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封桐拎着大篮子回到家，篮子里的鸡蛋是按照一到十成熟分别隔开放好的，他盯着篮子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丝莫名的笑意，慢条斯理的拿出了一枚七成熟的。
　　蛋还是温热的，剥开外皮后，里面的蛋白泛着点炙烤的焦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除了太贵外，确实让人很有食欲，封桐琢磨着咬了一口。
　　然后他的表情微微凝固了。
　　正所谓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单从口味上来讲，这蛋被烤得极香，味道之鲜美绝对超出他吃过的任何一种蛋，可这却不是他惊讶的原因。
　　只那一口，封桐便从蛋中感受到了非常纯正温和的灵气，这绝对不是正常鸡蛋会有的。
　　九灵大陆修行者众多，但修行者甚少食五谷，皆是因为吸收灵气更有利于纯粹体魄。可是带有灵气的食物却完全不同，它不仅不会让身体吸收杂质，还有助于修行者体内的物质循环，很有营养，向来属于难求之物。
　　所以修行者有“宴”，宴上食物的最低标准就是要含有灵气。
　　这样的食材虽不会像法宝一样千金难求，但也是重大事项才会吃上一回的宴级食物，绝不可能在寻常饭菜中出现。
　　而这鸡蛋是其中比较特殊的一种，里面有着最温和的灵气，吃多少都不会造成身体负担，就是普通人也可以食用，绝对是延年益寿，调养身体的上好食物。
　　拿来当做寻常之物贩卖？
　　封桐不理解，这是有多财大气粗？他突然就明白了小少年的那句话——绝对物超所值。
　　五十珠银，好便宜……
　　五十珠银的宴级食物……
　　到底是哪家的小少爷？
　　御？封桐神色微微深了下来，御彻，御芊芊……同样姓氏，财大气粗的一位，他就只能想到古妖宫之主御季了。
　　“封见山。”封桐淡淡唤道。
　　那国字脸，腕带红珠的男人应声而入，他看起来三十多岁，眸光平静沉稳，“少爷有何吩咐。”
　　“尝尝。”封桐笑了笑，递了枚鸡蛋过去。
　　封见山神色不变，接过鸡蛋便开始剥壳，然后吃了起来，刚吃一口，他的动作就顿住了，接着微微抬眸，眼中有着郑重和了然。
　　今天他全程都在，自也感受到了少年少女的不同寻常。
　　“姓御的，我只能想到御季，你往古妖宫的方向查查，御季有无儿女或者弟子。”
　　“是，少爷。”
　　封桐垂着眸子思考，他倒是想往御云山查，可惜，查不到。
　　“要不要问问张阳？”封见山突然道。
　　封桐眸中有着迟疑之色，显然是在权衡此事值不值得冒险一问。
　　“算了。”他眸中略过一道谨慎，低低笑道：“我那弟弟最近可是发了狠，万一被抓到把柄就不好了。”
　　封见山思考了一下，回道：“是，二少爷五年前回来后，性情就变了很多，这次从血龙谷出来，好像得到了一个妖族的认同，可具体的消息就是查不到。”
　　“查不到就当做已经得到了认同做准备。”封桐的眸中闪过暗色，自己是火木双灵力，不够招血龙谷那帮蛟兽喜欢，可他有的是手段，封家家主之位，可不是讨好几只妖物就能拿到手的。
　　“是，属下明白了。”
　　“明日是家主寿宴，这些鸡蛋，你拿去运作。”封桐吩咐道。
　　他把那颗带着图案的鸡蛋留下了，剩下的全部递给了封见山。
　　封见山自然明白运作的意思，无非是发挥最大价值，给大少爷带来好处，当下便接过篮子，领命而退。
　　封桐的手抓挠着怀中小白狗的头，暗暗思量，今天到底是急躁了，封见山是他的左膀右臂，若折在御云山，麻烦不是一点半点，而且封长烬怕是早就打听到了他和灵主有所联系，可万万不能再出差错。
　　他很想知道，五年前他那弟弟到底是从哪里弄来的灵主火焰，要知道封家人身上有血蛟的气息，灵主不可能毫无防备，就是他和张阳这般的合作关系，对方都谨慎至极，火焰什么的他是看都看不到。
　　封桐觉得，找到封长烬那几年在何处，是一个非常重要的突破点。
　　与此同时，封家的另一处院落，一幽暗房间内，只有一盏烛火明明灭灭，一冷眉冷眼的白衣青年一动不动的坐在案前，仿佛一座冰雕。
　　他深邃的凤眸中有着浓到化不开的暗色，视线牢牢地落在一副画上。
　　敲门声响起，伴随着一略微明朗的声音，“何幻求见少爷。”
　　“进。”冷而哑的声音响起，青年似乎许久没有说过话了。
