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玄殿，整个大厅都是黑色调的，庄严肃穆中流露出一丝压抑。
　　眼见着师兄坐在了侧座，御彻看了看自己的座位，没有落座，而是往大殿中的女孩那处走去。
　　“回去坐好。”御阎吩咐道。
　　“师父，我想……”
　　“不可以，你有你要挨的罚，观刑时别坏规矩。”御阎直视着他，悠远的黑眸带着一丝威严。
　　御彻闭上了嘴，乖乖坐回了座位上。
　　御阎走到御芊芊身后，平静道：“跪下。”
　　少女应声而过，倒是干脆，只是双唇紧抿，低垂着素来骄傲的眉眼。
　　御阎伸手，旁边的洄便递给了他一根长一米的儿臂粗木棍，他接住后便是一挥，木棍便重重砸在女孩纤弱的后背。
　　御芊芊吃痛，下意识的闷哼了一声，随即牙关咬得更紧。
　　“啪”
　　“啪”
　　“啪”
　　御彻听着那一声声木棍打在皮肉上闷响，拳头缓缓握起，心中终于生出了一丝悔意。
　　在他前十三年的人生中，也犯过错，付出过代价，吃过苦，却从来没后悔过坦坦荡荡的选择。
　　而如今，他第一次觉得悔，他想，要是不去追那猴子就好了，御云山花草无数，总有新鲜的，总能再找到的。
　　没必要在那时犯了倔，偏偏要追上去。
　　可现在说什么都来不及了，他不仅害自己没完成任务，还连累了等他的御芊芊。
　　御彻手中还握着那块流火石，只觉滚烫滚烫的，是他想要这石头，芊芊才答应帮忙的。
　　五十棍终于打完，女孩的青衫上氤氲出了小片的血迹。
　　御阎放下了棍子，看着徒弟一脑袋的冷汗，道：“服气吗？”
　　御芊芊缓了一下，才哑声开口，“谢谢师父亲自动手。”
　　御阎怔了一瞬，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眼中神色稍缓，伸手摸了摸少女细软的头发，道：“回去后擦点止血的药。”
　　止血的药，当然只有止血和清洁的作用，不会加速伤口愈合，也不会止疼。
　　御云山的药一向是最好的，若服了什么灵妙的，伤口立刻好了，惩罚还有什么意义，是以才有此一说。
　　但洄却看了御芊芊一眼，心中闪过了什么。
　　真是娇惯啊，主人打他的时候，便是打断了腿，整个身体都泡在血泊里，也没说叫谁拖他一把或者是止血。
　　那时他真的觉得，若爬不回去，撑不住死了，便也就死了，主人知道后最多骂一句废物。
　　不过能站在这他已经很满足了，只是见此场景，难免感觉到了御阎对亲传弟子的偏爱。
　　他多少了解些主人的事，收亲传弟子，可能会像在看还未成长起来的自己一样吧。
　　“御彻，两天内把五千遍的门规和任务给为师。”御阎说到这顿了顿，对着两个徒弟道：“修行照常，不许耽误。”
　　“是。”
　　小少年脸白了白，却是没有像三年前那样讨饶，道了一声“是”后，便打算去扶御芊芊。
　　“师哥去忙吧，我自己能走。”御芊芊轻轻推开御彻的手，站起身来往自己的院里走。
　　御彻皱了皱眉，眼中闪过一丝焦躁，但那焦躁只浮于表面，更深处却是迷茫。
　　“回去领罚吧。”御阎突然出声。
　　御彻抿了抿唇，道了声“是”，然后回了自己的院落。
　　一夜未眠，也没有打坐调息，第二天早上朝阳升起的时候，小少年脸色惨白，然而还是照常去后山练飞刀。
　　从一年前开始，他们上午的练习就不在御阎的院子里进行了。
　　后山，御彻眼眶乌黑，御芊芊额头上全是冷汗，御季看着他们惨白的脸色，也知道师弟师妹是在苦苦支撑。
　　御彻手腕的伤还没完全好，又被罚了抄写，拿着飞刀时都在细细地颤抖。
