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三日后，御彻穿上了最喜欢的那套红衣绿衫，敲响了任予川的门。
　　任予川正好也已经梳洗完毕，闻声便推门而出，她一身素白衣衫，凤眸清亮，便是不施粉黛，不戴金玉，也有一种骨子里的贵气。
　　御季昨日已经回到御云山，还带回了几件女装，任予川又是好生感激，今日便换上了。
　　他们都没有精心打扮，但也是用心整理了一番，此时互相看看，都觉得眼前微亮，再想到今天的事情，便不自觉的相视一笑。
　　御彻带着任予川来到了御阎的院落，打算和师父一起前去。
　　洄和御季已经在了，看到任予川都是微微讶异，见御阎没有做声，眼神又是一动，只觉御彻在这御云山，当真可以算是颇有权力的少主人了。
　　只是他也许并不自知。
　　几人一路走到往空崖，却见亭中已经站了一人，御彻有些惊讶，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御云山见到其他人呢。
　　那是一个红衣青年，皮肤是病态的白，样貌清秀，身形纤弱，有种病弱公子的气质。
　　眼见着御阎走来，他走出亭子，掀起衣衫跪地便拜，“见过先生。”
　　御阎没有说话，他就也没抬头起身，而是保持着额头贴地的姿势，不发一言。
　　御彻心下有些疑惑，不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抬头看了看御阎。
　　御阎眼中无悲无喜，道：“翼安，你自觉任务完成的如何？”
　　这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既然未让他起身，定然是心下不满的，“先生，我……我只教过他们规则，便未出过朱雀殿了。”
　　他身体不好，多数时间都在朱雀殿静养，不知太多外界之事。
　　御阎的声音毫无波澜，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审判之意，“本座倒不曾料到，最后一个是最没用的。”
　　翼安身子一颤，没有出声辩驳，他降生时正赶上九尾狐族末路，最后的天道种族应劫，妖族规则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对他影响良多，这些先生都是知道的，但对先生来说，没用就是没用，任何解释都是借口。
　　“起来吧。”御阎坐在了崖间石凳上，淡淡道。
　　翼安这才起身，他看了一眼洄，拱手一礼，洄只微微点头，接着他又对着御季一礼，御季正要回礼，却只见御阎的眸光向他瞟来，便放下了举起的手，只道：“客气了。”
　　翼安接着看向两个小孩，眼中升起一点迷惑来，他并不认识眼前的人，但既然在御云山出现，必定和御阎关系匪浅。
　　御阎指了指御彻道：“本座新收的徒弟，御彻，叫公子。”
　　这话的意思很明显，直接区分了二者的地位。
　　翼安倒是没什么情绪，又是一礼，恭声道：“见过公子。”
　　御彻愣了一下，看向御阎道：“师父，他是谁啊？”
　　“朱雀，翼安。”御阎的声音很平淡，却宛如一声惊雷，震蒙了两个孩子。
　　任予川的眸光不自然的晃动，看向还低着头的翼安，只觉这事比青龙在御云山还要恐怖百倍，他对御彻做的可是下仆之礼啊！
　　御彻也是心肝一颤，但好歹和洄一起待了九个月，四灵传说中的高高在上在他这几乎不剩什么，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伸手扶了一下道：“客气啦。”
　　翼安这才抬头，他有些迟疑的看向御阎，道：“不知先生召我何事？”
　　“你摸一摸他的脉。”御阎道。
　　翼安疑惑的看向御彻，道：“公子……”御彻闻言伸手，任他把自己的脉，他倒不是信任翼安，而是信任御阎。
　　摸着御彻的脉，翼安神色一怔，他细白的手指颤抖，移到御彻丹田处查探了一下，然后猛地缩回，砰的一下便又跪了下去。
　　这回倒是真把御彻惊到了，任予川更是下意识的退了一步。
　　“先生，您召我前来，可是要取我性命？”翼安的声音有些苦涩，这个孩子竟然是被……他根本就想象不出御阎能饶他一命的理由。
