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自御芊芊拥有灵根以来，御彻便总和她笑闹，说自己明明是师哥，却比她晚踏入修行之路。
　　御芊芊也知晓他不是真的在意，小少年是自信而坚定的，不会因晚上一年时光而生出怨怼，但急切和期待是肯定有的，所以她也常常与他玩笑。
　　“师哥可得快点了。”
　　“到时候我们来比！”御彻斗志满满，每说这话时，都会想起初见时的那一场争斗，难免心生怀念。
　　一个月的时间就在他的盼望中一点点过去了，七月的风很暖，吹在往空崖零星的花草上，生出一种闲适的氛围。
　　御彻站在平整的灰色山石上，眸色认真的看着御阎。
　　“你想选什么做念？”
　　御彻握着拳头，说出了一个萦绕在心头的字，“恨。”
　　在他说出这个字的瞬间，御芊芊和御季都是眼神一凝，看向没什么表情的十岁小少年。
　　是，今天，他十岁了。
　　御阎也没有说话，气氛一时间沉默到让人发慌。
　　“为什么？”青年的声音依旧平静，但他是隔了许久才问出这句话的。
　　“我曾经想用爱做念，但现在不行了，我一想到爱这个字，就会想到那时爱的人，心里也全是恨，我恨死了，对自己的念不坚定，灵根就会破碎，所以不能用爱。
　　我现在最强烈的念头就是恨，有恨，我什么苦都能吃，哪怕来到御云山过得很开心，我心中对那些人的恨也从没少过，坚定纯粹，这适合做念，我一定能很快的沟通天地，吸收灵气。”
　　小少年没什么表情，琥珀色的眸子湿润安静，一字一句认真道。
　　御季微微蹙眉，恍然间想起了那时御彻对自己说的话。
　　“我叫易澈……御宫主，我听说您的念是爱，我也想用爱做念，我很仰慕你！”
　　“那你要好好去爱，修念只要足够相信，就一定可以很强的。”
　　“好！”
　　师弟啊。
　　那时纯粹的话语犹在耳边，小孩琥珀色的眸子亮到出奇，一年过去了，清澈变成了透彻，那双眼睛安静下来，他说，一想到“爱”这个字，就恨死了。
　　御季觉得心里发堵，易家，封长烬，这世上有些事不可渎啊。
　　“你恨，你要如何？”御阎问道。
　　“我要报复。”
　　“好。”御阎面无表情道，“你要报复，可以，你可以折磨欺骗你的人，可以让他们生不如死，可以杀了易尽，杀了‘灵主’，杀了甘棠，杀了易九明，杀了易家所有人。”他的声音依旧是平静的，却一字不差的说出了所有人的名姓。
　　“但你也知道，以念修行，念破灭，修为尽毁，所以本座想知道，你报复完之后呢？”
　　御彻怔怔的看着御阎，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报复完之后，恨就不存在了，念破灭，灵根也就毁了。
　　御阎摇了摇头，“御彻，为师没想到，这一个月，或者说这九个月，你只想出了这样的答案，你曾说过，你会长大，想变强，你要本座赐你新生，教你本事，可如今，你说要以恨做念。”
　　御彻心中很乱，在水静崖，他就是靠着对易尽的恨撑过了痛苦，成功吸收了水灵气，还增加了修为，那确实是他最强的念头，可他也知道，御阎说得对，说得他心里难受。
　　“你的心中只有易尽他们，没有为师，没有御门，没有属于你的生活，还是说报复之后，你面对着为师和芊芊，面对着自己的修行之路，也能充满恨意前行？”
　　不能，当然不能，报复完之后，他还能恨什么呢？还能恨谁呢？一朝失去前进的动力，该如何自处？
　　他回答不上来，他只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失去灵根的废人。
　　“你想拿自己一身修为做祭奠，那为师救你何用，教你何用，就是为了让你变成一个更强的复仇工具吗？”
　　他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但所有人都知道，御阎很不高兴。
　　“为师很失望。”他平静如水的眸子直视着御彻，一字一字认真道。
　　这句话不带任何情绪，也没有什么难听的词汇，可对于御彻而言却是从来没有过的严重，他眼睛倏地睁大，“失望”这两个字，狠狠地砸在了他心上。
　　“师父！”小少年的声音开始打颤了。
　　“既然一个月想不明白，九个月也想不明白，那就想一年，一年不行就两年，两年不行就三年，我养徒弟，不养废物。”御阎淡淡道，说罢便拂袖转身。
　　青色的衣角划过半圆的弧度，如同划在御彻心口。
　　“砰”的一声，他双膝重重的跪在了坚硬山石上，抱住了御阎的腿。