　　“在大陆上行走，没有人能保证不受伤，受伤不意味着失败，但失去了战斗力的人一定会死得更快。”御季对着他们道。
　　“师弟，用局中的衡损篇，在出刀的时候，灵力流经手腕。”
　　御彻听后眼神一动，衡损篇是疗伤法门，一般都是调息的时候用，如果是处于攻击状态时，只让手腕以此法运功？不行，除非是……御彻腿部蓄力以支撑身体，肩膀微动，小臂划了个半圆，手心向上，做了个衡损篇中的姿势，当然，只是右手的。
　　那一瞬间，他感受不到手腕的疼痛，反而与平时一般充满力量，借此机会，他右手下翻，手腕轻震，正是邻天听雨中的基础出刀招式。
　　破空声响起，一柄银色飞刀便穿过一片树叶，钉在了后方的树干上。
　　射完这刀手腕又疼了起来，御彻一边揉一边对着御季道：“果然稳了很多，准头都没变，就是破空声有点大。”
　　他脸上有着喜色，却在说完这句话后怔住了，破空声？邻天听雨？
　　他脑中闪过了什么，站在那里苦苦思考起来，邻天听雨，什么是听雨？九灵大陆是有灵气的，雨雪是自然现象，属于天地，其灵力与天地相融，所以下落时是没有破空声的。
　　不像他的飞刀，会因为灵力多少，速度方向，而有破空声大小的变化。
　　邻天，若与天做邻居，就在天之下，雨声是什么？
　　周围无一物，雨声……便是落在自己身上的声音。
　　御彻眼中闪过浓浓的光彩，结合着邻天听雨的具体口诀，思路越来越清晰。
　　他明白了，飞刀，要无声无形。
　　自己要做天，飞刀要如雨，即使相隔甚远，也要给敌人一种危险比邻之感，而最终敌人听到的飞刀声，只能是飞刀入肉的声音。
　　“师妹，不要练习主靠背部发力的招式，试试这个，带伤对敌时也有出其不意之效。”
　　御彻兀自思考的时候，御季已经教导起了御芊芊。
　　虽依旧苦，但好歹没有一开始那么凄惨了，御季看着他们练完功，便各自去完成练习的瘦小身影，眸光温和。
　　两天后，御彻满眼红血丝，捧着厚厚的一沓纸张，放到了御阎的桌子上，他的右手腕高高肿起，下眼乌黑一片，神情是显而易见的疲惫和呆滞。
　　御阎看着那工工整整的五千遍罚写，终于是点了点头。
　　御彻眼见师父点头，心下一松，强撑着的一口气一泄，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这两天他带伤训练受罚，不吃不喝不睡，没有丝毫闭眼和调整的机会，此时已是深夜，心弦骤松，便再撑不住了。
　　御阎伸手接住了他的身体，默了下便直直把小少年抱了起来，走出了书房。
　　倒是比小时候沉了一点，只是对他来说依旧很轻，御阎一边往徒弟的居所走，一边想到。
　　洄自他身后看去，便能看到御彻的头软软的搭在自家主人的肩上，显得很放松。
　　这么看，到真是像凡俗人家的父子。
　　不久前，御芊芊的苍错园，十二岁的女孩拖着疲惫的身体躺在床上，凤眸睁得大大的。
　　背后伤口已经结痂，只是依旧青紫泛着疼。
　　师父养她教她三年有余，她信之慕之，违背规矩受罚自然心服口服。
　　可是一想到御彻，她就觉得难受，可她又觉得不该难受。
　　师哥不是故意的，他开始没想到会迟，后来是迫于无奈，她有一万个理由理解，可也有一万个理由不高兴，或者说只要一个就够了，御彻忘记了答应自己的事情。
　　于是她委屈，却又不喜欢自己的这份委屈。
　　皇室子弟修帝王术，最首要的就是控制情绪，可她这几天却被这么点小情绪牵着走，心颤得她发慌。
　　御芊芊细细琢磨着，有比这更丢脸的事吗？有啊，她幼时被任左灵骗到荒原，摔伤了腿，被狠狠地一脚踢在头上，狼狈难堪；灵种出问题时，又被父皇夺了金牌，废了封号。