　　御阎看了一眼翼安，摇了摇头，接着看向御彻，似乎在思考着什么，半晌才道：“彻儿，为师问你，心中可有恨？”
　　御彻眼中的惊色淡去，睫毛半垂，琥珀色的眸子陡然幽深，“师父……徒儿恨极了。”他恨易家，恨易尽，恨灵主，恨落凡尘，甚至恨那万符宗，恨那衣店老板，恨叶离，那恨如恶火一般，灼烧着他的心灵。
　　他来到御云山，遇到御阎，遇到御季，重新有了家，是一种救赎，他一直心怀感激，享受着这份温暖，他愿意做一个乖巧的徒弟，愿意完成昔日对任予川的承诺，那是因为他想要过这样的生活。
　　从不代表那些伤疤有半分愈合。
　　“为师的力量你看到了，只要为师想，他就可以去死，你的仇人也可以去死，你想毁灭什么都可以，要为师帮忙报仇吗？”
　　御阎清朗的眸子看着御彻，神情平淡，语气认真。
　　御彻也认真的看着御阎，看了许久，终于摇了摇头，“师父对弟子，恩同再造，弟子在御门，是为了学成本领以报恩师，不是赖着师父的，弟子的仇恨去劳您牵涉因果，岂不是猪狗不如？师父，弟子现在还小，但我会长大的。”
　　他见过御阎苍白的脸色，知道师父不能牵涉太多因果，怎么可能让他替他报仇？
　　御阎神色一动，倒是没想到他如此细心。
　　“我想变强，就是为了手刃仇人，弟子不仅恨他们，还恨无力反抗的自己，恨被蒙蔽的自己。
　　师父，徒儿想您赐我新生，教我本事，让我能亲手报仇。”
　　这话埋在他心里已久，今日说来，格外的铿锵有力。
　　御阎的眸中划过一抹欣慰，“好孩子。”
　　待到他的眸光落到翼安身上时，又重新淡了下来，“做好分内之事，不要自作主张，起来吧。”
　　“是。”翼安起身，垂着眸子恭敬站立。
　　“洄，翼安。”御阎道，“你们知道，人类的灵种，灵根，妖族的妖丹，一旦被强行挖去，便无缘大道吧。”
　　“是。”他们点头。
　　御阎看向了御彻，道：“灵气蕴含在万物之中，也滋养着万物，陆地为土，四方为金水木火，五行有序，这片大陆上的灵气才能够稳固，如此，规则稳固，生灵才能修炼，求道，繁衍生息。”
　　他正在讲道，讲天地灵力和本源。
　　不止是御彻，便是任予川，也在认真倾听。
　　“然灵气总有紊乱，所以后来有了四灵，居星辰位，以天上星辰之力镇守大陆灵气。”
　　御彻眼中浮现出恍然，可接着又生出疑惑，四灵的来头这么大，那师父是青龙和朱雀的主人，又是怎么样的存在？
　　“所以，星辰力可镇守灵气，滋养灵气，你吃了火果木果，身体里有了一丝灵力，如此，再加上星辰之力，便能重塑灵种，让你能一直使用灵力。”
　　虽然还有很多事情御阎没有解释，但他说的御彻却是听明白了，“师父，那星辰之力怎么取？从天上拿吗？”
　　御阎笑了一声，拿出了之前收起的两颗明石珠，珠子是纯透明的，只有薄薄一层，中空。
　　他伸出手，递向了洄和翼安。
　　翼安的脸色更白了，如同死人一般，他的手指不断地颤，却不敢有片刻迟疑，抖着接过了明石珠。
　　洄垂着眸子看不清表情，也拿过了御阎手上的珠子。
　　“翼安四成，洄一成。”御阎吩咐道。
　　“星辰力不可同时取，我先来？”翼安看着洄，询问道。
　　洄点了点头，“嗯，火属性的星辰力要的多，先取比较合适。”
　　他们达成共识，翼安便盘膝坐地，封了自己的几处穴道，他口中念着什么，便只见周身被一红色光柱笼罩，光柱越来越高，冲破天空，隐没于苍穹深处。
　　远远望去，天空中，南方正位的星辰隐隐散发着红光，闪烁成一只红色的雀鸟图腾。
　　翼安在左手掌心划了一道口子，把明石珠按入了伤口之中。
　　灵力催动下，明石珠顺着他的经脉在体内移动，宛如尖刀在筋骨上一下下的刮，他疼得满头冷汗，嘴唇一个劲的颤。
　　许久后，明石珠停在了翼安的丹田处，缓缓吸收着什么，翼安忍不住的发出一声痛吟，太疼了，比刀在肚子里绞还要疼，简直是把每一根神经都生生扯断，还要放在火上炙烤一般。
　　冷汗顺着下巴滴落，翼安的表情有些扭曲，嘴角也开始流出鲜血，他身子本就弱，此时已是快撑不住了。
　　他几乎是全凭着毅力保证自己不昏迷，终于，明石珠从他丹田处破体而出，他的腹部也鲜血泊泊。
　　翼安拿过那浸着血的珠子，抖着手递给御阎，又像是想到了什么，看了一眼自己满是鲜血的手，下意识地往回一收，御阎手指微动，水灵力在指尖跳动，化成清水浇下，洗去了明石珠上的血，然后才拿过珠子。