　　何幻走进屋，就看到了这样的一幕，他眸中有着关心之意，道：“少爷，明天是家主寿宴，你该歇一歇了。”
　　从血龙谷出来后，少爷已经不吃不睡的在这坐一周了，除了下达的命令越来越狠厉之外，不见半点生气。
　　“汇报。”封长烬平静道。
　　“您总要想想修为吧，再这样下次进血龙谷，你有可能失手。”何幻的声音沉了下来，注视着眼前的人。
　　封长烬缓缓转头，布满血丝的眸子直直地看着何幻，橙黄色的烛火摇曳，衬得那眸子如死人的眼睛一般，让何幻陡然间感受到一阵死寂的寒，就好像眼前的人只是一具躯壳而已。
　　怎么会这样？五年来越来越糟。
　　如果不是对方依旧和大少爷争斗，他都要觉得少爷已经死了，而且很奇怪，明明没有生气会影响“念”和修为，封长烬的修为却依旧很稳定，封家以“生”为念，这番诡异的状态下，他到底是怎么修行的？
　　何幻心中烦躁，暗叹了一口气，道：“大少爷应该没有找齐昭昭草，明日绝对来不及炼药献上了，但他手段颇多，还有二爷帮衬，找齐是早晚的事，我们应做好应对之法。
　　最近他似乎有所防备，并没有和灵主联系，属下会时刻盯着他，只要找到他和灵主合作的证据，就能挑起他和血龙谷的矛盾了。”
　　毕竟不知为何，血龙谷对灵主非常的忌惮，不然也不会要灵主火焰来研究了，而封家主要是和血龙谷合作，如果有了大少爷勾结血龙谷敌人的证据，那绝对是一记重击。
　　“嗯，告诉封弋同时收集昭昭草，必要时引一引封桐。”封长烬想了下才道。
　　“是。”何幻听他总算多说了几句话，悄悄的松了口气，可刚觉得好一些，便发现自家少爷的目光又落到了那副画上。
　　他总在外面执行任务，回主家的次数不多，这幅画只见过几次，不知是何来头。
　　封长烬感受到他的目光，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奇怪的扬起了一点点，看得何幻心里发毛，接着他就听到了略微柔和的嗓音，何幻发誓，这真的是五年来，他从封长烬口中，听到的唯一一句有温度的话了。
　　“我和这画像吗？”
　　画中画着一白衣青年，眉眼温柔，黑眸里全是安宁满足之色，看着就让人心生好感，他的肩上落了一朵娇嫩梅花，衬得整个人愈发温柔。
　　何幻转头，看向了封长烬，青年眉眼冷然，周身死寂冰寒之色，仿佛沉在腐朽污泥里的寒冰。
　　除了眉眼形貌有一点相似，这二者真是没有半点关系。
　　他摸不准封长烬的意思，只好如实回答，“不太像，要属下说，这画中人更像大少爷。”
　　话音刚落，封长烬嘴角那丝如若虚幻出来的笑容彻底褪去，仿佛再也无法抬起。
　　他周身气压更低，让何幻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他心下微凛，下意识的又看了一眼那幅画，便看清了左上角的字。
　　——易澈
　　那字秀逸工整，天真自然，此时在明灭烛火下，却如同碑文般冷硬。
　　何幻脑中某种东西乍然一闪，猛地想起了这个名字属于谁，他额头上微微渗出冷汗，已经知道自己错到离谱，暗暗去瞧封长烬的脸色，心中却抖了一下。

　　他清楚地看到了一丝快要落到尘埃里的哀切，那眼神绝望到让人心中压抑，哪怕对方一言不发，空气中却还是弥漫着刀割般的寒凉腥气，很疼。
　　奇怪的气氛。
　　何幻一下子就跪了下去，封长烬却久久的不再出声。
　　不像吗？五年了，小澈应该长大了吧，万一忘了他怎么办，他怎么找也找不到小澈，不像画中人的话，认不出自己怎么办？
　　怎么能更像封桐呢？万一小澈认错了呢？
　　不可以让小澈看见封桐……
　　他和封桐是敌人，也是最了解对方的人，封桐内里阴险病态，却披着一身温柔的皮，不知讨了多少人喜欢。
　　他当初刚到易家，想要和每个人处好关系，想要隐藏一身气息，首先想到的就是人缘最好的封家大少，于是不自觉的模仿了对方。
　　可如果连小澈喜欢的样子都是从别人那里偷来的，他该怎么讨他喜欢呢？叫他靠什么求他恕罪啊。
　　封长烬摸着脖子上的琥珀，心中阵阵钝痛。
　　不会的，他找了五年都没找到的人，怎么会那么容易和那令人作呕的家伙遇到。
　　他要快点，再快点。
　　封长烬看着画，努力的翘起了嘴角，好好笑着的话，小澈会喜欢吧。
　　小澈，我想你了。
　　我想看看你长成了什么样子了。
　　然而，这世上太多事总是不尽人意的，阴差阳错，弄巧成拙，害怕的总比期待的容易发生。
　　几日过去，御彻的鸡蛋也算是卖出了一些，虽然一开始都是有钱没处花的修行者，可一旦买了，就知道这鸡蛋的好处了。
