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御局

　　约一月前
　　……
　　一鼎青铜博山炉周侧，白色的龙涎香烟雾层层交叠，幽幽缭绕，将一间四壁挂画的居室称得安然雅致。
　　墙上的画各式各样，俱精心装裱。
　　在屋内的一张黑檀木桌前，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少年正皱着细小的一字眉，握着毛笔，似乎在苦恼着什么，他旁边站着一个青年，一身米色深衣，望着他的眼神亲近温和。
　　那青年见小少年久久不出声，眉眼间染上一抹无奈，笑道：“小澈想好画什么了吗，墨可快干了。”
　　易澈闻言瞪了他一眼，却在看着那张脸时灵光一动，他小手一拍桌子，道：“画你！就画尽哥哥，嗯……但你不许照镜子，看咱俩谁画的像。”他顽皮道。
　　易尽微愣，大多数人都不会经常照镜子观察自己的长相，突然让他画自己，大脑一片空白，这怎么画？
　　看着易尽纠结在一起的眉，易澈哈哈大笑，易尽气道：“你耍赖，让你画自己，没镜子可画的出？”他语气是气的，眉眼却温温和和的。
　　“当然能。”易澈得意道：“我这么好看，怎么会画不出？你是怕画不过我吧，你才耍赖！”
　　眼前的小少年五官精致，干净又贵气，此时正扬着下巴瞧着他，琥珀样的眼眸澄澈剔透，易尽笑了笑，退让道：“不耍赖，就画我。”
　　易澈忍不住的翘起唇角笑，他拿了毛笔在宣纸上画了起来，一边落笔一边看向旁边的易尽，显然是在照着画。
　　不仅如此，他还要用另一只手挡着纸，生怕易尽看了去。
　　看到他孩子气的动作，易尽笑着摇了摇头，凭着模糊的记忆开始作画。
　　阳光透过桌前的窗子洒进来，柔和了米色的宣纸，把一大一小的两个影子拉得很长，岁月静好，不过如此。
　　半个时辰过后，易澈一甩毛笔，“好了！”转头看向易尽，见他依旧在画，易澈转了转眼睛，又从笔架上取了只毛笔，蘸了些曙红再度埋头画起来。
　　易尽画好画，便道：“我也好了。”侧头却发现易澈还在画，他有些好奇的看过去，问道：“你不是早画好了？”
　　此时的易澈神情认真，正拿着一只很细的勾边笔，仔细的勾画一朵梅花花瓣的纹路。
　　画好后，易澈才放下笔，眼睛亮晶晶的看着自己的画。
　　只见画中的青年一身白衣，手持折扇，正安静的立于一处庭院中，再细细看去，那人凤目薄唇，剑眉英挺，嘴角挂着柔和的笑，萧萧肃肃，温文尔雅。
　　一朵梅花落在了他的肩上，却没有被主人发现，为整幅画平添了一丝俏皮，更衬得画中人优雅神秘。
　　易澈的画画天赋很高，又自小喜欢，此时画来，连易尽笑时的神韵都刻画入微，温柔写意。
　　他见易尽看画，便拿着一面铜镜举到易尽面前，“像不像？尽哥哥你看看像不像？”易尽被他闹得招架不住，一手推着铜镜，一手抓着易澈纤细的手腕，笑着应道：“像、像，简直和我真人一模一样，不过你为什么要给我加上一朵梅花？”
　　“我喜欢花呀，不好看吗？”易澈一边反问，一边怀疑的看向易尽的画，同样是一袭白衣的青年，易尽画的却没什么表情，五官更是趋于平常，线条简洁冷硬，不像他自己画的那般柔和精细。
　　他有些嫌弃道，“尽哥哥你把自己画的好丑，神情冷冷的一点也不好看，还是我画的像，这回我赢了，你认不认？”
　　易澈神色天真，带了点事事较真的少年意气。
　　易尽眼中有着不自知的柔和，他点头道：“认，小澈画画最好看了，我本就比不过……尤其是这朵梅花，比画我时还用心，你就这么喜欢花？”
　　放眼看去，此间房屋墙上，画的种类虽然不同，却大部分都有花，无论是山间的幽兰，水中的青莲，还是墙角的六瓣菊，都精致美丽，带着一股勃勃生机。
　　这些都是易澈画的，由此可见他对花朵的偏爱。
　　“因为花纹啊！每一朵花的花纹都很美……”易澈一边回答，一边轻轻的摸着梅花花瓣上的纹路，满眼喜欢，“就像梅花，没加花纹时很冷，加上后却像活了一样。”
　　易尽随着他嫩白的小手看向了那朵梅花，其中细小的纹路浑然天成，仿佛蕴含着鲜活的生命力，他真心道：“小澈好厉害。”
　　易尽修炼多年，知道天生地养的生命最是纯朴，其中奥妙也最难探寻，一朵梅花，足见这个小少年的感知力。
