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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
他和赵谨之的初见非常戏剧性。
彼时他以“侠士”自居,常年混迹街头、闯荡江湖,觉得兄弟义气是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东西。
从十四岁到二十四岁,他在街头一点点自己成长,靠每一箱啤酒、每一场群架、每一滴鲜血慢慢磨练出自己的世界观。
那天他的小弟在路上被人蹲了,他是大哥,自然要给弟弟讨一个说法。刚上了“战场”,他和对面一人一板砖,对面开了瓢,他断了颗牙。
小弟把他送到医院,在急诊室里等医生的时候,他还没消气,一直骂骂咧咧地说这事儿没完。有医生要给他检查,他一胳膊把人家挥开,骂:“老子就没这么憋屈过。”
然后就听见一把在他贫瘠的艺术知识中,应该出现在歌剧院舞台上而不是医院里的磁性声音含着笑说:“怎么了?你先忍忍,我给你把牙看了。”
他一抬头,一个穿白大褂的举着个小手电站在他面前,还伸着手,看起来像是准备去抬他下巴。他抬手挡了挡眼睛,骂了一句脏话。
那个医生把手电收了收,他看清了那张脸,又骂了一句。这怕不是那个领导养的小白脸,放在这儿混日子,正好叫他遇上了吧。
他哑着嗓子问:“能换个医生吗。”
医生手上戴着橡胶手套,细长的手指精准地捏在了他的下巴上:“我的老师不在,现在能治你的只有我了。张嘴。”
旁边给个伤了手的病人收拾伤口的女医生笑着说:“小赵是这批口腔的实习生里面最好的一个了吧,这你还不满意啊。”
哦,原来是个实习医生。
哦,原来这个医生姓赵。
赵医生在这个医院里待了多久,他就跟了他多久。有的时候装作牙疼闹着让他给看一看;有的时候就在口腔科门诊找个位置坐着;有的时候去挂个号跟赵医生聊两分钟;有的时候奇葩患者无理取闹,他撸起袖子往医生旁边一站,就直勾勾地看着对方,根本没人敢找麻烦。
那天一看见那人手里拎着输液架正冲着赵医生砸过来的时候,他脑子都木了,下意识地过去挡了一下。输液架砸在他肩膀上,他没站稳,摔了一跤,门牙磕在地上,掉了个角。
保安这时候才赶过来抢下那个输液架,把人制住。
赵医生一把把他扶起来,直接扒开衣服,他一侧头,看见一片炫目的紫色。
“帮我请一个骨科会诊。”赵医生跟旁边的护士说,“麻烦快一点,谢谢。”
然后赵医生强硬地捏着他的下巴,掰开他的嘴,跟另一个护士说:“开个单子,去影像科拍个牙片,看看断到哪儿了,有没有隐裂。”
在场医生都知道他是给赵医生挡了一下才磕着的,他们不知道他有些私心在里面,只道是他保护了他们的同事,尤其还是个长得好、技术好、年龄小,经常激起一众女性医护人员伟大的母性的同事。于是各科室值班医生以最快速度给他排了检查,还有一些护士姐姐过来慰问他。
他至今都觉得那时自己幸运至极,只缺了一点牙冠,没有隐裂,没有什么其他问题,肩膀也好好的。
他傻笑着躺在牙椅上,从赵医生刚开始准备器材笑到赵医生跟他说“好了,起来吧”。
他问赵医生:“医生,我跟你说过我喜欢你吗?”
赵医生愣了一愣才说:“说过。”然后又补充,“我叫赵谨之。”
“谨之。”他试着叫那个名字,“我喜欢你。我们谈恋爱啊。”
那一秒世界好像都安静了,很久很久之后,赵谨之轻轻答了一声:“好。”
“想什么呢,张嘴。”赵谨之没什么好气地跟他说,“你要敢咬我手我弄死你。”
他顺从地把嘴再张大一点,隐隐约约看到赵谨之拿了个像改锥一样的东西在他嘴里戳。这东西叫什么来着?哦,叫拔牙挺。
赵谨之挺松了他那颗牙,嘴里絮絮叨叨地骂他:“你这牙都已经成这样了,你感觉不到吗?平常不让我看,不舒服的时候不跟我说吗?你神经都是死的吗?得亏了你这是个智齿,要不我还得给你做别的治疗。一嘴牙结石,哪天给你洗个牙。今天我怕洗一半拿钻头把你脑袋钻穿了。”赵谨之把拔出来的牙狠狠砸在一边。
其他病人无论怎么样,谨之跟他们都是温温柔柔,笑容和煦的样子,但每次跟他一起都特别暴躁。他张着嘴没法说话,哼哼唧唧几下撒个娇,手拽着赵谨之的裤子晃。
赵谨之给他缝合,恨恨地说:“下次给你拔牙我肯定不给你打麻药,你给我忍着。”
他又抓着赵谨之的裤子,赵谨之腿动了动,把他的手甩下去,冷冷地看着他。他拿眼神跟谨之求饶。
赵谨之翻了个白眼,用手腕在他脑袋上揉了两下,他没忍住笑开了。谨之用小拇指和无名指的关节使了狠劲儿掐他的脸:“就知道笑。下周给你洗牙,以后定期洗牙记得吗?”