　　明石珠已经变成了红色，散发着明亮的赤色光芒，很是好看。
　　翼安晃了晃身子，勉强拿出一颗药服下，便倒了下去，没了意识。
　　除了御阎和洄，所有人都是呆住了，完全没有想到星辰力是这么个取法，他们还记得御阎说的是四成，这要是再加两成，岂不是直接就要了朱雀的命？
　　师弟这灵种，可真不是一般金贵，御季眸中惊色未消，有些慨叹的看向御彻。
　　御阎看着翼安，眉头轻蹙，只觉他身子实在是太弱，便对着洄道：“醒了之后就让他回去吧。”说完这话，他对着洄扬了扬下巴。
　　洄垂头应是，也是坐下身来，一模一样的动作，但可能因为御阎只向他要一成的星辰力，所以他受伤不深。
　　但也是青衫染血。
　　洄从丹田处拿出一颗青色的明石珠，取出一块湿润的布巾擦了擦手和珠子，然后才递给御阎。
　　御阎接过后给了他一粒丹药。
　　洄服下后，脸色肉眼可见的变好，这让他自己也微微一愣。
　　星辰力是不可逆的，正常丹药怎么可能有如此效果，像翼安刚刚吃的，也不过是补充气血和灵力的药而已，好是好，但对于本源的伤几乎是没什么治疗效果。
　　洄心中的喜意都要炸开了，只是这一点赏赐，他便觉受宠若惊，连带着脸上也扬起一抹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躬身道：“多谢主人。”
　　御阎拿着一红一青两颗珠子，对着御彻道：“过来吧。”御彻看着那珠子呆了呆，“师父，这，真的？我……”
　　“你受得起。”御阎淡淡道：“坐下吃了，为师助你炼化。”
　　御彻眸光定了定，依言服药坐下，御阎则盘膝坐在他身后，手掌抵着他的后背，梳理着他的经脉。
　　他的灵力是何等浑厚，御彻只觉得身体里暖洋洋的，火灵力的温热和木灵力的生气循环流转，与木果火果产生的灵力融合在一起，在他丹田处缓缓成型。
　　火之炽热，木之生气，御云山的灵气源源不断的被吸收，化成御彻自己的灵力，一瞬间他的身体仿佛“触摸”着天地间的灵气，感受到了近乎规则的道。
　　顺着御阎的灵力，御彻进入了一种奇妙的境地，他闭着双眸，面上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平静之意。
　　许久，他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眸子如同被山泉浸润过，丹田处熟悉的感觉让他心脏发颤，他伸出嫩白的小手，催动灵力，便只见一簇小火苗在指尖跳跃，明亮更胜当初。
　　他的眼眶一下子湿了，猛地回过神，颤着眼皮直直的看着御阎，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谢过师父。”
　　御彻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了，那日灵种被挖，到如今，他吃了太多苦，受了太多伤，这世上谁能重塑灵种呢？
　　只有他的师父，不嫌弃他，不放弃他，把他带回来，用着神人一般的能力逆转乾坤，此时此刻，御彻心中满满的全是感激濡慕和崇拜，满的快要溢出来，让他根本直不起身。
　　御阎看着打颤打到一抽一抽的小孩，伸手把他抱了起来，九个月，对他来说宛如弹指一挥般短暂，可看着这个孩子眼中浓厚的感情，他却觉得那时间不再是轻飘飘的了。
　　“彻儿，乖。”御阎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抚道。
　　这话说完，他自己都觉得陌生，清朗的眸中划过一抹怔意，而后重新平静下来。
　　任予川看着这样的画面，眼中有些酸涩，她生在皇家，父亲虽然宠爱她，但她知道那是因为自己的天赋和能力，她知道皇宫没什么真正的感情，所以才会被御彻的真诚打动，才会对纯然的感情产生向往。
　　一朝灵种生变，她都落得如此下场，更遑论失了灵种？这画面，实在是让人心生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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