　　“你喜欢吗？我可以把这画送给你！我的画可没给过别人。”
　　易澈眸带得意的看了一眼墙上的画，阳光洒下，他褐色的眼珠折射出琉璃样的光泽，满是画作的屋子本就有着一种写意的风流，红衣小少年置身其中，本身也像一幅画，璀璨夺目，惊艳时光，易尽不自觉的怔了怔，半晌才出声，“……好。”
　　“等着，我现在题款，然后给你装好。”易澈又拿了支毛笔，蘸了墨，在画的左上角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字体秀逸，又带着一种性情率放的天真，很好看。
　　一阵忙活后，易澈把装裱好的画一卷，用绳子系好，却突然发现绳子有点长，他想了想，直接伸出白净的手指，上面跳跃着一簇很小的火苗。
　　他移动着指尖，直接烧断了长出一截的绳子，这才把卷轴递给易尽。
　　易尽无奈道：“这么用火，你就不怕烧了画？”
　　“不怕，我控火很厉害的。”他一边说还一边伸出手，控制着手心里的火焰变大变小，再让火苗在各个指尖来回跳动，干净明亮的火焰把他的小脸都映的红彤彤的。
　　易尽的眸中闪过一丝慨叹，易澈才八岁，就对火灵力的掌控如此细微，“易家天才”之名，倒是货真价实。
　　他温声说道：“都玩了半天了，歇歇吧，等会还要去廖国皇宫里赴宴呢。”
　　易澈乖巧点头，手一翻收起火焰，兴奋道：“嗯，我还没去过皇宫呢，听说很气派！尽哥哥你先回吧，我去换衣服。”说罢蹬蹬地往里屋跑去，一副精力十足的样子。
　　中午，易澈一身红色瑞锦纹短衣，袖口和领口镶绣着勾云纹的银色滚边，腰束火红双凤银边锦带，头发全部用发带扎好，一副活力十足的样子。
　　他此时正在易府门口张望着，满脸期待。
　　远处驶来一驾赤辕马车，黑色的桐木上雕刻着暗红的火鸟图文，古朴华贵。马车在易府门口停下，车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妇，二人皆是穿着华贵，男子容颜俊朗，气质沉稳，女子温婉美丽，很是相配。
　　易澈眼中的期待一下子落到了实处，“爹！娘！”他加快脚步，扑到二人怀里，“我好想你们。”易晓舟连忙接住他道：“哈哈，爹也想你。”
　　洛婉摸了摸易澈的头道：“是我们不好，总是不能陪着小澈。”
　　易澈闻言连忙扬起小脸道：“没有，爹娘是为了易家在忙啊，我长大后也要这样。”他的肃着小脸，认真保证。
　　“要哪样？”
　　“为了家族努力！”他的笑很干净，没有一丝阴霾。
　　洛婉听了这话后有些沉默，易晓舟先是愣了愣，继而揽过她道：“阿婉，小澈有这份心不是很好吗，你心疼什么？”
　　洛婉微微低头，应声道：“嗯。”
　　马车行驶了许久，眼看着快到皇宫了，易澈的眼中满是兴奋，“爹，咱们这次去宫里做什么？”
　　易晓舟回道：“是寥国小殿下八岁生日，皇上大摆宴席，易家也受了邀请。”
　　易澈有些惊讶，“都没到九岁，又不是成灵礼，为什么要大摆宴席啊？”
　　“因为她是寥国皇帝最宠爱的女儿。”，易尽听了这话在旁边出声解释道。
　　易晓舟也是笑着点头，“寥国三皇子，天资聪颖，三岁蕴灵，起手成金，四岁就被封为寥国三殿下，那可是被皇帝捧着长大的，她过生日，又岂有不大办之理？”
　　南方资源匮乏，廖国亦是大陆上较弱的国家，但几代帝王素有席卷天下之志，是以尚武尚战，不因性别异，仅以实力先。皇家子弟不论男女，俱冠以“皇子”之名，论及高下地位，则以太子、殿下和普通皇子区别。
　　易澈撇了撇嘴，又好奇道：“她叫什么？”
　　“任予川”易晓舟回道。
　　“哪个‘予川’？”
　　“给予的予，山川的川。”
　　原来是这两个字，可真霸气，“哎——皇家殿下就是风光……对啦，再有一个多月我就九岁了，要举办成灵礼，爹你也得给我办的大些。”易澈笑嘻嘻的对易晓舟说道。
　　听到“成灵礼”这三个字，洛婉怔了怔，她回过神来，怜爱的摸了摸易澈的头，“澈儿想要什么，娘给你准备。”
　　易澈棕色的眼珠转了转，突然快速出手，一把抓住了易晓舟腰间的玉佩，“我想要这个！”他的眼睛很亮。
　　那是一块火红的玉佩，上面雕刻着一只似马非马的动物。