他连忙点头,急慌慌的样子终于把谨之哄笑了。谨之弄完了,摘了手套跟他说:“起来吧。”那语气,像是皇帝给臣下免了礼一样。
他摘了围在脖子上的防水方巾,做起来一把从后面抱住背对他的赵谨之,把下巴垫在他肩上,糯着声音撒娇:“谨哥我错了,谨哥你抱抱我好不好。”
“滚。”
“谨哥抱抱我。我错了。别生气了好不好。谨哥饶了我。”
赵谨之转过来看他:“咱俩第一次见面是什么事儿来着?打群架断了颗牙是么?你跟我表白的时候是不是也断了颗牙?”
他茫然地点点头,不知道谨之要干嘛。
赵谨之揉了揉刚才掐他的那块儿:“你再为我断颗牙,我看你可怜说不定就原谅你了。”
后来有颗牙是真的又断了一回的,不过没去谨之那儿补了。他拿着缴费的单子,默默地想,补一颗牙真贵啊,谨之光给他看牙就在他身上砸了不少钱啊。
为什么没再去谨之那儿了?因为分手了。为什么分手了?因为他和别人做了不该做的事情被谨之发现了。
那天谨之本来加班来着,他在家里也没什么事来着。谨之不让吃剩菜,他就自己给自己煮一碗面吃。
突然就有以前一起混的兄弟来找他了。他有一段时间没在街头混了,身上乱七八糟的纹身也都因为穿了长衣长裤挡了起来,谨之给他找了份工作,虽然不是什么好工作,但还算安稳。
他和以前的兄弟喝了点酒,喝到断片,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书房里,一群兄弟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地,还有满地烟头酒瓶。他爬起来,走出去,谨之在沙发上坐着抽烟。谨之从来不抽烟。
谨之没等他解释,很冷静地说:“有些事情我接受不了,你知道的,你也答应过我。”然后把烟在茶几的玻璃桌面上按灭,直接转身走人,只留他一个人在客厅里不知所措。
他答应过谨之戒烟戒酒,不和以前的狐朋狗友来往。谨之不喜欢别人做不到答应过的事情。
他给谨之打了电话。那个原来二十四小时通畅的电话打不通了。
他又打电话给谨之工作的诊所,前台的护士告诉他赵医生请假了没去,他问了电话,谨之留给诊所的跟留给他的不一样。谨之没有区分工作号和私人号的区别。
那个电话是谨之答应跟他在一起之后才给他的。他突然明白,这个号码谨之只给了他,或许是为了方便分手的时候换电话。
应该是那个时候谨之就觉得他们总有一天会分手吧。即使后来谨之带着他给谨之亲戚朋友都过了明面,这个想法也没变过。
谨之比较熟的朋友只有那个叫卫铖的大学老师,亲戚也不过是爸妈和弟弟。认识卫铖是有一次谨之带卫铖回家,认识谨之爸妈是有一年春节谨之带着他回老家。
有一天谨之突然问他,家里有亲戚在这边吗。他摇头说没有,说他爸妈死了以后他就没有什么认识的亲戚了。
谨之抱抱他,安慰似的揉揉他的头发,说:“春节你跟我回家啊。”虽然这句话尾音上扬,是个问句,但语气又是不容置疑的。
他享受这种被谨之控制支配的感觉。
他们刚回谨之家的时候,谨之父母不在,只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孩儿给他们开了门,是谨之的弟弟。
谨之站在窗口看外面,他凑过去,从后面搂住他,脑袋埋在他颈窝里蹭一蹭,像只小猫在撒娇。谨之特别喜欢他这样抱着他撒娇。谨之回身抱住他,轻轻在他耳边笑:“回个头。”
他一回头,看见谨之的弟弟在门缝里偷偷看他们。他脸上有点发烧,谨之伸手摸一摸他的后脑,笑骂:“赵慎之,干嘛呢,滚进来。”
赵慎之笑着说:“爸妈回来了,宣你觐见。”
谨之跟着赵慎之出去,他在谨之的房间里等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赵慎之哭着进来:“哥,你下去看看呗,我爸打我哥。”
他脑子里“轰”一下炸了,刚走到楼梯口,就听见楼下“哐当”一下摔了个什么,玻璃碎裂溅开的声音中,谨之的父亲怒斥:“我和你妈是不是太溺爱你了!你说说你高中以后干过什么好事没有!跟小姑娘早恋!让你学个竞赛你就逃课!高考高考不好好考,考那么几个破分,上了那么个学校。工作也不好好做,才干几天就受不了了,非得去个什么私人门诊,那儿的发展能比得上大医院吗!现在呢,你还想干什么!找个对象你找了个什么东西?你非得气死我是不是!”