　　“师父，你别走，我不要想一年，今天不是我的成灵礼吗？师父！我心里有您，有芊芊，有大师兄还有御门，对不起，对不起……师父，你别生气，我错了，我只是不知道怎么办，上次在水静崖我就是恨着修炼的，才糊涂了，我现在明白了，我不用恨做念，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您教教徒儿，教教我，教我吧师父。”
　　他一连声的求着，声音哀切。
　　御阎的步子停住了，半晌，他转过身，看向了徒弟埋在自己腿弯处的脑袋。
　　沉默了好一会，他才抬手握拳，顿了顿，用突出的指关节敲了下去，他是用了力的，但没用灵力。
　　御彻吃痛，身子抖了一下，仰起头，忐忑的看着转过身的师父。
　　御阎黑眸深深，自上而下的看着他，他似是叹了口气，又似是没有，御彻跪在那里，只觉时光又长又久，到最后他只听到了四个字。
　　“为师教你。”
　　依旧是淡然的声音，却让所有人都听出了包容，在御季和洄这种跟了御阎百年千年者的耳中，甚至听出了纵容。
　　御阎拉起了跪在地上的小孩，自己坐在了一旁的石凳上，让小孩站在他的面前。
　　“御彻，为师知道你经历的一切。”御阎开口道，他说的话让御彻有些诧异，却还是乖乖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在落凡尘中，是恨的多，还是想怎么逃出去多？”
　　“逃出去，我想逃出去。”御彻闷声道。
　　“你不愿接客，为师问你，若是接客了能报仇，你愿意吗？”
　　御季和御芊芊听得有些懵，他们现在才大概知晓，御彻曾经处于什么样的境地。
　　怪不得，怪不得脸上会有那样的伤。
　　“我不愿！”
　　“你不可能承欢在他人身下，你更看重自己，胜过报仇，对吗？”
　　“嗯。”
　　“若是为师命令你呢？”
　　御彻愣住了，“师父，师父不会让我受辱的，我信您，但若真那样，若真那样……”他想了半天，终于咬牙道：“唯愿一死，以还师恩。”
　　御阎点了点头，道：“好孩子，你心中有比仇恨，比幸福更重要的事情，是你自己，是你想拥有的自己。”
　　“你有傲骨，你希望你是自己要的样子，你希望这样，胜过一切，是吗？”
　　“是，师父。”御彻坚定道。
　　“你划破了自己的脸，带着一身难治的重伤逃了出来，你倒在路上无法动弹，看见了御季，你不能说话不能动，可眼神却在求救。
　　那你现在告诉本座，最后，你想要御季救你，是因为什么？恨吗，还是对报仇的坚持？”
　　御阎声音和缓，让御彻的思绪也回到了那时，他慢慢摇头，道：“不是，我那时想不到别的，我只是想活下去。”
　　“你看，最绝境的时候，你心里不是仇恨，你求着本座收你为徒时，也不是靠报仇的决心。”
　　御彻听了一番话，似有所悟，比报仇更重要的事情，是啊，自己当时一无所有，但还是敢对师父说“我不怕死，可我做不到放弃自己。”这种话。
　　已至绝境，心里想的却不是报仇啊……小少年不知为何，眼眶发酸。
　　“我们梳理一下。”御阎淡淡道。
　　“你希望能报仇，希望伤害过你的人痛，是吗？”
　　“是。”
　　“即使没有报仇的力量，身处绝境，你也希望自己能活下来，是吗？”
　　“是。”
　　“你希望傲骨不碎，你希望重获新生？”
　　“是！”
　　“你希望长生吗？”
　　“是，我希望强大，希望长生。”
　　“你希望站在所有人之上吗？”
　　“嗯。”
　　御阎突然轻笑出声，“那个时候本座就想，明明一无所有的孩子，眼中却有着那么强烈的渴望，后来御季救了你，你明明没有灵种，却不想放弃自己，你凭什么有那么多希望？”
　　御彻有些发愣，凭什么？师父是什么意思。
　　“御彻，为师在问，你明明什么都没有，却凭什么，为什么，敢有那么强烈的希望？”
　　御彻的眼睛缓缓睁大，他明白了御阎的意思。
　　“师父……”他轻声道，声音打着转，发着酸。
　　“因为你自己，以念修行，最重要的就是念不能寄托在其他人或其他事上，必须是你自己拥有的东西。
　　修行即是修己，人总会有困境，也可能面临各种各样的失去，只有从自己身上产生的念才长久稳定，才能使人成为至强者。
　　而有以己为念，以己为规则的气魄才有修炼《局》的资质。”
　　从能修炼局起，他便知道，御彻大概是个什么样的孩子了。
　　“徒儿明白了。”御彻想起了御阎对御芊芊念的认同，再结合今天一番指点，他已经明白自己该选什么样的念了。
　　“师父，我想以希望做念，只要我还对自己有希望，我就能沟通天地，灵力不竭。”
　　“好。”
　　御阎把完整的《局》递给了他。
　　御彻盘膝坐地，开始修炼，他心中种种念头闪过，有磨人的恨，有强烈的不甘，有对未来的期待，种种思绪都落到了名为希望的意念上。
　　那么强烈，那么想要成长。
　　纯粹的意念沟通着天地规则，灵力源源不断的涌入御彻体内，由局的功法运行炼化，如水般浇灌在他的丹田处。
　　灵种渐渐的蜕变成赤红的灵根，上面有着条条绿色的纹路，昭示着火木属性。