　　易晓舟先是一愣，接着温和问道：“你知道这上面是什么吗？”
　　“知道！”易澈高声背道，“《南山经》中记载：‘有兽焉，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这上面刻的是神兽鹿蜀，能保佑我易家子嗣充裕。”
　　易尽闻言突然低声笑道：“子嗣充裕吗？”他半敛着的眸子里有着让易澈陌生的冷漠，却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易澈回头看他，“那当然！易家子孙本来就不多，能修练的更是少，所以它才是继承人玉佩，佩戴者也要给家族繁荣。”
　　易晓舟笑着调侃道：“你就这么想做下一代家主？”拥有鹿蜀玉佩，就是名正言顺的家主继承人。
　　易澈眼中有着火焰一般的斗志，“当然！我灵种这么纯净，到时候形成的灵根也一定非常强大，那时我就会更厉害啦，可以帮爹娘分担好多事。”
　　他眼中满是对亲人的孺慕和对家族的依恋，赤子之心，不过如此。
　　阿婉思索了一下道：“小澈说的真好，只是你还小，开心更重要……”
　　她似还要说些什么，却被易晓舟打断道：“改天再聊，皇宫到了，我们先进宫。”
　　马车驶入宫门，易晓舟直接从车帘内递出一面火红色的令牌，守门的侍卫见到那令牌，又看了一眼马车中的人，便直接放行。
　　易澈眨了眨眼睛，好奇道：“我们这是直接去宴会吗？”
　　“嗯，不过距离宴会开始还有两个时辰，我们算是到的比较早了。”易晓舟把令牌收好，才对着易澈讲道。
　　易澈闻言眼珠转了转，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下了马车，首先穿过一道长廊，几何形的柱础上矗立着红色的方形巨柱，繁复的烫金朱雀纹布于其上，与寥国特有的金瑞图纹交错，奢华尊贵。
　　易澈的小手抚摸过巨柱坚硬的棱角，满眼新奇的看着上面精雕细刻的花纹。巨柱高大，长廊空旷，让他的身影看起来渺小卑弱，他却丝毫不觉，眼中只有欣赏喜欢。
　　保和殿门口，一个一身青色朝服的中年人正在迎客，易晓舟先是一礼，接着才从怀中拿出一张请帖，上面勾画着银色滚边，他把请帖递到了那人手里，道：“没想到是萧相亲自招待。”
　　萧风云笑着接过，只是扫了一眼，便回道“小殿下的生日，自当费心。”言语间流露出几分慈爱。
　　易晓舟把他的神色收入眼底，道：“萧丞相智珠在握，素有搅动天下风云之名，得您赏识，小殿下好福气。”
　　萧风云笑着摇头道：“虚名而已，为小殿下尽心，是人臣本分。”
　　易澈对他们的攀谈兴趣不大，只瞪圆了眼睛看着萧风云，心下暗道：这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寥国丞相？看着挺普通的啊？
　　萧风云对上了他好奇的眼神，露出了一抹笑容，易晓舟见此，顺势介绍几人道：“内人洛婉，小儿易澈，这位是易尽少爷。”
　　萧风云看了看易澈，带了点深意的笑道：“呵呵，易家的天才少年啊……”
　　“至于易尽之名，老夫倒是孤陋寡闻，不曾了解，不过这凤目间的神韵，倒让老夫想起了封家的传承之念‘生’，真是英雄出少年啊。”
　　他这话让易尽瞳孔一缩。
　　九灵大陆，人类吸收灵气困难，和天生亲近灵气的妖族相比一直处于下风，直到近百年来，这个身体孱弱的种族研究出了一种特殊的修炼方式——以“念”修行。
　　九岁之前将修炼的灵力在丹田处凝结成灵种，在九岁成灵礼时选择一种“念”，领悟天地间这种“念”的存在，用“念”所聚集的天地灵气，催化灵种长为灵根。
　　从此靠以念催生的灵根修炼，对“念”领悟的越深，越相信自己选择的“念”，就越亲近天地，灵根生长的也就越好，然后就能更好的吸收灵气，灵力自然会越来越浑厚。
　　而若念破灭，则灵根断，修为毁。
　　大陆上有的世家对一些“念”有独到的研究，所以他们有传承的“念”，有的势力则主张根据个人性格确立“念”，更有主张无念修行的少数人，总之是各有各的一套修行方式，可谓百家争鸣。