　　她屈辱，失望，仇恨，却没觉得委屈，因为皇家就是这样的，看人论价值，行事有代价，骄傲的小殿下靠实力争斗，输了再赢就好，今日有人敢让她低头，来日她就能让那人跪着偿还，哪会委屈？那是弱者才有的情绪。
　　她冷着眼承受不公和恶意，把仇恨埋在心底，因为相信自己早晚能亲手讨回来。
　　那有比这更伤心的事吗？也有啊，她承受风险帮欧阳芒偷药，自己绝境时，对方却连作证都不敢。
　　和这些事比起来，师哥的无心之失算得了什么呢？可她就是心里难受。
　　她一方面想关心御彻，一方面却又生他的气，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软弱的情绪，她讨厌这种矛盾的心态，却又不知道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没人教过她这个。
　　今夜是最后的期限，师哥应该受完罚了，就是说他明天有时间了。
　　要不……打一架吧？
　　御芊芊实在是觉得脑子里乱七八糟的，便如此想到。
　　那就打一架吧，御芊芊想到了初见时的那场比斗，笑了一下，心情终于舒爽了点。
　　翌日，终于睡了一觉的御彻和伤势见好的御芊芊总算是顺利点的完成了练习。
　　夕阳挂在山顶，御芊芊看着回来的御彻，提剑便道：“来打。”说罢也不再废话，就直接向前攻去。
　　御彻一愣，还来不及高兴御芊芊终于主动找自己，便快速向后退去，一柄飞刀不知从何处甩出，撞歪了刺向自己的剑尖。
　　好啊，打一架总比前两天那样憋着好，御彻也是心里拱火，烧出了几分战意。
　　他们二人都没有攻击对方要害，却也是让人心惊肉跳，这一刻御彻的刀擦着御芊芊大腿而过，留下一道血痕，下一刻御芊芊带着灵力的剑芒划过，险险碰到御彻的胳膊。
　　刀剑无眼，御阎的规矩向来是只要打不死就来真的，御云山的药好的很，别说断胳膊断腿，只要有一口气，都能保你完好如初。
　　“飞刀是远攻！你一下就冲上来，这还打什么？”
　　眼看着御芊芊招招狠辣，御彻气道。
　　“就是要打你！”三年来他们一起练习，御芊芊太了解御彻了，根本就不给他躲到树后或拉开距离的机会，追着人往平坦的地方逼。
　　“你有病啊！”御彻骂了一声，眼看着御芊芊的剑快追上自己，猛地一个翻身，鞋尖下的银刀弹出半截，沿着她的剑面划过，刺耳的金属声响起，御芊芊双手握剑，微微皱眉。
　　银刀后劲不足，自御彻鞋尖滑落在地，御彻却趁势发力，另一只脚狠狠踹在了御芊芊手腕上。
　　宽剑掉落，御彻趁此机会往旁边急退，打算拉开距离。
　　谁知御芊芊根本不管自己的剑，逆着身体的去势脚猛地蹬地，她只觉喉中腥甜，却是愣生生的化掉了御彻那一击，身子反而更往他那边去，她不愿放弃这个机会，短靴又是一蹬，往前一扑抱住了御彻的小腿。
　　御彻神色一变，与她一起摔倒在地，接着便是腹部一痛，直接挨了御芊芊一拳。
　　他被打出了火气，脚狠狠踢向御芊芊的胳膊，哪知刚踢开，御芊芊便用另一只手拽住了他的五环碧玉带，两人就又滚到了一起，直接在地上你一拳我一脚的撕打起来。
　　御彻又是一拳打上去，却猛地被御芊芊按住手腕压在了地上，然而他却勾起了嘴角，御芊芊回过神时，便只见一柄漆黑如墨的短刀抵在了自己脖子上，触感寒凉。
　　什么时候？好像这把刀一直在自己身边一样，她冷汗刷就下来了。
　　“你输了。”御彻道。
　　“是吗？”御芊芊的眼神看向了自己按住的那只手。
　　御彻顺着她的目光侧头看去，便看到了御芊芊的食指和中指的关节处，夹着一根金色的细针，针尖上闪着碧色的暗芒。