谨之的声音异常沙哑,像是努力压制着什么:“你说过我喜欢什么、喜欢谁你不会干涉我。”然后就是“啪”的一声。
谨之的母亲在一边哭着劝:“宝宝你听听爸爸的话,跟爸爸道个歉就好了,好不好?”
谨之哑着嗓子说:“要没有他我早被医闹的弄死了,哪有命在这儿听你教训。”
他下楼走到客厅,谨之跪在满地玻璃碴里面,一边脸红肿着,他父亲气得直喘粗气,手颤抖着,他母亲坐在地上,死死扒着他的胳膊。
看见他和赵慎之,谨之的父亲颤抖着举起手指着他问谨之:“就是这么个人?赵谨之,你真是长大了!随便什么人都往家里带啊。”
谨之回头,眼圈红着,直接喊破了音:“你回屋去!下来干嘛!”
谨之父亲反倒放松了,摆出父亲的威严了:“不用,一起谈谈吧。”
谨之直接忽略他爸:“李文博,滚回去!赵慎之你把他带回去。”
谨之父亲叫他的名字:“李文博是吗?谈谈吧。”谨之就叫他弟弟:“赵慎之!我的话你都不听了是吗!”
又是一巴掌落在谨之脸上,他父亲说:“你是谁?你弟弟为什么要听你的?”
谨之被他母亲硬生生地搀起来,站起来的时候腿都在发抖。他母亲小声哄:“宝宝消消气啊,别跟你爸爸倔啊,你看吓着贝贝了。”
他们在沙发上坐了一圈,谨之看都不看他父亲,靠在他身上,伸手搂着赵慎之。
谨之的父亲冷笑一声,说:“赵谨之,你自己好好想想,不管男的女的,你找一个这样的,绝对不行。只要是正常人家的正常孩子,你随便。”
正常人家的正常孩子,他从来没有体会过那种感觉,现在见到了才知道原来是这个样子的。
正常人家的正常孩子,走在街上是笑着的,和好朋友一起,随便找一家看起来干干净净的奶茶店,买一杯喝的,边走边喝,那么放松。不像他,只要走进小巷子里,就要精神紧绷,生怕以前哪个仇家一板砖拍上来。
正常人家的正常孩子,夏天两只胳膊两条腿坦坦率率地露出来,他却必须忍着热穿着长衣长裤,遮住满身纹身,要不连最差的工作都找不着。
正常人家的正常孩子,随随便便跟家里要了钱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而他需要攒下将近一个月的工资,才敢去、才去的起一家很普通的小医院看一看折磨他很久的关节炎。
他好不容易说服自己走进了很久没有来过的那家私人诊所。谨之在走廊尽头,拿着病历在脑袋旁边稍微一遮,低下头去亲那个正常人家的正常孩子。正常孩子的手放在谨之腰上给他揉着。
谨之穿了一件立领的衬衫,但没挡住颈侧若隐若现的半块青紫。
谨之皮肤嫩,随便磕一下就出青,给小孩看牙的时候要是被咬了一下,手指头看起来就跟要坏死了一样。所以谨之以前总喜欢掐他,掐他脸、掐他胳膊、掐他侧腰、掐他腿,掐完就跟他说:“皮糙肉厚,我要是这么掐一下肯定青了。”
他当然知道那块青紫是什么。
他正想着,谨之却笑着过来,跟他说:“好久不见。”是啊,好久不见了。
谨之看了他填完的单子,把他带到某个诊室里:“洗牙一般都是我们老板给做,你等一会儿,我给你叫个护士来。”
正常孩子跟在谨之后头,可能是这会儿想明白他是谁了,脸色没有刚才好看了。
谨之转身往外走,胳膊搭在正常孩子的肩上,低着头哄他。
他听见谨之含含糊糊的一句“腰疼”,那个正常孩子脸色马上就变了,一脸心疼难受。
他们走出去,用一道门把他隔绝于他们的世界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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