　　封家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他们就有家族传承意念“生”，这个“生”，对于封家的人来讲，是长生的“生”，是生存的“生”，是生命的“生”，为生而修炼，一路披荆斩棘，以生成灵。
　　当然也有别的人把“生”当做念修炼，只不过少有能达到封家那般高度的罢了。
　　而此刻，萧风云一番话惊了当场除易澈外的三人，因为易尽修炼的念就是“生”，只不过几乎没人能看出来。
　　事实上一个人的念一般都不会主动表现出来，毕竟念可是能影响修行的存在，很多修行者都有对敌先破念的习惯，若能直接让对方怀疑自己的意念理念，对方的灵力自会不稳，这时胜负基本就有了定数。
　　而此时萧风云一语便猜出了易尽的念，这是有多可怕……尤其是，在几乎没人知道大名鼎鼎的萧风云的念是什么的前提下。
　　易尽深深的看着萧风云，突地躬身一礼道：“萧相之识，在下领教了。”听出他言语间的敬意，萧风云神色淡淡，继续道：“易澈虽没到九岁，未确定自己的“念”，但他赤子之心，周围自有一股隐隐约约的念力，非常真挚坚定，也是难得。”
　　他们来的早，见没有别的宾客，萧风云便神态自若的与他们攀谈起来。他嘴角噙着一抹浅笑，给人感觉儒雅亲和，让人很难生出恶感。
　　而这话终于吸引了易澈的注意，他听出萧风云夸自己，便对着他顽皮一笑，自己的念当然坚定，他早就决定好了，用“爱”做念，一路修行，他爱易家，爱他的亲人，那么深刻，那么确定，爱到了早就有了为易家奉献一生的准备，如此坚定的念，怎么会有破绽？
　　易晓舟看了一眼满脸喜悦的易澈，接道：“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子，当不起萧相大赞。”
　　萧风云笑道：“易家主说的有理，他还是个没长大孩子，有太多种可能，那老夫在这里便祝易家崛起，四位请上座吧。”
　　他侧身举臂，给几人让道，易晓舟看了看远处走来的宾客，知道萧风云还要招待别人，也是不再多说，微笑着走进保和殿。
　　易澈听他们聊天早就不耐，他毕竟孩童心性，见他们聊完，便暗自长舒一口气，高兴的走进保和殿。
　　行至保和殿，眼前一下子变得开阔许多，四十八根巨柱立于两侧，撑起整个金碧辉煌的大殿，地铺白玉石，墙嵌夜明珠，整张的金丝方毯两侧，金边的红檀木桌排列有序，每张桌后都铺有金丝软垫，一派华贵。
　　易澈好奇的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金漆雕龙主座，便随着父母坐在了主座右手边的矮桌后，每个位置均有两张长桌，一前一后，易晓舟和阿婉坐在靠前的桌子，他和易尽则是坐在偏后的那张。
　　坐了约一刻钟，新鲜感渐渐过去，易澈便有些无聊了，他转头看向身边的易尽，澄澈的眼睛里有着哀求。
　　他先用右手指了指后殿的门，又伸出了食指和中指，模仿着双腿走路的姿势，一顿一顿的向后门的方向比划挪移。然后他一边眨巴着眼睛，一边将食指竖着放在唇前，做了一个“嘘声”的动作，那对眸子水润润的，看起来竟有几分可怜。
　　易尽平日最受不了他这般作态，当下便纵容的点点头，算是默许了他偷偷走开的打算。易澈见他答应自己不声张，眼中的哀求一下子便消失了，瞟了眼前方正在聊天的父母，悄悄起身。
　　易尽只是用口型对他比了“早些回来”这四个字，便温和的看着他蹑手蹑脚的从大殿后方溜了出去。
　　而易澈不知道的是，就在他走出大殿的一瞬间，易晓舟清淡的声音同时响起，“你也太宠着他了。”
　　易尽闻言笑道：“小孩子总是闲不住，易家少爷身份特别，他又机灵，在皇宫总不会吃亏。”
　　易晓舟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回道：“你倒是了解他的心思，难怪他平日最亲你。”
　　“他是个很好懂的孩子，性格像火一样。”易尽温声道。
　　五行之中火性最为炽烈、温暖、明亮，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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