　　“我赌你的毒不致命。”御彻哼道。
　　“我赌我的针更快。”
　　“你一定和我比谁疯吗？”感受到御芊芊的膝盖毫不卸力的压制着自己的腿，御彻皱眉怒道，未料到至此关头，御芊芊仍是要与他争个高下。
　　“我就是要疯！”御芊芊喊得更大声。
　　“即使有原因，你答应的事就可以不算数吗！”她终于喊出了这句话，终于不管不顾的说出了自己的委屈。
　　与此同时，一滴晶莹的泪从她大睁的凤眸中滴落，滴到了御彻脸上。
　　御彻愣住了，眼中的怒火有一瞬间的空白。
　　透过御芊芊黑亮的眼眸，他清晰的看到了一脸错愕的自己……
　　即使有原因，你答应的事就可以不算数吗？
　　许是对方眸中的倒影太清晰，他恍惚间竟觉得这话像是自己说的。
　　什么时候呢？
　　是那场成灵礼，明明那么害怕，他依旧吃下了那颗散灵丹，明明感受到了不对劲，却依旧听从了父母的安排，期待着成灵礼能继续举行。
　　因为说好了的啊，他想坚持，仿佛只要他坚持了就能拥有那份美好。
　　可是别人呢？封长烬呢？不是说好了准备成灵礼物吗，还让他信他，即使有原因，答应的那些事就可以不算数吗？
　　他想问问的，可惜没能有机会问出口。
　　还有……甘棠，即使有原因，当他放弃近在咫尺无人把守的门，转身拉过她的手时，即使有原因，那些约定，那些患难与共，就都可以不做数吗？
　　他想过要问的，可有些事当时没能说出口，就再也说不出来了，因为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不是傻子，只是心有不甘罢了。
　　他那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表情呢，看着御芊芊，御彻心尖微颤，涌上无限复杂又浓烈的情感。
　　共鸣。
　　共鸣能够跨过名为“不理解”的鸿沟，跨过去了，就站在一处了。
　　“对不起！”
　　漆黑的短刀掉落在地，如同砸在御芊芊心上，她愣住了，指骨松了力气，金针便也掉了。
　　御彻猛地抱住了她，悔意和心疼在他心中不断翻涌，他看着御芊芊，就像在看当初的自己，明知道对方误了时辰，明知道代价是残酷的惩罚，却仍旧没有离开一步，他怎么能那么对她？
　　那九年虚假的人生中，他只剩下御芊芊了。
　　只有她在那个时候对他许诺，一直坚持到今天，她愿意对他好，哪怕受伤。
　　御芊芊慢慢伸手，回抱住了御彻，她终于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了。
　　“芊芊，我向你保证，从今往后，答应你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忘记，我会用全部的力量兑现与你的一切承诺。”
　　他琥珀色的瞳仁剔透明亮，坚定璀璨。
　　“师哥。”她慢慢的念着这两个字，饱含着浓烈的感情，“你说这话我是信的，只有你说的话，我愿意用全部信。”
　　就像她最绝望的时候被同样是孩子的御彻背回山里，御彻也兑现了他的承诺，所以他的话，他们之间的承诺，她会用自己的全部去相信和维护。
　　“好，我们不相负。”御彻笑了出来，三年前的话再次被提起，他已经更能明白其中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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