　　修行者不是傻子，有好处自然不愿意分享，可是也会每天来买，总算是有了固定的几家顾客。
　　御芊芊默默地算了算，觉得还是很有希望达到师父要求的。
　　生意越来越好，御彻对火候的掌握也越来越强，一枚枚鸡蛋在空中滴溜溜转，越发得心应手。
　　“师哥，带图案的卖得少，我想做个活动。”
　　“什么？”
　　“你拿这干草编些小玩意，买十个带图案的鸡蛋就送一个。”御芊芊道。
　　“能行吗？”御彻疑惑道。
　　“试试嘛，就编小鸟和鱼。”御芊芊一边说，一边从储物袋里拿出了两个小玩意，一个是红色干草编成的雀鸟，一个是白色干草编成的游鱼，上方支出一根草叶，被女孩捏在手里提着，格外的好看和生动。
　　这是御彻在御云山时编着玩的，最好看的两个送给了御芊芊。
　　他见状点头，“那再给我点白玉草。”
　　趁着没有客人的功夫，他拿着红色干草，手指动了起来。
　　他这一动，就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少年人长得太好，纤细白嫩的手指灵活到不可思议，只是看着他的动作就让人心神舒畅。
　　一个小女孩拽着母亲停在了摊位前，目不转睛的看着御彻上下翻飞的手指，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小鸟在他手中成形，忍不住地发出了一声惊呼。
　　“娘，我想要。”小孩子拽了拽母亲的衣角，道。
　　御芊芊侧眸看了一眼妇人华贵的首饰，指了指悬挂着的木牌，最后一行字是她刚刚填上去的内容——十个带图案鸡蛋赠送编织动物。
　　那妇人眸光往上，看到了带图案鸡蛋的价格，她倒吸了一口冷气，道：“疯了吧，十颗白灵石就是一个黄灵石，哪有这么贵的鸡蛋和玩具。”
　　御彻不说话，放下小鸟，专心致志的编起了白鱼。
　　那小孩看着光泽流转的红色雀鸟，怎样也不肯走，“娘，我就要这个，当生日礼物给我，我不要别的，你不是说任我选吗？”
　　那妇人微微一愣，愤愤地瞪了御芊芊和御彻一眼，哄道：“要储物袋好不好，让你爹想办法买个镶珠的，比这个金贵多了。”
　　小女孩眸中带泪，摇头不依道：“就要这个，不要储物袋，就要小鸟嘛。”
　　“娘给你找个画小鸟的储物袋。”
　　“不要不要，就要这个小鸟，不要别的。”
　　拉扯了半天都改变不了小女孩的想法，妇人只好同意，有些不高兴道：“来十个吧。”
　　“要什么图案？”御彻淡淡问道。
　　“小哥哥，我想要花和小鸟。”此话一出，御彻微微一愣，猛然转头看向了小姑娘。
　　干净白皙的小脸，圆圆的眼睛，红彤彤的脸蛋，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但不是荧荧，他很快收敛起眸中神色，心却因为一个熟悉的称呼泛起涟漪。
　　许多没有结局的故事都湮没在了血迹斑斑的旧时光里，过往遗憾太多，御彻不可能每一样都反复翻看，可还是会在不经意时想起，想起那些无辜被斩断的缘分，未完成的诺言。
　　荧荧，那个说好了会在自己成灵礼时赶回来的女孩，看到那一幕了吗？她还记得自己吗？
　　御彻轻轻摇头，甩开了脑子里那个扎着羊角辫，眼角有痣的小女孩，认真的在鸡蛋里勾勒起了图案。
　　不知是不是受莫名情绪的影响，这次他画得格外认真，额头上微微渗出细密的汗珠，御彻把画坏的鸡蛋扔到身后的筐里，从头再画……
　　那妇人看他如此认真，也哼了一下没再出声。
　　终于画好后，御芊芊淡定的把鸡蛋装好，拿了一只红色的编织小鸟，递给翘首以盼的小姑娘。
　　“师哥，胜利在望。”御芊芊晃了晃手中的黄色灵石，顽皮道。
　　“嗯。”御彻抹了下额头上的汗，道：“状态好，我画张符。”说罢立刻拿出一张符纸画了起来，还是疾风符，线条前轻后重，轻者灵力多而重者灵力少，御彻一笔一笔的勾着，又是一笔灵力没控制好，他没什么表情地把画错的符纸收好，又拿了一张重新开始。
　　十张之后他才终于画对一张，小少年的嘴角微微扬起，擦了擦汗，盘膝运转局以补充灵力，感觉好些后便拿了张符纸继续画，阳光下，红色劲装的少年人身姿笔挺，如竹坚韧。
　　“师哥，有客人。”直到御芊芊轻缓的声音传来，御彻才抬起头，整理好了一圈的符纸，重新烤起鸡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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