　　“师父，我灵根成了！”御彻站起身，对着御阎道。
　　一年的时间，他经历了太多，兜兜转转，绝处逢生，终于又办了成灵礼，拥有了灵根。
　　“走吧，吃宴去。”御阎淡淡道。
　　“师父，不在之前的偏殿吗？”
　　“这处大。”
　　御季走进殿里，道：“明一殿有两处偏殿，这边确实更大，较那边少了点雅，多了点华丽。”
　　“是啊，这边好大好漂亮！”御彻道，“够坐几十人了，还有小桌，为什么在这？”
　　他素来喜欢鲜艳繁复的东西，见此殿华丽自然欢喜。
　　御芊芊倒是表情平淡，她自小生在皇宫，见多了华美物件，反而觉得雅一些好。
　　“你说过，想办的大一点。”御阎笑了笑。
　　御彻脸上的笑凝固了，他本要说什么，此时却微张着嘴，呆呆的看着站在大殿当中的御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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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有一个多月我就九岁了，要举办成灵礼，爹你也得给我办的大些。”
　　那场没能举行的成灵礼啊，仇恨无法忘却，但很多年后再想起“成灵礼”这三个字，他心中不会只记得仇恨。
　　小少年抖着肩，眼前都模糊了，却还是拼命咧着嘴角笑，他才不要哭鼻子呢。
　　御阎拿出了个石牌，灰黑色的石牌质感温润，正面雕刻着山云纹路，与御云山主峰形状极似，中间有一御字，大气古朴，石牌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彻字。
　　“此牌为亲传弟子石牌，用主峰山石所制，本座用灵力温养一月而蕴灵，无可复制，持此石牌，不会被御云山任何的规则所挡。”
　　御阎把石牌递给了御彻，那石牌就好像烫手一般，让御彻细白的手指颤抖，却还是用力握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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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澈儿想要什么，娘给你准备。”
　　“我想要这个！”
　　“你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吗？”
　　“是继承人玉佩，佩戴者要给家族繁荣。”
　　那块没有得到的鹿蜀玉佩，终于是被这御云山石牌代替了。
　　从此以后，他不是易家的易澈，他不需要再自以为是的承担着不属于他的责任，他是御阎悉心培养的徒弟，感受到的是师兄师妹对他的偏爱，承担的是御云山的未来。
　　御阎又拿出一块一样的递给了御芊芊，只不过背面的小字是“芊”，“刚做好。”他淡淡道，也是说明没有厚此薄彼之意。
　　“修炼局就能与御云山规则相合，自由出入，山中机关你们也会一点点学下，此牌意义大于用途，要好生保管，你们是御云山的弟子，御云山也是你们的师门。
　　若有一天，你们出去，说自己是御云山子弟，然后做了什么威风的事，他们就会知道，御云山是个威风的门派，若遇事软弱，他们便会认为，御云山软弱可欺，你们什么样，师门在世人眼中就什么样。
　　为师不在意名声，不束着你们成长，只是你们自己要知道责任，知道一举一动所牵绊的人和事。”
　　御阎耐心教道。
　　御彻和御芊芊心中都是生出点担当来，把他今日的这番话牢记在了心里。
　　吃过宴，御阎拿出了一条玉带，黑色兽皮为底，光泽内敛，上有五块碧色的方玉，方玉下坠着五条同材质的竖带。
　　竖着的带子上镶有金叩金勾，繁复的花纹交织蜿蜒，华美精细。
　　“五环碧玉带，储物用的，你的成灵礼物。”
　　“好漂亮！”
　　御彻捧着玉带，颇有爱不释手之意，“师父，这是空间系的宝物吗？”
　　“嗯，有五重，你现在的灵力只能打开第一重，先把玉带留下印迹，这样就只是你的了。”
　　“多谢师父！”
　　“外面的金勾也可以挂物，图个好看。”御阎的嘴角扬起了些，显然是知道这个徒弟爱美的性格。
　　御彻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眼中却是暖意盎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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