波楞住了,子央也楞住了。包括所有朝臣,似乎也都意识到了司祷的来访,不寻常。
“请——司祷进殿!”
没有人知道横波呆楞的片刻,她的心中到底经历了怎样的起伏。所有人都只是从这一句似带着哽咽又带着巨大恐慌的话语中,听出了那么一点端倪。但是,他们都不敢看向此时站立在殿中心的王后,他们不敢觑向王后此时的神情。
承启殿中,只有子央依旧在定定地看着横波,一瞬不瞬,极其专注。因此,也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母亲的面容是如何迅速地变得苍白,也只有他一个人看到了母亲的神色是如何迅速地变得灰败,只那么一句话,只那一瞬间,母亲整个人似乎都灰败了下去。原本明艳动人的母亲因为这么一句话瞬间就变得脆弱不堪了,甚至,此时的母亲比之前病重的父亲都还颓靡,都还落拓苍白,仿佛被突然抽去了全部生机,母亲心中到底有什么突然坍塌了?母亲为何会在一瞬间崩溃至此?子央心念动得越来越快,终于,在那个急促的脚步声停在他的身后之后,他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殿中响了起来。
“禀王后,王子,我来此是为传达大司祭的一句话。”
这的确是思棠的声音。
子央看见母亲身子向旁倾了倾,然后,他看见母亲终于抬起头,看向了他的身后,“什么话?说吧。”
子央知道,母亲是在看思棠,母亲也似乎正在忍受着巨大的悲恸。母亲没有歇斯底里,可是子央却觉得,母亲心底早已在疯狂嘶吼了,就像父亲说过的,母亲是一个大情大性的人,她的沉默比嘶吼更可怕。
“大司祭留言,他将再也不会回到越阳了,望越阳的故人珍重。”
思棠的话清晰明亮,因此,承启殿内所有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但是,其实有许多人并不理解千橒的话。只是因为王后的神色,所有人都不敢轻易开口。一时间,承启殿内突然变得静若无声。
故人珍重?
师父,你怎么能就只留下这样的四个字?
师父,你怎么能再也不回越阳?
师父,你怎么能就这样飘然远去?
你竟然又抛下了我……
你竟然又抛下了我……
“噗——”
随着一口一口的鲜血被吐出,横波觉得有什么似乎也从她的身体里被彻底抽离出去了……她再也不想看别人,也再也不想理会别人了。因为她将永远也不能再见到师父了,横波知道,师父绝对不会再让她找到他……
“母亲……”
子央想近前搀扶母亲,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母亲吐了那么多的血,那么多的心头之血,母亲心中果然只有那一个人,母亲也果然只会为那一个人伤心至此……子央似乎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瞬难过得想哭,一瞬又难过得想笑?他为什么不肯向母亲靠近?他为什么不去搀扶母亲?他心中明明很想这样做的,为什么他依旧站在原地?为什么他觉得母亲会甩开他?这便是他不敢上前的理由吗?不,只是因为他还无法对母亲释怀,他还在恨着他的母亲……
“王子。”
横波突然唤了子央。
子央将目光转向母亲,发现母亲正在慢慢走向他,然后他听到母亲对他说:“你想召回怀修,就召回吧。反正……我不在意了,一切,我都不在意了……”
这一切,果然只是他的错觉。母亲并不是在慢慢靠近他,而是在慢慢朝承启殿外走去;母亲虽然是在对他说话,但是母亲根本就没看过他一眼。母亲的眼中已没有任何人了,就像她所说的那样,一切,她都不在意了。
他竟然就这样赢了母亲。
他竟然就这样让母亲召回了怀修。
他竟然就这样第一次让母亲认同了他想做的事。
可是,母亲仍然没有认真看他。
“哈哈哈……”
子央终于苦涩地笑了。
乐国历晏庆十六年初秋,灵希宫大司祭千橒只留一言,就此隐去。他是灵希宫的最后一任大司祭,自此后,灵希宫只有司祷,再无大司祭。
在大司祭飘然离开的第二日,钟秀病逝于颐宁殿,终年三十六岁。钟秀英年而逝,只余子央一子。
钟秀三月丧期满,子央于承启殿继乐国王位。
次年一月,怀修被子央从糸县召回。
乐国改制初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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